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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比翼双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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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之所载,六合之间,四海之内,照之以日月,经之以星辰,纪之以四时,要之以太岁,神灵所生,其物异形,或夭或寿,唯圣人能通其道。海外自西南陬至东南陬。比翼鸟在其东。其为鸟青、赤,两鸟比翼。——《山海经·海外南经》
话说神在造人之初颇感疲惫,便随意地用时间轧轧的织机,织出了神性盎然的衣裳。夜的雾霭打着颤,胆怯地移走,倏忽间一边展露出辽阔无垠的原野,另一边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风吹过来,像宽广平缓的波浪,但有时又仿佛要跳过模糊不清的障碍,推出一股极强劲的气流,把真实吹得奇形怪状,竟变得奇若仙女,越走越远,而夜幕与幻想给真实披上了彩衣,浮光迷眼。
羽民国。明霁如水的夜晚。
一身青衣的卓慕凡依在树上,地上是一片榴花灿烂的嫣红。远处的喧嚣仿佛与他没有任何关系,清酒一壶,举杯邀月,潇洒倜傥。
忽而来了一红一黄俩女子,着黄衣的女子明眸皓齿,怀中抱着一把琴,抚琴而坐。着红衣的女子蒙着面纱,只露出了秀丽的前额和一双幽幽的眼睛。
琴音缓缓地舒展开来,红衣女子薄如蝉翼的水袖,慢慢地,舞出一片艳色。
“……朱帘半卷,弄晴微雨,梦回无处寻觅……”清澈的声音混合着淡雅的琴声,宛如天边最惊艳的那抹晚霞,不经意地回眸,仿佛落尽人间繁华。
“……山抹微云,落花流水,千里潇湘满目……”情随音转,一挥袖,一抬手,俱是天下无双。那高贵中溶入了丝丝的惑,点点的媚,似是有意,似是无意,唇边勾出微微的曲线,在面纱的若隐若现下,凝结出魅人心弦的风情。纵然是赏花无数、自命红粉丛中游刃有余的卓慕凡,在此时也是看得呆住了。
“……参差影,巷边柳,一空皓月独依旧……”舞到极至,一片潋滟,那样的红,那样的艳,似是将人的心也印成了一片骄阳似火。琴音转淡,如山间的小溪,若有若无。
“……寒风潇萧,细雨送夕照,清风多少谁知晓……”敛了艳,收了媚,只清,只雅,只淡。那是雨中的柳,风中的雪,只是舞着,动着,便是那在月下独开的昙花,香远亦清,却只单单一现。
琴止,红衣的人儿静静的,一尘不染,辉映着月色的泠泠青丝蜿蜒而下,更寂,更静,更柔。舞,不再,只独立,清扬婉转,如泣如述的声音荡漾着。眼波流转。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曲终,音末,只剩点点余音,绕梁而不绝。
“啪,啪,啪。”卓慕凡从树上跳下,拍着手说到:“妙极!妙极!在下卓慕凡,见过小姐。”黄衣女子赶紧挡在红衣女子前面,有些动怒:“哪里来的野小子,竟干偷看!”卓慕凡皱着眉,摇摇头:“本在树上小憩,谁料被琴声吵醒。看,也是光明正大地看的。小姐的舞姿实在了得!”“你!”黄衣女子杏目怒睁,正要上前,却被红衣女子拦下。红衣女子轻移莲步,向卓慕凡施了个安,道:“公子过奖!吵着公子了,实在抱歉!”然后缓缓地抬起了头。
卓慕凡盯着红衣女子,可她的眼神却越过了他,盯着他的身后,一脸的惊慌。卓慕凡转身一看,是魏公公带着一群小太监。
“太子殿下让老奴好找啊!殿下请回吧!若陛下怪罪下来,老奴承担不起啊!”卓慕凡“哼”了一声,回头瞧瞧,哪里还有什么女子!“看见了一红一黄俩女子了吗?”他问到。
众人面面相觑,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喝酒伤身啊,殿下!”魏公公试探到,却被卓慕凡狠狠地瞪了一眼。一个小太监插话道:“莫不是碰见狐狸精了?”一阵沉默。狐狸精么……
“回宫。”卓慕凡一声令下,所有人都变成了鸟,朝皇宫飞去。几片羽毛悠悠晃晃地从空中飘落。羽民国,其百姓皆可变身为鸟,翱翔于苍穹。
水墨烟雨,凌波浩淼,相思断人肠。
卓慕凡徘徊在街市。自从见了那红衣女子,他心中如同泛起了涟漪,久久不能平静。派人打探,未果;在树林守候,人影都见不着。烦闷之际索性出宫瞎逛,却更添一份惆怅。难道真是一场梦吗?
