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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七(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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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在电话接通的一刹那,我听到了一种低沉的叹息声,像是如释重负一般。
“还没玩够吗,打算什么时候回来?”电话那头很安静,我可以猜想得到,贺央此时正靠在床头,一边用干毛巾擦湿漉漉的头发,一边给我打电话。
“再……过一阵子吧。”我答得含糊不清。
“鲁西永,”贺央若是对我直呼其名,便是真的有点动气了,“你回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胸口涌动着一种莫名的不安,仿佛他就要对我打开潘多拉之盒。
“怎么不说话?”他等了一会儿,还是等不到我的回应,口气变得更差。
“我……”我深深地吸了口气,一种无助倏地涌上心头,“贺央,你……喜欢你爸爸吗?”
“……”这下轮到他说不出话来了。
“如果父母做了让你觉得很失望的事情——就算这事跟你无关——你该怎么办?”我顿了顿,继续道,“假装看不到吗,还是出面指责他们……我觉得我都做不到,我只是觉得很失望。”
贺央忽然轻笑了一下,用一种低沉而迂回的嗓音说:“可地球不是围着你转的,世界也不会因为你的想法有所改变。”
我承认,他说得对。
“也许他们在我们眼里是父母,可是在他们的父母眼里,他们也只是孩子……”他说,“无论如何,如果你把他们当作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来看待,也许那种从小扎根在你心中的高大形象会荡然无存。可是……他们还是你的父母,是你的家人。”
贺央的口吻是那样温柔,我却只能报以苦笑。似乎长久以来,我总是有各种疑问需要他来帮我解答,但我却没有给过他任何帮助,甚至于,他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因为无法忍受他怪异的脾气,情愿选择避而不见。
“你呢,”我抛开自己胸中的烦恼,决定做一个更豁达的人,“你跟贺叔叔最近还吵架吗?”
他轻笑了一下,笑声里带着一丝苦涩:“不瞒你说,晚上刚吵过,气得我都睡不着觉了。”
我也笑起来:“该生气的人是贺叔吧,你这么油滑,他哪里治得了你。”
“那你就错了,我从小到大,就只吃我爸这套。”
“哪一套?”
“威逼利诱加语重心长。”
我被他逗得哈哈大笑:“他是把你当犯罪嫌疑人吧?”
“不知道,他从来不在家里提任何跟工作有关的事情。”
“你除了为人不太正经外,其他都还好……”
“我哪里不正经了?”贺央听上去十分不满。
我吃吃地笑起来:“跟二哥比,你就算不太正经的。”
电话那头的他愣了一下,然后说:“二哥是谁?”
我收起笑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才好:“二、二哥就是……我哥啊……”
“……”
“就是我爸爸的儿子……”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贺央不太高兴。
“他是干什么的?”可他的声音听上去却异常平静。
“他是一个建筑师,负责做模型,用来造大教堂的模型。”
“他……”贺央迟疑了一下,才说,“他们有没有问你借过钱?”
“?”
“或是,提出什么奇怪的要求?他有没有占过你便宜?”
“贺央!”我忍不住正色道,“你在想什么呢!他是我哥哥!虽然我们不是同一个妈妈所生,但他是我哥哥——而且他为人非常正直,绝对没有做过任何龌蹉的事!”
“西永,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的人都是很复杂的,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么知道他表面看上去一脸正直,内心就一定也是正人君子?”
我忽然很生气,非常生气!
“……”我生气的时候,通常只能以沉默来表达我的愤怒。
“你不能够以你的那一套去估计别人,你太单纯了,根本不知道这世间的险恶。”贺央继续道。
“……我不想跟你讲话了。”我冷冷地说。
“鲁西永,你别不识好歹。”贺央也火了。
“我识不识好歹不关你的事!”
“妈的,你这家伙欠抽是不是!”
我气得快哭了,不想再听他说任何一个字,直接挂了电话。按完按钮之后,我怕他又打来骂我,于是立刻关机。
此时已是欧洲时间的傍晚,窗外依旧是晴空万里,阳光透过我头顶的玻璃窗照进来在地板上打出了一个橙色的光圈。
今天我没有出去,而是在家休息。魏梦和Emilio依旧是开车出去买节日用品,我不明白到底是什么节日犯的着这样大肆采购。二哥则带着子安去附近的植物园了,好像子安的暑期作业就是写一篇关于动植物的论文,他一直在为论文手机素材。我则在躺椅上躺着看了一天的书,离开家来到千里之外的欧洲,这是几周以来我第一次有空闲做些平时在家做的事。结果……结果这一天的好心情却被贺央的一个电话打得烟消云散。
我站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我还是很生气,非常生气。我很讨厌贺央竟然会有这种想法,他究竟把爸爸和二哥当做是什么人了?他们尽管不是那么尽善尽美,可他们是我的家人!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人!
