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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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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中,又来了好多人。
依然,有熟识的脸孔,亦有陌生的脸孔。所相同的是,每张脸上皆堆着一般的谄媚喜笑,极力拿着华丽词藻堆积恭喜的言词,说得爹娘脸上各各欢喜,红光满面。
她在帘后窥着那些人面,突然觉得呕心得紧。她撇了头想走,一转身却险险撞上一个修长的身躯。她堪堪收住脚步,刚要冷淡斥责,视线里就映入那人的温厚容颜,使得她惊喜地笑了出来。
「大姊夫!你怎么会来呢?我还以为,这几日看这府里一片兵荒马乱的景象,折腾得人头痛,你一定也不爱来了。」
他仍旧温和地微笑着。「午儿,怎么能把一件喜事的准备过程形容成这个样子呢?」他伸手揉了揉她的发顶,「而且,这一回还是你自己的喜事,我怎能不来关心一下?」
「大姊夫,你真是个好人。」她爱娇地笑着,习惯地抱住他一只手臂,仍然像个小妹妹一般,仰望着他。
「这些啰唆又八股,只懂得藉这个机会前来巴结我爹的马屁精们,快要把我的喜事毁成一件恶俗不已的事了。」她不屑地撇唇,向着前厅中川流不息前来道喜送礼的人群一呶嘴。
他摇头叹笑,任她抓着自己的手臂,缓步走开。「午儿,那些大人们也是一番好意,前来恭喜你即将出阁。鲁公嫁女,这在朝中是大事呢,谁能不来道一声贺呢?」
她耸肩,语气很淡。「嗤!大事?还不是又得了个机会讨好我爹,往后说不定能得我爹在陛下面前几句美言,对他们的飞黄腾达大有帮助哩!若是只冲着我一人,谁会理会?」
他再轻轻一叹,站定了脚步看着她。「午儿,以后出嫁了,你便是大人了;你会是韩府的当家主母,这样尖锐的话……是不再适宜说出口了。若是你心里想着,就只把它放在心里罢了;何苦这么清清楚楚地说出来呢?」他温和地拍了拍她的肩,「倘若你还是这般直率,往后……你要教韩掾吏如何做人,在同僚间如何自处呵?」
她怵然一惊,这话虽然说得平淡,却尖锐地刺中了她的心。
原来一场婚姻,所代表的不仅仅是她对某些无法掌握之事的视而不见,不仅仅是她在这场争夺他的战争中获得的胜利,还有……还有一些无法逆转的改变,无法抗拒的情势,这千回百转的是与非呵!在那层喜气洋洋百年好合的柔情面纱之后,隐藏着如此多的不得已,如此多的无可奈何么?
「我……我晓得了,大姊夫。这些事……你本也不必说得这么清楚的,我……我理会得。」她勉强微笑着,想云淡风轻地回答他的话,但说出口的句子,却变成了破碎的声音。
他低低地长叹,轻轻地揽了揽她的肩,像是一种无言的抚慰,却再也填不满她心底那个破洞。
「午儿,我不应该这样说的。我不应该这样僭越,说这些话已经逾越了我该谨守的本分了——」他低低地说,语气很轻很轻。
「可是我不得不说。我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因为忽略了这些,而以后受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言语有时是一柄双刃剑,可以刺伤别人,却也不会让自己好过的……而且你还年轻,又是相府千金、天之骄女,你不会懂,这样的身份会给别人带来多少心理上的负担,也不会懂那复杂的人与事之间,任何的进退失据,都会成为伤害你珍视的那个人的理由——」
她愣愣地凝望着他,他脸上有种她看不清楚的神情,仿佛是惆怅,又仿佛是回忆,在透过她的注视、她的面孔,看着一幅很久很久以前的画面;那画面里仿佛充满了无限的遗憾与忧郁,在时光的长河里,凝结成幽幽的一声叹息。
「……大姊夫,你……曾有珍视的人么?」她轻轻地问。
他陡然惊觉,抽回了那只被她紧握着的手臂,许久许久,才发出一声轻叹。
