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闻言大惊,事情比她想的还要糟,急道:“到底是何事竟会糟到如此地步?”
林如海略一犹豫,还是简要地介绍了一下事情的概况:“为父总理江南盐政,每年江南一带各府城盐政都会将当年盐税交由为父汇总上报朝廷。因为有人作梗,历年盐政都有大笔税收无法收缴,为父想了很多法子笼络大盐商,使其上交稅银于国库,本来因为父圣命在身,这些大盐商都还配合,不想今年好几个大盐商突然出事,使盐税出现重大亏空,便有御史弹劾为父公器私用,贪污盐税,对方借机甚至将盐商遇害之事推到为父身上,偏偏这些盐商出事前后不少事情都有证据指向为父,竟让为父有口难辩。”
黛玉听得脸色煞白,万想不到事情严峻如此,急得不由哭起来,道:“那可怎么办?难道父亲就束手待毙不成?”
林如海忙将女儿搂到怀里安慰道:“我儿莫哭,为父也为官这些年,岂能一点反击能力也没有?”然后压得极低的声音道:“为父身边有皇上的暗卫,我儿说话万不可指责皇上。”
黛玉惊得都忘了哭泣,猛地抬头一脸惊愕地望着父亲,却见父亲对她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黛玉惊得心头突突直跳,万想不到,在外人看来重权在握风光无限的父亲竟然一直过着这种步步为营小心谨慎的日子。她大惊之后,迅速冷静下来,生怕自己在此非常时期不小心露出什么来给父亲招祸,忙将脸埋回父亲怀里,只抽抽噎噎,脑子却快速转动起来。事情都有两面性,父亲身边有皇上的暗卫,纵然父亲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在皇上监控之中,但父亲的安危也更有保证。她想起父亲曾经说过,他是朝廷大员,对方不敢杀害他,也许,对方不是不敢,而是不能。而且只要父亲不犯错,他的一切行动都摊在皇上面前,岂不是更得皇上信任?父亲又曾提到他是奉密旨办事。相通这些,她心情慢慢平静下来,渐渐止住哭声。林如海也不说话,只一下一下轻轻抚摸着女儿的头,既然选择了相信女儿,委以重托,那么很多事就要女儿自己想明白。
半晌,黛玉抬起头来,直起身子,拭净脸上的泪水道:“父亲有什么,尽管吩咐女儿就是。”
林如海又是欣慰又是心酸,欣慰的是女儿小小年纪有此担当,心酸的是女儿小小年纪竟然就要有此担当,轻轻叹口气道:“我儿也莫要害怕,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为父如今不过是做最坏的打算。”
黛玉点头道:“女儿省得,父亲只管吩咐。”
林如海道:“如果皇上不能保全为父,不久朝廷就会下旨将父亲缉拿进京问罪,到时势必要派来新的官员接管盐政,为父是罪臣,新来的官员若是同情为父还好,若是对方的人,必定不会容情,必会将为父一应家眷都赶出我们现在住的官宅,到时人荒马乱,就怕有心人乱中下了毒手,对你和你弟弟不利。世人皆知你们姐弟是为父的软肋。所以,为父才要在此时事情还未一发不可收拾时将你们姐弟送到京中,依附于你外祖家,天子脚下,对方总不敢明火执仗闯入国公府下手。”
黛玉恍然,不由想到,上一世是不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父亲才会把自己托付给外祖母家?不过此时没有时间让她细想,点头道:“女儿明白了,父亲放心,女儿一定尽己所能护得弟弟周全。”
林如海道:“你自己也要万事小心,将身边的人手都带去。为父已经给皇上上了密折,希望皇上看在为父一片忠心,保全你姐弟,皇上已经答应了。如果,为父只是说如果,如果为父不能保全,我儿就带你弟弟回到林家老宅,闭门谢客。你先生有六品官职在身,有她在,别人也不敢随便欺上门去。”
这已经和交代遗言无异,黛玉忍不住落泪,想到父亲说的暗卫一事,哽咽道:“皇上日理万机,没的用我姐弟这等小事去烦扰他老人家。女儿只希望父亲平安返家,弟弟还这样幼小,不能没了父亲。”
林如海点头叹道:“我儿放心,但凡有一丝希望,为父都不会放弃。若为父果然有了不测,我儿也不必过于担心,为父幼年时曾有幸为皇上伴读,皇上最是念旧,想当初为你择先生之事为父一直犹豫不决,便是皇上密旨让你拜陈司赞为师,今既已答应为父,必会对你姐弟妥善安置。”
黛玉一愣,没想到父亲和皇上还有这样的渊源,既然如此,上一世父亲仙逝之时,是不是也曾请求过皇上照拂自己?可自己却不曾得到过皇上任何照应,否则也不致最后被逼至死。想到这里,心中对皇上十分不屑,只碍于暗卫在,不好表露,又不想让父亲担心,便岔开话题,问了另一个自己关心的问题道:“父亲说对方在江南的势力根深蒂固,连皇上都不得不避其锋芒,这人是谁?女儿知道了,也好有个提防。”
林如海静默片刻道:“说来你也认识,是金陵甄家。”
黛玉惊得叫了起来:“甄家?怎么可能?她和咱们家不是颇有交情么?母亲在世时,年节都有礼物往来,女儿记得甄家夫人一次路过扬州还曾拜访过母亲,还给过女儿见面礼的。”
林如海道:“和甄家有交情的不是咱们林家,而是你外祖贾家,他们是老亲了,数代多有联姻之事。因为父幼年时为皇上伴读,自为父受太上皇重用以后,甄家家主甄应嘉就对为父百般防备,你乳母便是他安排来的,其布局之深令为父不得不叹服。你母亲在日,一直和甄家保持联络,也是为了使为父不致和甄应嘉在明面上撕破脸,甄应嘉顾忌着你外祖家在京里,也不敢和为父明着为敌。你母亲一死,我们和你外祖家几乎断了往来,甄应嘉认为为父在京中已无内援,这才一举发难。甄家在江南盘踞数十年,因他家老太君有救驾之功,一直深受太上皇信任,江南官场至少有一半官员与甄家有关,其影响无人可敌,江南赋税一半尽入甄家。”
黛玉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便是她养在深闺,也知江南富庶,朝廷赋税六成出自江南,而江南赋税竟然一半尽入甄家!不由喃喃地道:“甄家怎么敢?”