气到最后,我只能坐在床上,咬着牙抹眼泪。
有人轻轻敲了敲我打开的房门,我抬起头,在一片模糊中,发现门口站着的是二哥。
一瞬间,我生气到觉得很可笑。不止是生贺央的气,也是生我自己的气,而且,我狼狈不堪的模样三番四次被二哥撞见,他大概真以为我是那种动不动就要掉眼泪的人了。
“又……怎么了?”他站在门口,背靠在门板上,一手放在裤袋里,另一只手还维持着敲门的姿势。
这种情况下,我觉得我应该淡淡地说一声“没什么”,然后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抹干眼泪,对他微笑。
可是我看着二哥的眼睛,忽然觉得,我可以跟他说心事,所以我高兴的、难过的、气愤的、困惑的,都可以告诉他。
“我的好朋友……”我说,“担心我一个人出门在外会被骗。”
他抬了抬眉毛,双手抱胸,走过来:“那为什么要哭?”
我咬着嘴唇,迟疑了一下,还是说:“因为他怀疑你。”
“?”
“他怀疑你、怀疑你们都是坏人。”
“然后呢?”他站在我面前,俯视我,眼睛里带着一种好笑。
“什么然后?”我皱起眉头,仰视他。
“然后你为什么要哭?”他眼里、嘴角都噙着笑意。
“他说你们是坏人啊!”我的眼泪又控制不住地流下来。
“他说我们是坏人你为什么要哭?”二哥真的笑起来,伸出一只手用拇指抹掉我脸颊两边的泪水。
“我生气啊!”我瞪他,发现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有趣的小狗。
然后,二哥蹲下身,看着我的双眼,毫不掩饰地大笑起来。
“你干嘛!”我愤愤地伸手打了他一拳,打在他肩膀上,他却不为所动地继续笑。
“笑你。”他一点也没有要哄我的意思,反而很直白地说。
“我是因为有人说你们是坏人觉得难过才哭的也!你还笑我!”我吼起来。
他笑得更大声,我却恨不得一巴掌打掉他的笑脸。可是,这竟是我认识他以来,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开怀地大笑,不是冷笑,也不温柔,是那种……眼角的笑纹深刻到印在别人心里的笑。
我伸手要打他,却被他一把抓住,他的眼角笑起来的时候凹得很深,显得眼睛很特别。
“好,好,我不笑了……”他却还是笑笑地看着怒气腾腾瞪着他的我,“我只是觉得,你很孩子气,很傻。”
有那么一刻,我想到了昨晚在路灯下的他的表情。整个一天我都有些惴惴不安,可是又不愿去多想,也许我的直觉根本就是狗屁……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总是能从他的眼里看到自己。
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二哥仍旧抓着我的手,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让心虚的我一下子脸红了。就在我考虑如何不着痕迹地挣脱时,魏梦轻轻在我房间的门板上扣了两下,我转过头看到她脸上那有些诧异的表情,条件反射地挣脱了二哥的手。
我没有看二哥,可是我能感到他似乎怔了一下,然后有些……不高兴。
魏梦恢复了平常那种温和的表情,微笑着说:“下来吃饭吧。”
我连忙点头。
直到她转身离开,我才敢转过头来偷瞄二哥。他也变得像平常那样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刚才那个哈哈大笑的男人并不是他。我想起身,他却拉住我,递了一盒面纸给我:
“先把你的鼻涕擦擦干净。”
啊……原来,一开始我是在哭啊……
二哥翻了个白眼,一副受不了的样子,起身走了出去。我跟上去,一手捧着纸巾盒,一手拿面纸擤鼻涕。然后,很自然的,就恶作剧地往二哥穿的连帽衫的帽子里丢。他回头瞪了我一眼,背手拿出纸巾,继续往前走。我不过瘾,又拿了一张面纸,胡乱在脸上擦了一下,丢进他背后的帽子。二哥继续瞪我,拿出纸巾。等到第三次,我手刚伸过去,就被他反手一把抓住,然后他转过身,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二哥,于是吓得尖叫起来,用力一挣,就摆脱了他,奔下楼去。
子安和魏梦被我的尖叫声引了出来,看到我仓皇逃进餐厅,背后是用纸巾团丢我脑袋的二哥,魏梦无奈地笑起来,子安却撅起嘴说:
“二哥,你不能‘只闻新人笑’啊!你现在都只跟姐姐玩,不跟我玩。”
我走进餐厅,发现Emilio不在,于是随意地找了个离主人位最近的位子坐下。魏梦进来开始布菜,子安和二哥走在最后。二哥拍着子安的肩膀:“笨蛋,这句话不是这么用法。”