突然桥上一抹红影映入眼帘,是她!苏白的伞下令人悸动的红衣,神秘飘渺的面纱,黄衣侍女仍旧。卓慕凡立即走上前,可那红衣女子见了他赶忙转身就走,使卓慕凡一时间百感交集。
“原来我卓慕凡也有令女人如此讨厌的时候!”他自嘲地笑笑,对女子说到:“姑娘,无论怎样,说说话总不为过吧!把话说明白,我也好趁早死了心。”那笑中少了平日里的自信和洒脱,带着一丝丝的苦涩。
红衣女子顿了顿,依旧往前走。卓慕凡轻功一点,落在她面前,见她又要走,急忙伸手,抓住了女子的衣袖。袖里本应是丰润清玉的臂膀,如今却空空如也,那衣料从他的手心滑过,凉得刺骨。
“死心了吧。”她悲伤地望着他,眼中噙满了泪水。眨眼间,她扭头走了。
卓慕凡手中的紫竹伞,泾渭分明,一道道,一条条。他用力握紧伞柄,“嚓”的一声,伞骨断裂。伞盖如同荷叶,贲张,展开,飘摇,落入桥下,浮在水中。细雨朦胧,衣襟发丝湿透。手一扬,伞骨在空中划出一条弧线,飞入湖心,溅出水花,圈圈透着波光。他静静地站着,雨水沾脸,流过下巴。
终于找到卓慕凡的魏公公匆匆跑来,给卓慕凡遮上伞,用锦帕擦着卓慕凡脸上的雨水,念叨着:“主子已经是成人了,怎么还跟小孩似的不懂照顾自己?主子认识那位姑娘?她可是蓝祭祀家的蓝依小姐,模样俊秀,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唉,可惜她天生少一只臂,不能展翅高飞……”仿佛人钉住了般,卓慕凡只是不停地喃喃:“蓝依,蓝依,……”
蓝府外,卓慕凡已经跪了三天,蓝府的大门仍然紧闭着。知道他要娶蓝家小姐,陛下龙颜大怒,下令禁他的足却被他轻易触犯,气得陛下干脆不睬理他;而他的母后和大臣们苦口婆心地劝说,但却完全没有效果。
魏公公站在卓慕凡身后,坚持不懈地叨念着:“殿下,随老奴回吧,去给陛下认个错。蓝家小姐不愿见你,蓝祭祀又始终不开门。走吧。”卓慕凡没有说话,雕像般地一动不动。这时门忽然开了,一布衣小厮传话道:“蓝祭祀有请太子殿下。”穿过幽深的长廊,弥漫着的草药味令人晕眩。大堂正中坐着一位着缁衣的老人,像一个影子,已经活了几千年,时间晒干了她的身子、她的血同她的骨头,风又把它们吹散了。
“太子殿下别来无恙?”说话时只微微点头行礼,并不起身,祭祀与陛下有着同样的权力。她那干枯的嗓音,听起来很古怪,咯吱咯吱地响着,好像用骨头在说话。
“请把蓝依许配给我!”卓慕凡异常坚定。
蓝祭祀没有回答,她看着卓慕凡,她的眼睛暗淡无光,干瘪而皴裂的嘴唇上竖着满是皱纹的鼻子,仿佛她一动,皮肤就会裂成碎片。过了片刻,蓝祭祀说到:“除非你抛弃你原有的一切。”卓慕凡愣了愣,然后对魏公公说:“麻烦公公转告我父皇,孩儿不肖!”魏公公老泪纵横,摇着头叹到:“孽缘,孽缘啊!”幽幽地走了。
“你进屋去叫醒蓝依吧。”光秃的骷髅和暗淡无光的眼睛对卓慕凡说。
推开门,眼睛有些不适应里面的昏暗。过一会儿,才看见房间很大,空荡荡的。屋子一角,一灯如豆,长明不熄。中间横陈着一只黑漆漆的庞然大物,在鬼火一般的光下幽幽发亮。那是一只棺材。
他走近看,棺材没有盖子,里面是一卷半旧的白棉布被子,红色的身影,蜷成一团,仿佛怕冷,手里还紧紧地揪着一只被角。蓝依睡着,纹丝不动。
灯光猛地一抖,拂过一绺红。灯海的香油里,浸着一片绚烂的红。烧着那一袭瑰丽的面纱,像一个游魂在火光中沉沉浮浮。
卓慕凡的十个手指,紧紧地扣住了棺木。
蓝依像是已经睡去了很多很多年,谁也不知道那张皑如白雪,皎如明月的面庞上,曾经滑落过一星泪水。如果这一切没有发生,时间是不是就已经过去了?即使有一万个如果,即使所有的如果都变成真实,也不能改变命中交错而过的轨迹。该来的始终是逃不掉的。
茫然世间,人纵孤单,抱月听风无限。
寻路迷途,逆惑众生,秋山便与红叶缠。
卓慕凡抽出长剑,对着自己的左臂砍下,血色如洗,白露褪尽。他抓起桌上的杯子,把血灌入,喂给蓝依。夜冷如冰,他却无知无觉,一杯一杯地喂下去。
蓝依终究是醒了,看着脸色苍白的卓慕凡,抱着他哭了……
自此,羽民国有个凄美的传说,在海的南边有一只青鸟和一只红鸟,两只鸟各有一只翅膀,必须一同振动羽翼才能飞翔。这叫比翼鸟。惟有恩爱的夫妻才能见到这样的鸟。
蓝祭祀抬眼遥望。白茫茫的云雾自山谷中漫过来,如滔天白浪,蓦地淹过头顶;一忽儿云收雾散,远远的梵乐清歌,在耳畔回响。她抚摩着身旁小男孩的头,问到:“卓蓝,婆婆给你讲个故事好吗?”“好的。”童音乖巧地答到。
命运从来都是如此,它平坦徐缓地、像混浊的流水似的,年复一年地不知向什么地方流去。
圣者言,迷即佛众生,悟即众生佛。愚痴佛众生,智惠众生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