「……不,没有。」他垂下了视线,语气很淡。「午儿,也许你会觉得可笑了,因为我枉度了这许多年的光阴,却找不到一个珍视的人……」
他的坦白,反而在她的眼中激起了隐约的雾气。她同情地注视着他,放柔了声音。
「我为什么要觉得可笑呢,大姊夫?在别人眼里,可笑的人是我吧,惹出这一段『偷香』的风波,还不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意孤行地认定了那个人……」
她微喟一声,殷殷地望着他。「大姊夫,你也觉得我这样执着,很可笑吧?可笑的是那个人根本看不上我,尽管我是相府千金、天之骄女,尽管我可以给他很多、很多,别人都无法给予他的东西……」
司马攸凝视着她,许久之后,摇了摇头。
「午儿,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有什么错呢?」他叹息似地轻轻说道。「可笑的是这个混乱的、纷杂的世界呵,竟然每个人都觉得欺骗和隐瞒,是可以被轻易原谅的;背叛和疑忌,是可以被轻易忘却的——」
她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颤。
他恍然惊觉一般,回过神来微笑了一下,语气重又变为先前的柔和,云淡风轻。
「你大姊身染沉疴,她很遗憾不能亲自来恭喜你……她是重病之人,怕勉强到了这府里,也是冲犯了你的喜气,不吉利……」
她一凛,骤然打断了他。「大姊夫,我大姊……她是快要死了么?」
她抛去那些场面话,问得直接。「为什么呵?虽然我们姊妹感情并不亲切,我知道她怨我娘在这府里只手遮天,排挤了她的娘……可是为什么就会搞到如斯地步?」
他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息。
他的王妃贾荃,是鲁公贾充的长女,大夫人李氏所生;但后来李氏坐父罪被谪戍他所,鲁公便续娶现下的夫人、城阳太守郭配之女郭槐。后来虽皇命赦归李氏,但碍于郭槐威势,鲁公始终不曾迎回李氏。
贾荃为此曾数次恳求父亲开恩,甚至叩头流血;但无济于事。贾荃抑郁在心,竟至忧愤成疾,病势日重,逐渐不起。而鲁公府中,人尽忙于准备四小姐的婚事,谁还把这个失势的大小姐放在眼里?
「午儿,你若有空时……」他犹豫了半晌,终究还是艰难地说了出来。「还是……去看看她吧。」
她闻言震惊,不由自主倒退了一步。虽然他说得平淡,她却知道那普通的言语之后,隐藏的竟是死别的暗示。
「我们马上去,这里没有什么需要我过问的,我随时都有空……」她喊了出来,顾不得礼仪,一手拖起他,一手拎起长长的裙摆,就急急往大门跑去。
「来人!给我备轿,我要去齐王府探望大小姐!」
总管慌慌张张不知从何处赶了出来,刚好抢在大门口拦下她。「四小姐!这……万万不可啊!大小姐现下身染重病,恐冲犯了四小姐的喜事,给四小姐带来不吉——」
她眉毛一拧,怒道:「胡说!我大姊身上不适,难道我做妹妹的不应该去看看吗?她是我大姊,不是我仇人,难道还会暗中诅咒我不成?」她冷下了面容,语气里带了点威胁。
「什么吉利不吉利的?难道你的意思是我命中福薄,经不得这点小事一冲么?你可好大的胆子啊!敢这样诅咒我!你是不想活了吗?快给我备轿,废话少说!」
总管被她这几句指控吓得魂不附体。谁不知道鲁公最宠这个四小姐,平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如果她在鲁公面前如此这般地这么一说,自己还有活路吗?他点头如捣蒜,唯唯诺诺地慌忙回去备轿,不多时就准备停当。
司马攸在旁,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禁微微一笑,摸了摸她的头。「午儿愈来愈有当家主母的气势了,几句话就能折服下人们,好厉害。」
她也不禁神气一笑,弯身钻入轿中。
「大姊夫在笑话我吗?这不过是狐假虎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