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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鲛绡透(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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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昏时分,才不过五六点光景,西边的彩霞却早已消失得没有踪影,几只老鸦在苍茫的暮色里哑着嗓子叫了几声,笨重地飞到干草垛上去歇着了。
萱柔坐在梳妆台前,开着朝东的窗子,所以一抬头便瞧见刚升起的月亮,红彤彤的又圆又亮,在一大堆落了叶秃着的树枝上移晃,清冷而寂寞。
她朝手心呵口气,搓着暖了会儿,又拿起把小钳子修指甲,修一会儿,又发一回愣。望望那月亮,想起过年不远了,自己那桩事儿不也只剩一个月了。昨天他家聘礼都送来了。哎,也不知到时怎样……
正想着奶妈走进房来,看到大开的窗子便“哎呦”了一声,忙不迭地跑过来关窗,一面嚷:“这么冷的天,姑娘又坐在风口里,着了凉怎么办?身子这样娇弱,可禁不起病的!”萱柔眼看她“哐当”一声,把一窗景色都关在外面了,那月亮也再见不到,屋里顿时黑暗下来,心中好生气恼,道:“我哪里就这样娇贵了,吹吹风有啥碍事?”奶妈两道八字眉立刻倒竖起来,扇着漏风的嘴道:“啥事都是防着点好,这几天流感猖獗着呢!快过年了,到正月里病在房间内不能出去见客总不好,到时太太又要数落我们的不是了。”
这时丫环小杏提着热水走上来,萱柔也不再与奶妈争舌,洗漱了抱个汤婆子钻到被窝里。奶妈掌起灯,屋里又亮堂起来,萱柔拿了本《柳河东集》,就着灯光读,一头漆黑的长发披散在肩上,妈妈掩了门挪下楼去,仍免不了交代小杏好生服侍姑娘等几句。萱柔忽然道:“这‘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两句,倒是有趣。”小杏因转过头来道:“姑娘说什么?我听不懂。”萱柔道:“不干你的事,是我自个儿说话。”小杏“哦”了一声,去拿了个绣棚来坐在灯边,一手绣起花来。萱柔又忽摔了书,道:“你去把东边的窗子打开了。”小杏踌躇了一下:“这不好,何妈特意交待了,外头冷,要着凉的。”萱柔道:“叫你去就去,我要看月亮。”小杏还在犹豫,屁股粘在凳子上就是不起来,萱柔恼了,一掀开被子,道:“我自个儿去。”小杏忙道:“姑娘千万别起来,这愈发了不得了。还是我去开吧。”边去开边问:“姑娘在床上看得见吗?”萱柔道:“怎么看不见?我这位置好着呢!”一股凉风直冲进房,小杏哆嗦了一下,萱柔也感到风拂过,但看那月亮,仍是明晃晃像玉盘子一样圆,倚在窗前的一株梅树上。萱柔问:“梅花谢了吗?怎么不见香气?”小杏道:“这几株是早梅,开过又凋了。姑娘喜欢的话,赶明儿去后花园里折几枝来,装在花瓶里养着。”萱柔道:“那你记着别忘了!”小杏“嗳”了一声,迟疑了一会儿,又道:“姑娘,窗子还是关了吧?着了凉可不是闹着玩的。”萱柔冷笑道:“你们几时都这么关心起我来了!”小杏嚅嚅道:“姑娘要是着了凉,上头怪罪下来,又是我们做奴才的不会侍侯人了。我也是为姑娘着想,姑娘快出阁了,总不能在那个关键时刻生病。”