林如海点头道:“我儿说的是,甄家怎么敢?自然是有人在背后为他撑腰。”
黛玉惊得瞪大了眼睛,这天下都是皇上的,皇上没有道理自己私吞国家赋税,甄家背后的人绝对不会是皇上,那么敢私吞国家赋税的人岂不就是在和皇上为敌?想到父亲说的皇上可能也无法保全他,能左右皇上的岂不是只有太上皇?不过,也没有老子抢儿子钱财的理,那么甄家背后的人应该也不是太上皇才对。黛玉百思不得其解,不由问道:“父亲可知甄家背后的人是谁?”
林如海轻轻吐出四个字:“忠孝亲王。”
黛玉惊得险些跌下椅子,饶是她这样养在深闺不知朝廷大事的女孩儿也知道,忠孝亲王是太上皇的儿子,人人都称其贤王,一度传位风声最高,只是太上皇却禅位给了皇上。在上一世,她恍惚记得后来忠孝王爷突然就得病死了。想到这里,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想明白了许多事情,急切地道:“父亲,可是这位王爷有不臣之心?”
林如海一愣道:“我儿怎么会这样想?”
黛玉快速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道:“便是咱们这样的普通人家还有着庄子和铺子的各项出产,足以维持一家上上下下的开销,何况亲王家,自然是不会缺钱的。可王爷还要这样多的钱,自然是有其他用途。世人所图,不过两种,一种为名,一种为财。江南赋税的一半,那是何等庞大的财富,需要这样一大笔钱,这位王爷所图自然非小,绝不是钱财小事,只能是为名。可亲王爵位已经尊荣无比,要再进一步,岂不就是……所以女儿才有此想。而且,父亲适才也说,因为父亲幼年时为皇上伴读,自父亲受太上皇重用以后,甄应嘉就对父亲百般防备,岂不是说他背后之人有与皇上分庭抗礼之心?”
林如海再次感叹女儿的聪慧,将事情看得这样透彻,既然女儿已经猜到,自然也没有必要隐瞒,点头道:“我儿所想不差。”
黛玉不解道:“既然如此,皇上为何还要容忍?”
林如海道:“只因太上皇健在。太上皇不希望有骨肉相残之事,皇上至孝,不好违了太上皇的意,才一直迁就。”
黛玉道:“可这样的事,连我这样的小女孩都看得出来,太上皇如此英明,又怎会不察?”
林如海苦笑道:“除非事实摆在眼前,否则没有哪一个做父亲的会认为自己的儿子不对,何况太上皇传位与皇上,对忠孝亲王未免有所歉疚,其生母婉太妃又深得圣宠,忠孝亲王又是惯会在太上皇面前做出父慈子孝的样子,搏得太上皇的欢心,母子二人在太上皇心中分量甚重,绝不是等闲人事可以扳倒的。何况,在太上皇心中,甄家一直是最忠于他老人家的,断不会怀疑他家已经改投了主子。”
黛玉道:“可是皇上大位已定,忠孝亲王若想上位,就不怕史书上落下篡位的名声么?”
林如海道:“只要太上皇在,这皇位属谁就难以作准。便如寻常人家,老太爷在世时分了家,家业由老大继承,可忽然一日老太爷觉得小儿子更好,因此重新分家,将家业交由小儿子继承,外人也说不出小儿子的不是来。”
黛玉不解道:“虽说如此,可皇上已经登基多年,甄家怎么就敢认定忠孝亲王会赢?若是输了,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心中渐渐放下心来,如果真是皇上和忠孝王爷两个角力,既然忠孝王爷突然死了,那么最后赢的自然是皇上,父亲是为皇上办事的,至少应该性命无碍。
林如海道:“我儿适才说得好,世人所图,不过两种,一种为名,一种为财。婉太妃出自甄家,甄应嘉是被这从龙之功迷了心窍。我儿切记,今日你我父女所谈,再不可让第三个人知道,便是你先生,也不可透漏,须知她婆家的大伯哥就是甄应嘉的幕僚。”
黛玉愣了,不由想起王氏,没有想到身边的人竟然都有着这样复杂的背景,自己以后岂非时时刻刻都要对人保持三分戒备?一时心慌意乱,只想远离这些是是非非,脱口道:“父亲,不如,不如父亲辞官吧,咱们远离朝堂,父亲只一心在家教导弟弟,岂不好?”
林如海见女儿如此天真,不由失笑,摇头道:“我儿这是小孩子话,当此时候,岂是为父说辞官就能辞官的?士为知己者死,为父得皇上信任,委以重任,接手江南盐政之时,便知可能会有今日。而且,这都是为父做的最坏打算,也许事情不至到如此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