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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章 ...


  •   她从没想到他们再度见面时,会是在这样一种情形之下。

      临窗的大床,他斜倚在那里,膝上摊着一本书,有些旧了的泛黄书页。他的头发依然是短短的,那双深邃的黑眸显得更大更幽深了——一切,仿佛一如初次相遇。只是当她悄然走进门的时候,他微侧着头,凝望着窗外;并且,没有回过头来。

      她停在他身边,尝试着不让眼中涨满的泪水涌出眼眶。

      「我叫周荇湖,今年二十五岁。在来到这里之前,因为搬家的缘故,已经到过好多地方……」

      他讶异的猛然回首,仿佛无法置信般的眨了眨眼睛,再眨了眨眼睛。就在沉默的一瞬之间,她已经眼尖的看清楚了他膝上那本书,他正在看的段落。

      「拿破仑——苦杏仁露的罪过?」

      她轻声念着那耸人听闻的标题,眼中终于有一颗晶莹的泪珠,自眼眶中坠落颊侧。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来。手在膝上不自觉的紧握成拳,他紧抿了唇,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仿佛尝试平伏那一时间向自己汹涌的席卷而来的思绪。然后他再仰首,望着她低垂的脸;眼眸是幽黑的,深不见底。

      「你的名字……怎么叫『幸福』呢?」

      「因为……」她一瞬间泪盈于睫,哽咽的声音几乎说不出下面的台词。「这代表着……我今后的一生,都会过得幸福。」

      他微笑了。眼中亮晶晶的,闪烁着温暖的光芒。

      「这……真是个很棒的名字,是我所听过的最好的名字。」

      她再也无法站在床边,这样的望着他。她伸出手去,慢慢的自他膝上拿起那本泛黄的书,轻轻的合了起来,放到他枕边那几本书的最上面。然后,她慢慢的在床边坐了下来,定定的直视着他的眼。

      「我一直……很喜欢你。」

      他吃惊的盯着她,那么讶然的,仿佛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样的可能性。

      「所以,我想留在这里,留在一座有你的城市中,留在一个能够注视着你的地方,留在与你相同的一片天空之下,和你呼吸着同样的空气……」

      泪水沾湿了她的脸。她没法说得如想象中那么平静淡然,她的语调泄露了太多长久以来无法形诸于口的、最隐密的心事。真是糟糕,她这样精心构想的、完美的重逢,全被自己毁了。她悲伤的想着,忍不住将脸深深的埋进了自己双手的掌心中,无法再假装若无其事的注视着他的脸。

      他突然伸手,温柔的拥抱着她。他的呼吸,热热的吹在她的颊畔。

      「好的。」

      看着她吃惊的、迷惑的、带泪的眼眸,他微笑,重复了一遍。

      「我说,好的。」

      *****

      他们的机会,只有百分之五十。

      她问过了医生,她知道这个数字是她所能期盼的最好的结局。

      而当她走回那间洒满了阳光的病房时,刚要推门,就听见他那熟悉的、低而轻柔的声音,从室内传出来。

      「不,爸爸。我不能这样做,你们为什么要把荇湖叫回来?」

      她听不太清楚高伯父的回答,但是他的声音又响起来了。那样低而且柔,却很坚定。

      「我对她说『好的』,是因为我当时怎样也无法拒绝她呀!我最好最好的朋友,站在我的面前,明明知道我来日无多,仍然哭泣着说即使能站在某处看着我,也是一种幸福……」

      他的声音中断了,再响起来时,充满了混乱的思绪、烦躁、困扰与苦恼。

      「我能怎么说?难道要我说,对不起,我怎样也没有办法对你产生相同的感觉,我谢谢你,可是我永远也无法回报你的好意?」

      她的脑子里有一瞬的空白。霎时间,她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凝固了,整个世界都在那一刻停止了转动。她无法反应、不能说话、不能思考,甚至连震惊或哭泣的气力都消失了。当她再恢复感觉的时候,她听到他正微微带点气愤的说着:

      「爸爸!怡如离开,我并不怪她,因为我自己无法也肯定明天自己会怎样,是仍然活着看到这世界,还是……」他哽住了,半晌才又开口。

      「可是,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荇湖?你们要她放弃了自己的工作、自己的幸福、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未来……回来把自己交托给一个没有办法给予她任何承诺的人?只是因为你们猜测她也许是喜欢我的,就可以拿着这种喜欢,对她做这样逾越的要求?」

      也许高伯父在辩解,也许高伯父在尝试说服自己的儿子……可是她已经完全听不到其它的话,也不在乎了。

      ——对不起,我怎样也没有办法对你产生相同的感觉,我谢谢你,可是我永远也无法回报你的好意……

      果然,果然她还是苦杏仁露。那被他所忽视、被他所忘却、不被祝福的苦杏仁露呵!