萱柔听到“出阁”二字,登时一阵脸红,嗔道:“别尽胡说了!……我不会有事,这屋子太闷,总得放点新鲜空气进来。”顿了顿,又迟疑着道:“我问你,你别笑话,老实告诉我……昨天他们来时,都说了些什么?”小杏因掩着嘴“嗤嗤”笑道:“姑娘想婆家了?”萱柔一听,登时坐起身来,“我哪有了!叫你别笑!……”小杏便止了笑道:“姑娘难为情?我说便是了,还不是那媒婆,一口一个夸着陈家少爷人品好,相貌好,家世好,学问好……”萱柔“哦”了一声,问:“还有呢?”小杏道:“哪里还有?我就送杯茶的功夫,听到这么几句已不错了。何妈又不准许我躲在帘子后面听。”萱柔又“哦”了一声,也不再说话,拿了书继续读下去,脸上却红晕不断,在烛光下一张脸显得愈加妩媚动人,半晌道:“我困了,不看了。”小杏把手中的锈棚放下,走过来替她捂好被子,放下烟罗帐,关了窗,遂自个儿也灭了灯睡去。
其实那萱柔满腹心事,哪里睡得着?昏昏地闭了眼,又睁开,看到小杏忙碌的身影印在帐子上,是个巨大的活动的黑影。一如皮影戏。她的脑海里翻云覆雨的想着从前的事。
那陈家少爷,算起来她也不过见了一面。就是八月那次陪婶婶去寺庙烧香。她婶婶从前是家茶馆老板的女儿,颇有姿色,只是家世不好。富的人嫌她家穷,穷的人她自个儿又看不上。这样高不成低不就的,一下子把年龄搁大了。她父母着了急,也不再对女婿挑剔,恰逢媒婆来说,便嫁给了夏家三少爷,既萱柔的叔叔。她叔叔从小是个残废人,半条腿儿不好使,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否则像他们这样的大户人家,也决不可能娶茶馆老板的女儿,也算是命中注定的缘份吧!嫁过来十余年,生了两儿一女。夫妻间倒也客客气气蛮恩爱的。萱柔素日里尊重她的和气亲切,因此关系倒也不错。
她想起那日从马车上下来,亦步亦趋的,却还是将帕子丢了。当时自己并未发觉,直至有个小男孩送进来,问道:“小姐,您可丢了块帕子?”她因疑惑地问:“你捡的?那倒谢谢了。”小男孩却摇摇头,“是位少爷捡到的,让我拿过来交给您。”这时她婶婶转过来问什么事,萱柔一颗心跳到嗓子眼,敷衍了句“没事”,赏了那小孩儿几吊钱,便把帕子重新袖在手镯里。
她年轻,长这么大几乎足不出户,对外头的风俗也不甚懂,寻思着该不该将这件事告诉她婶婶,终究不敢,只怕招来不好的讯息,当下决定缄口不语。
她跪在夏三奶奶身边,接了一柱香,闭上眼默默许愿,磕下头去,又抬起来。睁开眼时却忽然看见佛像背后探出张男人的脸,嘴角含着笑。她大吃一惊,慌忙低了头,手里的香也险些摔在地上,再偷偷去看时,又哪儿有!于是疑心自己适才看花了眼,但无论如何,究竟有些不安宁。三奶奶笑着递过一筒竹签,道:“萱柔,求支签吧!”她于是接了默默念叨,默默摇晃,谁知跳出来的却是接二连三的好几根。三奶奶着了慌,嗔怪道:“你在想什么?这样不诚心 !菩萨动怒了。”见她红了脸不吭声,倒也不忍再说,当下代求了根,一看,却失声叫道:“唉呦! 不好! ”萱柔心里一惊,忙凑上前去,问:“怎么了?”“是下下签呢!这可奇怪了 ”三奶奶满脸惶恐。她心里也咕咚了一下,却笑道:“信它做什么 !”三奶奶道:“我且去问问寺里的和尚,听他具体说些什么。”萱柔一听这话,眼疾手快地将那竹签抢了过来,往竹筒里一塞,道:“这种无稽之谈,我可不信,还是算了吧 !”三奶奶发了一会愣,又叹息了一会儿,道:“罢了! 