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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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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也不想听下去,不想看下去。在他那修长温柔的指尖流泻出来的、曾经那么打动着她的优美旋律,这一次却再也无法使她心怡微笑。在那张她熟悉的俊美面容里笼罩着很轻很淡的忧伤,更添他的丰采;但她这样地看着、看着,眼中竟然朦胧了。
呵,他是如此俊雅、如此引人心折呵!又是如此不情愿,如此无可奈何呵!她本以为胜利的滋味是甜蜜的,正是那可以终此一生注视着他的权利,吸引着她一直义无反顾地坚持下去;她想要捕捉住他俊颜上那一抹笑影,就似她想要好好珍藏他衣襟上那缕幽幽的香味。可是她竟然赢得如此悲伤心碎,她曾经不动声色地在谈笑间为自己赢得过无数事物,可为什么这一回,她却品尝不到胜利的甜美呢?
她突地掩住了脸,因为那层泪光已经升到了她的长睫之上。只消她轻轻地一个眨眼,那朦胧就会化为水滴。她蓦然回身向后花园中冲去,那样仓皇;心底恨透了那身分低微的小歌女,可以轻易得到她这相府千金孜孜以求的东西。她不甘心呵!
她突然撞入一个温热的怀抱中,迅急的冲势,把那人也撞了一个踉跄。可是她不肯抬头、也不肯道歉,左手胡乱向那人当胸一推,就要自顾自地跑开,远远地离开这里。
可是她的手腕被一只坚定有力的大手捉住,她往前冲的身子复又被拖回来,炽热地照在她身上的日光,被一个高大的身影挡去了一半。她执拗地将右手始终捂在双眼上,张开五指徒劳地想将沿着双颊滑落的泪水遮去。
「午儿,出了什么事?」那殷殷询问她的声音如此温厚好听,可是她不要听。她胡乱地摇着头,任性地想挣脱对方的箝制。她用力地甩着左手,却甩不开那只始终紧握她腕间的大手。
也许对方发现了她指尖遮不去的水迹,那声音有一点严厉起来了。「午儿,谁惹你哭?」
呵,他看错了吧。她可是天之骄女、相府千金,有谁敢那么不要命地惹她生气懊恼,害她哭出来呢?她一向都是赢家,一向都那么顺心如意,她是不会哭的。
「午儿,我再问一遍,究竟出了什么事?」那声音变得相当严峻,语气里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与生俱来的威严,就如他身上流淌着的皇家血液一般,那样的不容置疑。
她一径地不断摇头,一边拼命甩着自己被握住的手。「没什么事。哈!谁敢惹我呢?我向来想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过;我这么顺心如意,还能为什么事不开心呢?」
那人的眉头紧紧皱起来了。「午儿,假如你还当我是你的大姊夫,或者对我这个『齐王』的头衔有那么一点点的尊敬,你就听从我的命令,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她一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迅速放下了自己捂着脸的手,也不管颊畔的两行可疑水迹,一径地昂起了头,就像永不失败的高傲凤凰。
「大姊夫,你来多久了啊?怎么也不打一声招呼,或去参加爹的热闹宴会呢?」她浅浅笑着,语气云淡风轻。「我知道每次大姊想要回府探望,你都会陪她一起回来。大姊夫,你待人真好,大姊能嫁给你,真幸福。」她偏着头,脸上换了一副天真的表情,十足像个纯稚的、无害的小妹妹。
司马攸却叹了一口气,望着她的脸,许久没有说话。
「『怨歌行』?」他果然不再追问,重又开口时,却没头没脑地说着不相干的话。
「方才那歌女所唱的,是陈思王植的『怨歌行』吧?」他看似在询问着她,又好似只是自言自语,「君为清路尘,妾为浊水泥;浮沉各异势,会合何时谐?……君怀时不开,妾心当何依?恩情中道绝,流止任东西……」他喃喃轻诵的声音突然停住了,代之以一声悠长的叹息。
「上一次听到这曲子,还是很久很久以前;那时候,虽然我们司马家不曾坐拥天下,可是我们却活得比较快乐……我不想做世子,也不想要大哥身下的宝座,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此一生,看着自己的亲人、自己所重视的人和事都在自己眼前……」他仿佛沉浸在久远之前的记忆里,语气很轻很轻。
「我还记得年少的时候,大哥总是那么锋芒毕露,而我也一直都敬慕着他;他也是个爱护弟妹的长兄,我一点都不怀疑他将来总有一天会是一家之主,甚至掌理这全盘的天下……还有那个小妹妹,天生就是那么冰雪聪明,过目成诵,却总要我读诗给她听,因为她觉得我的声音比较醇厚,正好配合诵诗时那心平气和的意境——」
他没有说下去。
事实上,她也不需要他继续说下去。
她已经知道他话语中描绘出的那一幅手足情深的美好图画,最终的结局却是什么。那个爱护弟妹的长兄,长大后果然如愿成了一家之主、天下帝王,却再也容不得他那满腔忠诚却才名远扬、更得人心的二弟,以及那为了自己恋慕之人,而总是挡在他取得江山之途上的聪颖小妹。他眼里,除了天下江山,与那至高无上的皇权,已经再容不下其它东西了。手足之情?早已被他抛到九霄云外。
呵,一首相同的歌,听在不同人的耳朵里,竟可以引发如此多的千回百转?
