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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八(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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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手机吵醒的,在醒来之前,我一直在做梦。梦见妈妈躺在病床上,一会儿好了,一会儿又要急救。就这样反反复复,弄得我心惊肉跳的。
我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落地窗没有拉上窗帘,一抬眼,看到的是外面深蓝色的星空。我花了好几秒钟才想起来自己在哪里,还来不及细想,手机震动的声音就如同暗夜中的一道催命符,逼得我不得不按下接听的按钮。
“喂?……”
“鲁西永!你要死啊!”电话那头,是贺央久违的声音。他的口吻简直是气急败坏,要是声音也可以杀人的话,我想他会想要把我千刀万剐。
“打电话给你电话不接,发短信也不回,我不是已经服软了吗,你见过我跟谁吵完架还主动去找人家的——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来,天知道在这个时候听到他的声音对我来说简直是一根救命稻草。
“说话!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他继续吼。
我却紧紧地抿着嘴,生怕自己发出任何一点声音就会被他听出破绽。
“鲁西永?!”
我终于忍不住“嗯”了一声,我想我要是再不出声,他恐怕要穿过电波来抓我了。
“说话啊!干嘛不接我电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自从那天在电话里大吵了一架之后,我就把手机调成了振动模式。反正基本上要只有贺央会找我,所以我干脆把它丢在一边。
电话那头的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忽然问:“是不是出事了?”
“……没有。”我鼻子很酸,却强迫自己不要掉眼泪。
“骗人。你是不是在哭?”
“没有……”我抹去脸颊上的泪水。
贺央重重地叹了口气:“你不肯告诉我也没办法,但是西永……你快回来吧。小祖宗,算我求求你了行不行……”
“嗯……”我说,“我很快会回来的。”
“真的?!”贺央欣喜地说。好像我是不是肯回去才是他真正关心的问题。
“你干嘛这么想要我回去,”我有点怀疑,“难道我走之前买的那张彩票中奖了?”
电话那头的他似乎在深呼吸以抑制破口大骂的冲动:“中你个头!你再不回来我立刻就买张去巴黎的机票来抓你!”
“你去巴黎干什么,”我被他逗笑了,“我又不在巴黎,我在马德里。”
“……马德里?!”
话音刚落,我就知道我说错话了。因为怕他担心,也因为怕会挨骂,所以我一直没告诉贺央我离开了南法小镇,随二哥来了西班牙。结果终于还是纸包不住火,不小心说了出来。
我只觉得脑袋里一阵阵地疼,真想立刻挂电话。
“你去马德里干什么?”贺央果然又恢复了咄咄逼人的本性。
“我……我跟二哥一起来的……”
一想起二哥……我的脑袋简直头疼欲裂。
我不知道我后来是怎么回到家里的,总是二哥带我回来的,我本就有点贫血,但以前从没晕倒过,多半是昨晚发生太多事的缘故……
脑海里闪现出几个片段,惊得我手心冒汗。
二哥他……到底怎么了,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耳边传来贺央的吼叫声,我这才回过神来,只听到他问我为什么不说话。
“我没事,”我说,“你别大惊小怪。”
这句话,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我自己听。
“我过两天就回来了,到时候给你打电话。”此时此刻,我只想快点结束这段通话。
“过两天是什么时候?”别看贺央平常对人和和气气的,真要逼起人来,简直不给你喘息的机会。
我只迟疑了一秒钟,就下定决心似地说:“我明天就去买机票。”
“那好,”他终于满意了,“买好机票打给我。”
“嗯。”
“别敷衍我,我会天天打电话来盯你的。”他又威胁道。
“哦……”
挂上电话,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外的星空,又不自觉地发起愣来。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面对爸爸、子安、魏梦……还有二哥?
就这样怔怔地想了很久,发现根本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于是我又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也许二哥也喝醉了,明天一早醒来他根本不记得发生过什么……再说那也只是一个吻,只是个吻而已……
可是,我竟越想心越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抓着似的,怎么逃也逃脱不了。
在这沉重的思虑中,我又睡了过去。
这一次,依旧是噩梦连连。
等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看了一点墙上的时钟,已经快要到中午了。我坐起身,觉得头还是昏昏沉沉的,浑身都没有力气。
外面的天气很好,阳光刺眼,我勉强站起身,走到阳台上,想看看外面,结果刚走到落地窗前,腿一软,就跌坐了下去。
没有二哥在旁边救我,这一跤着实疼得我龇牙咧嘴。然后,二哥忽然就打开门冲了进来,一把把我从地上抱起来,放到床上。
“没事吧?”他的眼里有一种让我心惊的关切。
我木然地摇了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我在阳台上……喝咖啡。”他的眼神有些闪烁,像是不想被别人看到破绽的样子。
我点点头,他的房间就在我隔壁,他在阳台上能看到我倒在落地窗前的情景,所以……他才能立刻出现吧?