大约也问不出好结果来。”起身往门外走萱柔小心翼翼地问道:“婶婶替我问了什么? ”三奶奶边提起裙角跨出庙门边道:“还能问什么?你都十七了,说大不小,自然是问有关婚姻方面的事。”萱柔一听,立即红了脸,娇道:“好歹爹妈还没说呢,婶婶看我不顺眼,要把我早点家出去吗?”三奶奶道:“呦 !你早嫁晚嫁,又干我什么事了 ?”萱柔道:“那你还问! ”三奶奶提起手绢戳了一下她的额头,道:“你啊 !…… ”又忽然停住了,将下文转成一声细细长长的叹息,萱柔的神色也凝结起来,问:“婶婶,怎么了?”三奶奶道:“多少我心里有点不安,想着那签,怎么会是下下呢?”萱柔轻笑了一下,只道:“我素来不信这些,也无所谓。”三奶奶满腹心事,却不便多说,只得缄了口,萱柔跟着她走进马车,才转身坐下,又看见不远处的行人中有个高身材的青年,穿着长袍马褂却剪了新式的短发。阳光白花花明亮着,将道旁浓郁的树阴斑斑驳驳打了那青年一脸一身。萱柔一怔,只觉得他的浓眉俊眼都朝着她这边,并且在笑,呀!是了!正是刚才在神像后面看到的那张笑脸。萱柔的心“突突”跳了起来,他这是什么用意?一味对她笑。正在这时车夫已将帘子放下,“刷”地一声,那张脸和那副高身量都不见了。她回过神,又听见她婶婶在那自言自语:“女人再强,也强不过命,若说这一生婚姻幸福之事都是上安排了,又何必去挣扎?但凡求菩萨相告一声,指点指点得了。”萱柔有点懵懵的看着她,不明白一向好强的婶婶么这般宿命起来,笑了笑道:“这总不是道理,那泥菩萨是人塑出来的,到处都是,怎么个灵验法?连自己下来吃供品都不会,别说保佑人了,左右都是人自己心里在作怪。”三奶奶道:“你说的也是,我何尝不这么想。但这套理论在人前千万得收起来,仔细你妈听到了,非罚你抄《女则》不可。” 萱柔撅着嘴道:“妈妈就是相信这些。哥的事情也还不是因此办坏的。”三奶奶听得最后一句话,脸色一变,笑了笑不再作声。马车略略颠簸着,晃得她脸上的肉一颤一颤,耳坠子也晃悠着前后拍打。
萱柔又道:“婶婶,你这些日子总是不快乐。”三奶奶听了一怔,道:“你倒心眼儿细。其实也没什么快乐不快乐,大半日子这样过罢了。”萱柔见她眼神有些黯然,便善意地握住她的手,以求给她安慰,嘴上却不知说什么好,三奶奶瞅瞅她,又低头叹息道:“古书上说‘光阴似箭’,想这日子还真过得像飞一样,转眼十年了,我像你这般大的时候,我妈也常带我去求签。每次都是上上的吉祥,为婚姻这段事。可结果呢?…… 可见这根本是不可信的。”萱柔听得她后半截话,由不得大惊,失声道:“婶婶,三叔不好?”三奶奶望着她那张单纯的脸,愣了半晌,旋即眼圈儿红了,却不做声。萱柔亦发急了,直拉了她的手道:“你倒说说,三叔哪儿不好了?您告诉我,我也有安慰的词儿,或者劝他改改。只求你别哭了,搅得人心窝儿乱乱的,您有什么委屈,只管告诉奶奶,还怕她不给你做主?”三奶奶用条薄绢擦擦眼角,道:“你奶奶?求她还不如求菩萨呢!这原由亦是我开不了口的。得了,别问了。我没事儿,你小孩子能多些无忧无虑的年岁,也是好事。”
萱柔便放了她的手不再问,随着车子的颠晃只是发怔,不知怎的这车儿走得这般慢,许久不见到家。她心里发慌,掀了旁侧的小帘子望外看。白白的天,白白的地,穿西装戴帽子拄拐杖的洋人,悠然横行着。这是个怎样的世界?街不像街,人不像人。她烦乱地放下了帘子。
