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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九、千金买赋 ...


  •   青蘅母仪天下之后,曾在歌舞筵前见过颜延之。他是废帝的近臣,此时被贬,外放。他自请去永嘉县做太守。
      “这个人还是这般孤傲不羁。”义隆这样说道。青蘅只听得“永嘉”二字,心中顿时恍惚。颜延之的目光依然清澈,遥遥持杯,目光和着声音,说道:“郁郁青青,长过千寻。”
      这是天长地久的祝愿。在那年,最初见她之时,他是如此说的。如今,数载过去,物是人非。青蘅的泪,终究没有落下来。
      此后十七年,她再也没有见过他。他在永嘉,那盈盈山水间。
      偶然,义隆说起他,说当世文辞,首推“颜谢”。谢,是谢灵运,即康乐公;颜,便是他颜延之了。
      青蘅问他:“颜先生至今也没有妻室么?”
      义隆说:“没有,朕爱他的才华,几次召他进京为官,他不肯;朕要为他做媒,他不肯;朕选美貌的宫女赐予他,他也不要。”
      青蘅没有再说什么。
      她不可能告诉颜延之,她当初嫁给义隆,是为了不拖累他。她欺骗了皇帝,唯有宜都王妃的既成身份,才是最好的盾牌。
      她后来想,她若是一直安心待在乡间,将流言蜚语置若罔闻,等到颜先生来提亲的那一天,会否成全了这份夙愿呢?然而,她不能。她那时其实也是好强的心性。没有他温默的笑颜,她如何能抵挡,锦绣繁华的侵蚀?
      她这一去,不但遗下了她的母亲,连她寄托于永嘉山水的十五年青涩年华、无数种嗔喜情思,也一并遗下了。永不重现。
      人到中年的时候,读到阮籍的生平和诗作,她忽然就明白了“穷途之哭”的悲怆。想到当年,颜延之赋此诗时,眼中悲凉如许。她这才明白过来,这个男子,做着辉煌而激扬的梦。她如今可以理解了,他为何要离开永嘉。一个男儿,他是心怀天下,伺机而起的。
      然而,上天如此苛待他。颜延之,他也是“穷途之哭”啊。
      可上天又何曾厚待她?她纵然半推半就,得到了锦绣繁华的人生,却到底意难平。这风光得意,似乎时刻提醒着她,心中的遗憾与落寞。她连穷途之哭也没有力气。
      她想她的母亲,那依然沦落乡间的妇人。她老了吧?颜先生应该会照顾她的。青蘅有时会求义隆赏赐钱帛。义隆生性节俭,每次给三五万钱,三五十匹帛。然而,这些绰绰有余了。青蘅托人,转送给永嘉乡下的母亲。义隆并不知晓。
      她曾经对义隆说,她想母亲。义隆宽和地微笑道:“那你就回袁府省亲吧。”
      他一直以为,他的皇后,是左光禄大夫的嫡女,是琅玡临沂王氏的外孙女。镶金砌玉之下,嶙峋的真相,他永远也不知道。而她,瞒得好苦。
      但,永嘉的乡间,永远也没有关于母亲的只言片语。她问不得。她想,颜先生是永嘉太守,却一直杳无音讯。若她母亲还在世,他一定会设法使她知道一些情况。青蘅心中明了,她的母亲,应是故去了。
      她没有看到,颜延之年年清明为她母亲扫墓的景象。她只是一如既往地赠钱、赠帛。至少,她心安。至少,可以让他知道,她还平安。
      元嘉十七年,青蘅的容颜已然褪色。她仍是仪态万方的皇后。此时,最得圣宠的是潘淑妃。义隆人到中年,志得意满,便学了那晋武帝,乘坐羊车流连后宫。潘淑妃美而聪慧,庄饰褰帷以候,并将盐水洒在门前草地上。羊流连不去,义隆笑道:“连羊都为你徘徊,何况人呢?”
      青蘅第一次有了挫败感。她原本并无奢求,只愿安静度日。但,多年皇后的尊荣,也使得她,有了那么一些桀骜。何况,她那十七岁的儿子刘劭愤然对她说:“母后,人说父皇对潘淑妃有求必应呢。”
      青蘅不言不语,却留了心。那时,她正抱恙,潘淑妃来探视。她温和地请求道:“妹妹能否向皇上求三十万钱?我娘家有些急用,一时不便。因我前些日子为娘家侄儿已经向皇上求过官爵了,不方便再度开口。”
      她这般恳切,潘淑妃无法拒绝。何况潘淑妃也正欲向她表明,皇帝对她的恩宠。翌日,三十万钱转到了青蘅手中。青蘅淡然扫视一眼,说道:“多谢。”
      义隆也来探病,见了那堆砌中堂的三十万钱,面上讪讪的。青蘅卧在榻上,幽然说:“臣妾求皇上,不过三五万钱,三五十匹帛,如今潘淑妃一求三十万,皇上连眼也不眨一下。”
      义隆尴尬,随后解释道:“你娘家富庶,所以朕给的少;潘淑妃却是出身寒门的。”
      青蘅怔住,胸中发紧,发寒。何处是她的娘家?她和义隆二十年的夫妻啊,终究有这层隔阂。她想起她的母亲,泪水长流。诸般心曲,却不可说。
      青蘅,你不会薄命,不要像娘这样……啊!
      她从此记了多年。她一直有些赌气,这一生,我要锦绣繁华。然而锦绣繁华又如何呢?再回头一次,她依然如此选择,依然会走到这一步,也依然穷途末路。
      只是她的心,在她最单纯的年纪里,醉在了永嘉乡间,醉在了那个人和煦如春的眉目里,再不复醒。

      齐妫,齐妫,齐妫……后来,她病得很重,她听到义隆在声声唤她。
      这声齐妫,亦是一种情分。然而,她忽然想起,那年,她俯身在他窗前放下一包菊花,颜先生在身后唤她,青蘅。
      青蘅。那才是她的名字。
      她最后说的话是:“我想要一篇诔文,请永嘉太守颜延之为我作哀册吧。”
      义隆流泪答应她:“好,朕以千金向颜延之买一篇赋。”
      她仰面望着刘义隆,岁月的风霜,都刻上了他们的眼。她望了久久,缓缓地以被覆面,终究没有别的话说。她的弥留之际,留在史书上的是这样一行字:“后视上良久,乃引被覆面,崩于显阳殿。”

      青蘅死于元嘉十七年,她的谥号是:元皇后。
      但,盛世华章还未唱罢。她没有亲见,义隆的“元嘉盛世”和他的北伐;她没有亲见,她的儿子刘劭,最终杀了父亲而登基;她也没有亲见,颜延之后来平步青云,作了散骑常侍、金紫光禄大夫……她连颜延之的哀册,都未曾亲见。
      然而,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她这一生,能以颜延之的翰墨作结,亦算是凉薄中的一点抚慰吧。但,终究也逃不了义隆的牵念。他在亡妻的哀册上,亲笔写下:抚存悼亡,感今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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