她轻轻地笑,轻轻地咬住下唇,走近他身旁,在他耳边轻轻地说:「大姊夫,你常给我吟诵的那首『秋胡行』,很好听。我今日在后花园的水亭里摆了一张名琴哩,我们何不去那里,赏花抚琴?也好过在这里,看那些虚伪的逢迎应酬?」
他一怔,却没有说话,只是默然在前面走着,任她低垂着头,悄悄跟在自己后面。仿佛那已永不再返的旧日时光,他那笑语盈盈的美丽妹妹,信手弹来、都是美妙乐曲的聪颖妹妹,一如既往地跟在他身后,笑着唤他「二哥」,央他为她诵诗;而他的父母,就坐在厅中笑望着他们,纵容地不去纠正那小妹妹将堂兄错唤的事;父慈、子孝,阖家美满——
他陡然一惊,惦起了这里并非昔日的大将军府;身后跟随的,也并非他那血缘相系的堂妹。可是她那样温顺而聪颖地微微笑着,那感觉像极了从前那个可爱的妹妹,没有遇见那少年天子之前的妹妹。
他忽尔震栗了。他,竟然在怪责着那为他父兄所杀的少年天子么?怪他如果不曾出现过,他的家庭就不会四分五裂,凋零如斯?现在他也是王了,他也能体会那层人在朝堂、身不由己的痛楚;与其说他在怪责别人,不如在怨着自己那狠心冷酷的兄长,可是他竟然没有小妹那般的勇气,可以割裂那一丝血缘的牵系——
「大姊夫,我竟然很少听你抚琴哩。可外边谁不说你明德有才?想必一定有很高妙的琴艺,我今日有此机会亲聆,实在兴奋不已。」
司马攸蓦然脚步一凝,回身望着贾午那云淡风轻地含笑的脸。面前,已是那座水亭。他凝神注视着她,那探究的眼神在片刻后倏然一敛,什么话也没说,只是长长叹了一口气。
「午儿,你若真是一心只想听我一曲,我倒是可以献丑;可是倘若……」他在琴桌后坐定,双手也抚在琴弦之上,却没有立刻开始弹奏,反而语气淡淡地,欲言又止。
她的眼中那么迅速地闪过一抹吃惊和心慌,但她的笑容仍然云淡风轻,没有丝毫凝滞。「哦?当然只是为了有幸亲聆大姊夫的高超琴艺呵,不然……还有什么?」
她这句话反将了他一军,他瞅着她,不再言语了。修长的手指在琴上微微一顿,随即如行云流水般奏出悠扬的旋律。
「泛泛渌池,中有浮萍;寄身流波,随风靡倾。芙蓉含芳,菡萏垂荣;朝采其实,夕佩其英。采之遗谁?所思在庭;双鱼比目,鸳鸯交颈。有美一人,宛如清扬;知音识曲,善为乐方——」
歌尽,曲终。最后一个音符,在午后的清风里,幽幽散尽。
过了许久,她才展开一个很轻的笑容,仿佛已经下了最后的决定。
「大姊夫,你曾经后悔过吗?」她幽幽地问道,看见他怔然的模样,还垂下了视线避开她的注视;她突然又想起大姊贾荃那充满了忧郁的宁静笑容,那是被漫长而细微的痛苦和寂寥压成绝望的神情。
「你曾经后悔过这样慢待了我姊姊吗?」
他一震,终于说道:「……午儿,我很抱歉。」
她的心底蓦然一抽,忍不住冲口而出地问道:「那你告诉我,当你人生的终结那一刻降临时,你还会想起她吗?还会愧疚着自己没有好好珍惜过从前所拥有的人事吗?」
他诧然回望她,眉头深锁。他温雅的容颜上蒙了一层难以形容的沧桑忧伤,他从琴后站起身来,向亭外缓步走去;在经过她身旁时,他停下了,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头发,那手劲温柔,像一个慈蔼友爱,却又无能为力的兄长。
「不,不需要等到那一天。」他轻声回答,轻飘飘的语气似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很多事……都是在我们自己能够意识到之前,就已经失去了。所以呵……愧疚也是这样,虽然不到最后一刻,它就不会出现;但是在结局以前,它一定就已深植在我们的记忆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