这年秋天便有陈家差了人来夏府说媒,请求将二小姐许配给他们的七少爷。萱柔母亲因道:“我就这么个女儿,年岁又小,想多留她几年。”媒婆一张利嘴说得上唇不沾下唇,“大奶奶,哪个女人嫁人不趁个青春年少呢!年龄耽搁得起吗?这姻缘一错过,回头就来不及了。您都抱上孙子了,女儿早晚都是嫁,有这么好的人家怎可浪费……”她在厅堂里只顾吐着唾沫子,烦得萱柔父母耳朵都起茧了,好不容易打发了。隔了一天她又站在同一个地方对他们翻那些话。一个月内竟整整跑了十几趟,看来陈家的心意是相当坚定。萱柔也略略听得了这些消息,不知为何只觉得可笑可玩,却无法想到深层次把自己嵌进去。有道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萱柔父母见对方这样坚持,加上条件也委实不错,终于答应了下来。
那日晌午她母亲来到萱柔房间,将这事儿告诉了她,又问道:“你觉得怎样?”萱柔万没想到这事儿竟成真了,一时脑子里乱成一锅粥,在她自己,总觉得还是小孩子,将婚姻的事想得极远,因此烦乱地道:“妈,我才十七呢!”她母亲道:“十七也不小了,过了年便十八,我十七时都有你哥哥了。”萱柔又哀哀道:“妈,您何苦这样等不及要嫁我,好歹让我在您身边多待几年。”她母亲眼见她的依恋,心也软了,红了眼圈道:“傻孩子,妈何尝不希望一辈子护着你,但凡女人,总逃不脱那条命,一切由你父亲作了主,只能如此。我和你爹也不是随便拣的人家。对方条件好,也不想错过了。只指望你的后半辈子能幸福。”萱柔听了这些话,止不住抽抽咽咽哭起来,一面道:“您和爹都答应人家了,我还能怎样。”她母亲将手搭在她肩上,只用帕子拭着泪,见她伏在桌上始终不抬起头来,便叹着气离开了。萱柔愈想愈悲,止不住大哭了一场。
亲事一定,全家上下都明白了。平日里看萱柔的眼光竟然有了些变化,虽则不分好坏,却也令人难堪。萱柔大为不自在,总觉得没了以前做小姐的滋味。刚开始想起来便要哭,渐渐地平静下来,甚至隐隐生出几分向往之心了。那神秘的,遥远的婚姻。究竟是怎样呢?她小的时候见过她婶婶进门,那场面留在记忆里虽然模糊,却有喜暖暖的一层,还有她哥哥娶媳妇时――可惜嫂子生下小孩时就死了……想得多了,又骂起自己来,真真不知羞耻。
她婶婶时不时拿她开玩笑,见她恼起来又百般柔语劝解,但有些话毕竟不方便说的。有天她不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一进门便道:“萱柔,那陈家少爷你可曾见过?”萱柔奇道:“我素日里足不出户的,除了自己家里和几个亲眷,哪里会认得其他男子?”夏三奶奶道:“这可奇了,他说见过你呢!”萱柔一听更为惊讶,“可能吗?敢情他搞错了。”夏三奶奶道:“错不了。他说是八月里在黄庙门口那时侯,可不是我带你去进香那一次吗?”萱柔想了一会儿,“呀”的叫起来,惊道:“就是他了!”夏三奶奶道:“谁?”萱柔道:“那天我只看到一个男子,一直冲着我笑,捣得我心里突突地不安。”夏三奶奶问:“怎么样儿?”萱柔回忆了一下道:“不知他算不算新派的人?剪了头,但又穿着长袍马褂,个子大约很高,模样儿……也还好吧!”夏三奶奶拍手道:“这就对了,他那天见到你,便为你这容貌倾心,再容不下别人,打听到你的身份便求着他父母说媒来了,听你父母讲,他在家里排行第七,是老爷太太的老来子,所以宝贝得不得了。上头还有几个兄弟姐妹,两个是庶生的,都完了婚,如今就剩下他的终生大事了,老爷太太看得比命根子还重要,官宦世家,几个儿子又争气,因而家底子委实殷富。”萱柔道:“他家倒人丁兴旺!”夏三奶奶道:“可不是!咱二小姐也是命中注定的福气。”萱柔羞红了脸道:“ 婶婶,您别取笑我了。”