我下意识地扯了扯薄被,盖在身上,几乎要我整个人埋在里面。
二哥坐在床边,似乎想说什么,但我立刻打断了他:
“我头有点晕,还想再睡一会儿。”
“……”他沉默地看了看我,眼里闪过一种稍纵即逝的落寞。
他点点头,站起身:“那你好好休息吧,饿的话就跟我说。”
我躺下来,用被子蒙住自己。我听到他向房门走去的脚步声,然后,那脚步声又停了。我听到他说:
“Marie早上打过电话来,说爸爸正在来这里的路上。”
“?”我倏地扯下盖在头顶的薄被,看着他,“爸爸?”
他点头。
“爸爸来这里?”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来……干什么?”
“我也不清楚,Marie没有说。”
我垂下眼睛,点了点头,重又蒙上被子。
他的脚步声停顿了一下,终又消失在房门口。
我没有睡着,我只是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想心事。我忽然好想冲出去买机票,恨不得立刻带着所有行李奔向机场。可我知道,现实是,我不能这么做。
到了下午,原本阳光明媚的天空忽然变得阴沉起来,没过多久,竟下起丝丝小雨来。
我的眼皮一直不停地在跳,心也跟着惴惴不安起来,我又一种很不好的预感,似乎一场始料未及的暴风雨就要来了。
傍晚时分,我起床洗了个澡,在热水的冲刷之下,我似乎恢复了一点精神。换了衣服下楼去,我已经饥肠辘辘了。可是楼下一个人也没有,我在厨房转了一圈,找到一些面包圈和乳酪蛋糕,随便塞了一些进肚子里,终于不再饿得让人心慌。
我回到客厅,魏梦和Emilio从屋外走进来,雨似乎停了。两人都皱紧眉头,在用西班牙语交谈。魏梦看到我,一下子就停止了对话,对我微笑。可是那笑容,怎么看都像是硬挤出来的。
“没事了吧?昨天魏明把你抱回来,我们都吓了一跳。他说你应该只是情绪激动晕过去,不然Emilio要请医生来看你呢。”
“我没事了……”我不自在地苦笑。
“饿了吗?”她又说,“我马上开始准备晚饭。”
说完,她就往厨房走,Emilio则对我挥挥手,转身回到院子里去。
“对了西永,”魏梦转过头看着我说,“你能不能帮我把魏明找来,我有话跟他说。”
“……哦。”我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我缓缓走上楼去,敲了敲二哥的房门,发现他并不在房里。我又去敲子安的房门,也没有人。
他们会去哪儿?
魏梦既然让我找他来,那他应该没有出去。我下楼去,发现他的车还停在车库,于是我又折回来,穿过客厅,往另一边的起居室走去。刚走到门口,就听到子安的声音,我从没听到他如此压低声音说话,所以迟疑着没有进去。
“怎么会这样……不可能……”
子安的声音很低,但我还是听到了只字片语。
我犹豫片刻,还是走进去,喊了一声:“子安,你看到二哥吗?”
我转过屏风,然后就停下了脚步,因为我发现跟子安一起站在窗前的,就是二哥。
子安回过头,不安地看着我,我诧异地发现,他的眼眶有点红,眉头也紧紧地锁着。二哥的脸色则是苍白的,一种无力的苍白。他伸手拍了拍子安的肩膀,似是安慰他。
“姐姐……”大个子不自然地轻咳了一下,“我有点事,先上楼去。你跟二哥聊。”
说完,他大步向我走来,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发现他看我的眼神里有一丝怜悯。
我诧异地看了看他消失的背影,又转过头看向二哥。他就靠在窗台前,日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的脸色看上去愈发沉郁。
我其实并不想跟他讲话,可是既然答应了魏梦来找他,我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你妈妈……找你。她在厨房。”
说完,我转身就要走。
“西永……”二哥的声音从我背后传来,听上去有一种异样的困顿。
我停下脚步,缓缓转过身,看着他。
“你相信命运吗?”
“……”我仍然看着他,想从他眼里看出些什么,可是徒劳无功。
如果我不了解男人,那么也许,我最不了解的就是站在我眼前的这个男人。
“你相信有一个造物主,为我们每一个人安排了他(她)该做的事、该去的地方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真的不知道。因为我没有信仰。
就在我们沉默地看着彼此的时候,忽然听到魏梦在大门口喊叫:“魏明!”