      她跌坐在冰冷的走廊地板上,把脸埋进了双手之中,无声的哭泣。倘若她能,她一定是会哭到声嘶力竭的,她的泪水沾湿了自己的两手、从指间的隙缝中落下,在她的裙裾上晕开了小小的一块水迹。

      但当半小时后,她走进那间病房,站在他身畔之时,她的双颊有着润泽得似乎笼罩着隐隐水光的红晕,眼眸里如一潭湖水般的清亮,浅浅的微笑,温暖的注视着他。

      「还不起来么?治疗的时间快到了。」

      *****

      冰冷的大理石长廊,雪白的四壁,匆忙来往的人群,死气沉沉的气氛。

      荇湖等在手术准备室门口。与身旁焦虑不安、脸色发白的高家夫妇相比,她的表情显得从容而淡定。湖绿色的洋装在这一片雪白而寂静的冷冰冰世界里,显得温柔如水、和煦如风,可以使人莫名的平静下来。

      身后的门打开了,她的脸上一霎那间浮现了淡淡一抹紧张的情绪,但她随即就镇定下来,微微侧身让心急如焚的高家夫妇两人走近轮床旁,与即将进入手术室的独子交谈。

      至于她自己,她想,应该是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了。该说的话,也不过是些叮嘱与祝福,这样的话,难道他还听得不够多吗?而且……她自嘲的一笑,她的祝福,对于他而言,也并不那么重要吧?

      别忘了,她只是那可有可无的苦杏仁露。

      手术室的门打开了,但轮床却在此时停在门口。她讶异的跟了过去,眼看高伯母啜泣着,示意她过去站到他的身边。

      她有丝讶然的走到他身旁,倾身注视着他。他的脸色虽然微微发白,但神情却很平静;不过,她还是一眼就捕捉到了他眼中闪过的紧张不安。于是,她浅浅的微笑起来,握住他的一只手。

      「你知道……拿破仑是怎么死的吗?」

      他那一瞬间显得有点吃惊,仿佛不明白为何在这种时候,她却突然说些无关紧要的话。不过他还是微微的一颔首,语气有点微弱。

      「不是砒霜中毒吗?」

      她眨了眨眼睛,轻笑起来。

      「不是的。他饮下了苦杏仁露,因此他中了毒。能使一个人日渐消瘦、能使一个人失去他所有幸福的,只有苦杏仁露。」

      她身后,高家夫妇的脸上已经因为她这样不顾场合的与儿子讨论生与死的问题,而浮现了不悦的表情。可是他却没有生气,只是微微提高了声音,加重语气的下结论。

      「是砒霜。你怎么总是这样?明明胆小,还要看这些讨论……」他的语气有一瞬的艰涩,碍口的避开了那个不祥的字眼。「中毒的书!」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她的笑容变得更温煦了。她的声音甚至都没有改变。

      「好吧,看来我们的意见仍然是很不一致呢。怎么办?」

      他无言,视线在她温暖的笑容上流连了一霎。

      她放柔了声音,但语调却很坚决,像是约定。

      「这样好了,等你康复,我们就去法国,亲眼看一看那个属于苦杏仁露的国度。」

      他惊讶的看着她。他看见她的眼睛闪了闪,脸上故意摆出一副财迷心窍的样子。

      「而且,你也知道我是没什么钱的。所以我只好买不能退票的减价机票,你可别让我白白浪费了这笔钱啊!机票如今也是很贵的——」

      他看了看她,再看了看她,忍不住失笑了。他的唇角浮现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但那笑容仍然让她的整张脸倏然燃亮了。在这一刻,他的心底居然蓦的浮现了一个想法,荒谬得令他不禁摇头哂笑——

      原来,她是这样美丽的。为什么他从来都不曾察觉这一点呢?