话虽这么讲,她心里由不住多了份舒坦,原来陈家少爷她是见过的,就是那浓眉俊眼的青年。这多少也不是件坏事吧!总是比一个自己没见过的人好。
她睁着眼,在床上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烟罗帐顶又浮现出陈少爷的浓眉俊眼,斑驳的树阴打了他一脸一身,……萱柔嘴角绽开笑容,旋即用被子蒙住了头。
临近农历年,家里的老爷夫人丫鬟佣人都愈发忙碌起来,订年货,制新衣,结总帐,擦洗门窗帖对联儿……萱柔倒觉得愈加空闲起来,每日养花侍草,抚琴作诗,亦或逗逗三岁的侄儿,只盼将日子一日日快些打发过。这般呆在家里也委实无聊。那年头已办起了新式学堂。偏她是传统的大家闺秀,也过了年龄,无法赶上时髦,可叹生不逢时了。
出嫁前一天,她又自顾坐在梳妆台前发呆,天阴阴的,沉重地压迫着人,不见月亮,也不见一丝风,气温低得让人哆嗦。萱柔叹着气关了窗,这几日她心情也如天气一般沉重,难得见笑影。她害怕到那个陌生的环境里去,那么多陌生的人,怎么生活?而对自家这宅子,生活了近十八年的宅子,又陡增了一份留恋。她的青春刚刚开始,如花般绽放着,为什么立即被人采去?
小杏拿了个手炉过来,萱柔坐到张摇椅上,在膝盖上铺了条毛巾,接过手炉放着,上面又盖了条毛巾,捂着暖手。摇椅轻轻摇晃着,她发着呆,渐渐滋生了睡意。
突然间有个男子走进房来,满脸堆着笑,到她面前将一条蓝色薄绢一晃,道:“这可是你的帕子?”萱柔惊愕地站起身来,问:“你是谁?怎么可以到我房间来?”男子道:“我是你丈夫陈泽然,你不认识我么?”萱柔惊道:“我虽许配给你,究竟还未成婚,多有忌讳,你怎可随随便便进我房来?”陈泽然道:“这些迂腐的传统,不拘也罢!你我不是早见过面了吗?”萱柔涨红了脸,道:“我从未想到你是这等轻薄之徒!你快走吧!将帕子还我!”男子笑道:“不给!”萱柔急了,伸手去夺。陈泽然左闪右躲地逗着她,萱柔急出了一身汗,头晕目眩,手脚酸麻,到最后只能睁着眼无力地看帕子在空中晃来晃去……
她蓦得睁开眼,从梦境跌到现实,一眼看到婶婶关切的神情,惊魂未定地问:“您怎么来了?”夏三奶奶嫣然一笑,道:“想你呗!怎么?做恶梦了?”萱柔回过神来,不知所措地点了点头,夏三奶奶道:“我才来一会儿,就见你睡着,眼闭得紧紧的,想是做恶梦了?”萱柔这时才冷静下来,“吁”地吐了口长气,神情却仍不免呆呆的,夏三奶奶又问:“梦着什么了?这样可怕!”萱柔把手炉放在一边,坐直身子,拉拉她婶婶的衣袖,低道:“您说,梦和现实差距远吗?”夏三奶奶道:“一言难定,有时极像,有时又截然相反,总也不能说明问题……你究竟是梦了什么?”萱柔楞了一会儿,眼泪陡然簌簌落下来,一面道:“我梦着他了。他……很是无礼!”夏三奶奶忙用帕子去擦她的眼泪,心头却不免好笑,道:“你别想那么多了,就明天要做新娘子的人,可不能哭。这梦能说明什么呢?你的夫婿人品大家都考验过的,错不了。嫁过去,千般万般恩爱都来不及。”
萱柔听她这样说,免不了脸红,渐渐收了泪,却又突然抓住她婶婶的手,道:“您还记得吗?那根签,婚姻的签,说的是下下。”夏三奶奶一愣,道:“不是说不信吗?怎又记起来了!这又不灵!你妈早翻遍了黄历本。说你们生辰八字般配着呢!”