兄弟两人在我对面坐下,我松了口气。魏梦端上热气腾腾的汤,尽管在这样一个炎热的夏天不算太合时宜,可还是让我食指大动。
“明天是圣母节,”魏梦看着我说,“我们晚上出去吃点东西,然后去就剧院听歌剧。我相信,你会喜欢的。”
我忽然有点期待明天。我用燕麦面包蘸着汤,大口地咀嚼。
“什么是圣母节?”我问。
“Paloma圣母节,”坐在我对面的二哥说,“是为了纪念Paloma发现了圣母像。每年的八月十五日,马德里人都会把圣母像从教堂请下来,然后在街上狂欢。”
“基本上,我不太明白这有什么好庆祝的,”我含糊不清地说,“可是我喜欢节日。”
“对了,你有礼服吗?”魏梦轻轻地按着我的手问。
我摇头。我是出门来旅行的,哪里会带什么礼服。
“好吧,吃过饭跟我去房里挑挑看,看有没有你能穿的。”她一脸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于是吃过饭,我就跟着魏梦上楼。这是我第一次进她和Emilio的卧室,整个套间非常得大,由一条长廊连接着卧房、衣帽间、书房和浴室。衣帽间几乎比我的卧室还要大,整齐地排列着主人的各类衣物、鞋子、配饰、皮具等等,简直看得我眼花缭乱。
魏梦从挑了一会儿,从架子上挑出几件裙子放在椅子上:“你试试这几件,或者你自己再挑一下,我先下去打个电话。”
我怔怔地点头,看着她消失在门口。
“啊,”她又转回来,说,“千万别客气,喜欢什么就先穿上试试。”
“好……”我竟有些不知所措。
她满意地笑了笑,然后真的离开了。
我仔细地看着这个房间里的一切,觉得简直像在做梦一样。我关上门,开始尝试椅子上的那几条裙子。我惊讶地发现,魏梦跟我老妈一样,尽管已是迟暮之年,身材尺寸却一点也不比年轻人逊色,甚至于……她的胸可能还比我大一点。
她让我试的裙子都非常漂亮,我有些犹豫不决。然后,我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去看看她的架子上还有什么。我不想要红色的,因为那有些艳丽,也不想要金色的,因为太隆重,蓝色和绿色会显得我很黑,黄色和紫色则让我的皮肤泛黄。最后,我从角落里找到了一条米白色的及膝连衣裙,它的料子摸上去非常舒服,简直像丝绸那样滑,可是它表面却是哑光的,肩头绣着珠片和蕾丝,低调又华丽。裙子的腰上有一根浅咖色的丝质腰带,在灯光的照耀下,散发出一种迷人的光泽。
我对它简直爱不释手,连忙穿上身,站在镜子面前左看右看。
这个时候,魏梦敲门进来,在看到我的一瞬间,她诧异地张了张嘴,然后走过来,轻轻拥了我一下,站在镜子前,看着镜中的我,说:
“这是我跟Emilio结婚时穿的礼服。”
“哦!”我瞪大眼睛,连忙要脱下来,“对不起……我不知道……”
“不不,”她制止我,“不用担心,只是礼服,不是婚纱。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喜欢它,我还以为你会觉得这条裙子有点老气。”
“怎么会……”我看着她,发现她的眼里竟有些泪光。
魏梦继续打量我,然后说:“你穿得很好看,别脱下来,明天你就穿这个。”
“我……”
“不过这里有一点点大,”她伸手在我背脊后面打了个褶,“这样会不会好一点?我等下帮你改改,很简单。”
“啊……”
“鞋呢?你穿几码的鞋?”
“37……”我愣愣地说。
“噢,”她懊恼地叹了口气,“比我小一号……不过没关系,凉鞋穿大一号应该没关系。”
“……”
“还有首饰呢,手包呢?”
我站在那里,看着她忙来忙去,有一种恍若隔世的错觉。魏梦拿了两个手包过来给我,发现我赤着脚,攥着手,一动不动地看着她,便停下脚步,也同样望着我。
“对不起……”我脱口而出,“我是……你丈夫的私生女,你还对我这么好……”
她仔细地看着我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才语重心长地说:“是前夫。”
“?”
“我跟路天光早就结束了,现在我的丈夫是Emilio。”
“……”
“还有,”她微微一笑,“不管你是谁的女儿,不要说自己是私生女,这是一个贬义词,但是这个负担不应该由你来背。记住,也许你的父母犯了错误,可是你没有。”
她的话让我鼻子发酸,可我拼命地忍住。
魏梦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把我推到镜子前,把她给我挑的东西都在我身上比划着。最后,她看着镜子里的我,说:
“可是说真的,我还是觉得我穿这条裙子比你好看。”
我也看着她,然后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