      轮床被推向前,她还紧握着他的手,被动的跟着往前小跑了两步。

      「小姐,请你放手好吗?手术时间到了。」身旁有人这样礼貌的提醒着,她却一时间无法反应过来,怔怔的想要松手。

      谁知他却突然反握了她的手一下,那么快,快得她还来不及在自己掌心留下他手掌的微温。她下意识的看向他的脸,不知道自己在无意中已经流露出了那一直极力压抑着的担忧之情。

      他的神情却很安静,眼中原先的紧张也消失了。他甚至对她绽开一个温和的笑容,一如从前。

      「放心,荇湖。」他低而清晰的轻声说道,「我不会辜负你难得请客的慷慨的。」

      *****

      手术很成功,治疗也很有效。

      她想,他应该又有「明天」了。他不再是来日无多,不再是因为失去了甜杏仁露而衰弱下去、直至死亡降临。他可以在每一天清晨睁开眼睛的时候,活着看到这个世界,这个幸福的世界。

      当她二十五岁的时候,母亲忙着和姑妈、姨妈们为她张罗着相亲的事;可如今她已经二十八岁过半,她们却不再着急催她去看那一张张的照片、吃那许多顿食不知味的相亲饭了。

      他已经出院了,两个月之前的事。现在的辅助治疗,已经无需他时时住在重症病房中;他只需要在固定的日子回一趟医院,也许将来,逐渐的他们会连那一丝丝的紧张都不复存在了,只当成是三个月、半年一度的例行体检。

      她下了车,拿着一个大蛋糕往他家里走去。今晚是他庆祝康复的派对,她只需要负责买蛋糕就好。他说,他相信她的品味,会买一个世界上最幸福的蛋糕回来的。

      所以,她挑选了这个蛋糕。杏仁味道的蛋糕。

      晚上,高家很热闹。他们从前的朋友们都来了,每一个人,看起来都为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而感动,说她的忠贞和他的毅力,战胜了已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死神。

      她浅浅的微笑。每个人都说那是幸福的笑容。可是这房间里弥漫着的祝福的空气,却逐渐让她觉得是那样难以呼吸;于是她借故起身,上了楼到他的房间透一口气。

      床头的小柜上摆着一本相簿。她在地毯上屈膝而坐,拿过那本相簿随意翻阅起来。

      这本相簿里,其实有一多半是空白的。但他在每一张照片里都显得那么苍白,连笑容也是轻浅而飘忽不定的,仿佛风一吹就会消散。这些都是她所不曾熟悉的他,是她身在法国时的他,当她所不知道时,沉默的忍受着病痛之苦的他。

      她还记得,当手术结束后,他终于清醒过来时,她眼睛都不敢稍眨的紧盯着他的脸,盯得眼睛都发酸发痛了,眼中都有浮动的水汽升起了——

      可是当他的视线与她相遇时,他轻轻的对她绽放了一个浅笑;那一刻她的泪水终于决堤,无法自抑的将自己的脸埋进了他消瘦却温热的手掌,纵容自己放肆的哭泣。

      他似乎有些慌张,他总是对女生的泪水没辄的,她想。因为她感觉到他微微屈起了手指,当她茫然的抬起眼望着他时,他动作很轻的以指尖拭去了她脸颊上挂着的两行泪迹。

      「谢谢你,荇湖。我说不出,自己有多么感激……」

      是呀,他在对她表示自己的感激。可是那一瞬,她只能楞楞的看着他,朦胧中仿佛看到那段似乎已经久远的从前,人潮汹涌、来去匆匆的机场,她脚边放着皮箱,伸手与他轻轻一握。

      ——祝福你能过得快乐,你们真是很相配……

      他有丝不好意思的垂下了眼,微笑着接受了她的祝福。

      ——谢谢你,荇湖。我说不出,自己有多么感激……

      这句话倏然自那褪色的记忆中,冲入她的脑海。她猛的合上了相簿,努力平伏自己剧烈的呼吸,以及胸口突然涌上的、轻微的痛。

      她看见当年他从她手中夺下来的那本书,仍然在他书架上一个显眼的位置。那本书旁摆着一个精致的相架,里面放着一张他们少年时笑闹成一团的照片。

      她凝神望着那照片中的自己。那样的笑容,才是真正幸福的笑容吧?那样的年少,那样的纯稚,那样的充满了期望……

      ——这代表你今后的一生,都会过得幸福。

      她楞楞的望着那张照片,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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