由是她这样说,萱柔还是七愣八乱的。一会儿想起即将离家,以后回来不容易,自己孤伶伶的,便又哭泣起来。她婶婶止不住劝慰,心却也软成一片,道:“这个家里我和你是最亲近的了……纵然和你妈是妯娌,也不过表面上的诺诺,从没说上几句掏心窝话儿。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从小一副讨人样儿,天天在身边,别说出嫁,即使离开半把个月,也会不舍。早知你有离开一日,也劝着自己莫想太多……想多了有又怎样?……你快别哭了,再哭我心都要碎了。”萱柔哽咽道:“婶婶,我不愿走……”她愈哭愈伤心,整个把头枕在夏三奶奶身上,背部起伏着。夏三奶奶哄着:“好了。好孩子……好了喔……”她绞着帕子的手在萱柔背上来回摸着,眼眶干了又湿。是真实的伤心。想起了自己的从前。恍愣愣地仿佛是十几年前她伏在母亲膝上抽抽噎噎。然而那时她比不得萱柔单纯。哭是种对传统习俗遵循的本能。
新年后一场雪纷纷扬扬覆盖下来,映得天地明亮了许多。爆竹的余韵直回荡到元宵。天是灰蒙的。不见阳光。雪地上有乱七八糟的脚印车印爆竹屑动物足迹。正月十六,夏府的二小姐也轰轰烈烈出嫁了。老天很赏脸似的给了阳光灿烂的日子。雪开始融化,嘀嘀答答从屋檐上坠下来。但空气是依然冷。萱柔几乎回忆不起来那是怎样的喧闹。她面前只有一片朦胧的红色,轿子太颠晃了,喇叭唢呐铜锣鞭炮的声音是这样响,她连母亲的哭泣声都听不到了。路上只觉闷得慌。心闷。她不敢揭开头巾,路是这样长,却仿佛同什么诀别似的流连着不愿前进。她的心还在她的少女时代。而人终于走进了陈家。那一刻,她对未来仍是无从把握的惶惑懵懂感。
一切落幕,萱柔未曾觉得怎样的幸福,离那一刻越近,她越感到恐惧,是对某种所失的恐惧。所有的仪式完了,她在如释重担后心也同时掉到了谷底。何等的喧闹,她一生都不会亲临第二次了。夜深时才恍惚看见桌上烛光的闪烁。有人掀开了她的盖头,她本能地抬脸。又看到那张似曾相识的面孔,想象中出现过太多次了,然而和现实有些不一样,萱柔最真实的失望就是他没有印象中英俊。陈泽然喝醉了的双眼细细盯着她,几近失态。她只好难为情地低下头去,有些狼狈,这狼狈一半为他,一半为自己。陈泽然的目光像火焰一样照在顶端,使她浑身不舒服又不知所措。她只看到自己的手镯,金的银的玉的,沉甸甸挂在手腕上。
泽然蹲下身仰视她,她惊愕地张着嘴。他却醉意朦胧地笑起来,露出一口整齐的牙齿,呼呼吹出酒气。萱柔有些作呕,闭上眼睛。听不到一点动静,许久“咕嘟”一声,陈泽然整个人已歪倒在地。她一下子从床上跳了下来。
寂寂的夜,是龙凤烛在燃烧,跳动的火焰和烛花爆裂声,人在墙上投成巨大的活动的影。萱柔倒抽了一口凉气。陈泽然已发出熟睡的呼吸声。她在屋中央立着。不知所措。
那床上叠了无数床锦被。鲜艳的红绿黄。绣着鸳鸯蝴蝶牡丹芍药百鸟朝凤。她左思右想,抱了床被子下来,也不敢去推他,直接盖到了他身上。
萱柔看着蜡烛越烧越短,夜的更漏不停滞,打更的声音从寂静的夜里遥远传来,夹带着无数清冷的寒意,又恍如做梦。她歪在枕上,不觉睡去了。梦里花团锦簇般热闹,仿佛是新开始。睁眼仍是烛光闪耀在红色的洞房里,心里突然有了荒凉委屈的感觉,夜和人都是清冷的,地上躺着她熟睡的丈夫。丈夫?真可笑的一个词。她也是个少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