二哥立刻快步走了出去,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他低下头看着我,认真地说:“你最好相信,不要怀疑。”
说完,他几乎是飞奔出去的。
我心底有一种莫名的恐惧,冥冥中,我似乎知道将有什么可怕的事就要发生了。我跟着他走出去,院子里停着一部车……然后,我看到了爸爸。
他跟之前几乎已是判若两人!
他那卷曲乌黑却又整齐的头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头银黄色的发丝。他被人从车上扶下来,坐在轮椅上,他仍然穿着儒雅的衬衫西裤,可是他瘦了好大一圈,双颊和眼眶深深地凹陷着,手背上插着一根输液管,旁边吊着一大袋透明的液体。
“爸……”二哥走过去,低下身,给了他一个拥抱。
我猜他们两父子平时很少如此亲近,因为做父亲的眼中竟有满满的惊喜和安慰。
子安走到他们身后,扶着轮椅的手柄,默默地看着他们。
魏梦放开Emilio的手,似是跟他轻声说了句什么,然后也走过去,站在他们身旁。
唯独我,浑身僵硬地站在门口,手足无措。
二哥放开爸爸,子安推着轮椅往我这里走来,二哥和魏梦一人握着他的一只手,我却依旧怔怔地站着。
子安推着爸爸,来到我面前。他憔悴的脸上,仍带着一抹和蔼从容的微笑。
“西永。”他喊我的名字。
我张了张嘴,又立刻紧紧地抿起来,我真怕我一旦发出声音,那便是厉声的尖叫。
二哥伸手搂住我的肩膀,转身对子安点了点头,后者立刻推着爸爸进去了。
我看着爸爸消瘦而憔悴的背影,几乎要追过去。
“西永,西永……”二哥拉住我,“他累了,先让他进去。”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看着二哥,我想此时我的脸色一定也跟他刚才一样苍白。
“跟我来。”他拉着我的手,把我带到刚才的那间起居室。
“你坐下。”
我摇摇头:“他怎么了……”
二哥见我不肯坐,只得耐心地又劝了我一次。
我抓着他的手,低声问:“你告诉我,他怎么了……”
二哥看着我,眉头微锁,眼里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他病了。很严重。”
“什么病?”
二哥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我,像是鼓足了勇气似地说:“肺癌。”
“……”我觉得眼眶有些湿润,于是不停地眨眼睛。
“下午Marie打给我,我才知道……原来他查出来很久了。但他谁也没说。”
“……”
“他没有去奥斯陆办什么画展,而是去了医院治疗。”说到这里,二哥流下眼泪。
但他很快用手抹掉泪水,看着我,说:“他没有多少时间了,他来这里,是想……死在我们身边。”
我捂住嘴,生怕自己会一不小心哭喊出来。
二哥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我们从彼此的眼中看到悲痛和怜悯。
“西永……”他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他伸手抓住我的肩,“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
“你——”他张了张嘴。
“魏明!”
“二哥!”
楼上同时响起了叫喊声。
我和二哥立刻冲了出去,循着声音来到二楼。
爸爸躺在床上,痛苦地拍着胸口,旁边的护士正在给他打针,他那瘦弱的左手手腕上几乎能看到所有的皮下血管。
“爸爸!”我和二哥同时喊道。
路天光看着我们,勉强挤出一丝微笑,然后便闭上眼睛,似是沉沉睡了过去。
随行的医生和护士都说着我听不懂的语言,我只能死死地盯着二哥的侧脸,想从他的表情看出他们说的究竟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可是无论如何,看上去都不像是好消息。
他们又交谈了很久,魏梦才走过来搂了搂我的肩膀,说:“我们出去吧,让他休息一会儿,他已经够痛苦了……我只希望他能安静地走。”
我怔怔地看着路天光那张毫无生气的脸,那让我想起了我的妈妈,想起她弥留的那些时光。痛苦,就如同转轮一样,再一次向我袭来。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房间的,我只觉得我也累了,太累了。
我回到自己房里,倒在床上,回想这一个月以来的种种,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我拿起手机,拨通了贺央的电话。
此时上海已是午夜,但他还是很快接了起来,可见还没睡。
“怎么样,”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慵懒,也许已经躺在床上,准备睡觉了,“机票买好了?”
“……没有。”
也许我的声音有些沉闷,或是与平时不同,所以他一下子就听出来了:“你怎么了?”
从刚才到现在,我的眼泪一直没有掉下来,可是在听到他这一句“你怎么了”的时候,我却再也无法抑制地掉下眼泪,我再也无法抑制地呜咽起来。
贺央吓坏了,在电话那头不断地喊我的名字,我却只是捂着嘴哭。
最后,我哭着对电话那头的他说:“你来好不好,你来这里好不好……”
贺央愣了一秒钟,立刻说:“好!我明天就来!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