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白》李千千

1、空白

　　时间不停在走，一直在走。
　　是不是有一天它停下来，你就会爱上我？

　　上海的冬天很冷，今日阴雨，天空灰蒙得令人忧郁。
　　丸子是个有着很好生活习惯的人，早上七点起床，晚上十点入睡，不抽烟，不喝酒，不化妆，不穿高跟鞋，不吃任何垃圾食品，不养小白脸，不搞一夜情。
　　每天的工作就是打开电脑，面对整页整页的诗字古玩，为每一件艺术品做最专业的描述。
　　到了星期五过周末，到了月底领薪水，有一只宠物猫叫做简简，去过香港迪士尼，梦想去一次巴黎，变成很美的女人，有一次浪漫而难忘的邂逅。
　　生活应该是平静的，应该很平静，一直很平静。
　　像许多人那样结婚，生子，有一个家庭，可以为那个人做饭。
　　直到在淮海路上的某次转身，从那些硕大的玻璃窗中折射出的人影，在寒风中飘逸飞舞的红色围巾，略显迷离而疲惫的眼神。
　　那个人就站在她的身后，他们在看同一件小礼服，他们都没有带伞，密密的雨丝落满他们的发梢。
　　时间在那一刻静止不动了。

　　坐在嵩山路上的星巴克里，无论从哪个角度都能够一眼望见巴士站台上密集的人流，每个人都衣饰鲜丽眼神冷漠，雨幕笼罩下的世界就好象一个巨型鱼缸，那些人就好象是一条条色彩艳丽的热带鱼，寂寞地各行其事。
　　丸子并不喜欢喝咖啡，她认为咖啡是种另类鸦片，她只喜欢闻它的味道，那种庸懒而又张扬的香气。
　　你一点没变，坐在丸子对面的年轻男子轻描淡写，他并不看丸子，丸子也没有看他，他的目光漂浮在一个很远的地方，远到无法触及。他很帅，穿着一条已经磨得有点发白的牛仔裤，店外，不时有年轻女孩隔着玻璃窗对他好奇观望。

　　你也没变，丸子不知道要说什么。
　　怎么跑来上海？来多久了？
　　我来鉴定一批字画，你呢？
　　我不回北京了，我在这儿买了房子，有个小花房，欢迎你来玩。
　　你一个人？

　　他们聊了很久，从彼此的工作到大学时代的回忆，在旁人看来，他们既像是两个久别重逢的老友，又像是相识不久的恋人，有说不尽的话，气氛越来越轻松，他们开始大笑，相互开对方玩笑。
　　但只有他们自己心里清楚，他们其实什么都不是。
　　不是恋人，也不是朋友。
　　最后那句话，丸子始终没有问出口。

　　要不要去新天地看电影？我请客。
　　有什么好片子？我可是非经典不看的。
　　经典？什么才算经典？比如？
　　比如欲望都市，比如六人行，比如小王子……
　　小王子是个童话吧？
　　是，是个童话，但却是我心目中最伟大的童话！
　　为什么？
　　丸子笑笑，没有回答。
　　他们去看了伤城，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伤城。
　　从新天地出来，雨已经停了。
　　你住哪儿？我帮你打车。
　　海伦宾馆。
　　要不要再去喝一杯？
　　我从不喝酒，你知道的。
　　他笑笑，伸手招车，他为她拉开车门并嘱咐司机多多照顾。
　　丸子迟疑了一下，她在等待他的同行，但是他没有。
　　如果明天你有时间可以打电话给我，我知道你有我的号码，我一直没换过。
　　丸子无法看透他的表情。
　　你也可以打给我，我也没有换过。
　　他又笑了，他冲她挥挥手，转身消失在璀璨的霓虹中。

　　我想起了狐狸的话，如果被人驯服了，就可能会要哭的……

　　今天的拍卖进行得非常顺利，丸子没有和同事们一起庆祝，她说她突然想起有件事忘记去做。
　　她在人流中游荡，她一直把手机握在手里。
　　出门前她精心打扮了一番，她对镜子里的那个略施薄粉淡扫娥眉清秀白皙的女子非常满意，她特意买了双Diro最新款的高跟鞋，包装非常漂亮，她拎着这份礼物漫无目的地流浪。
　　已经三年了，不长也不短的三年，适合遗忘也适合怀念，有些事原来是淡化不了的，心早在多年前就已被蛀出了一个小小的洞，这个原本看不见的洞被一种叫做思念的小虫越蛀越大，终于不可抑制无法停止。
　　但……
　　不想做那个被驯服的人，不想被任何人驯服。
　　她知道那个男人是喜欢自己的，她当然也喜欢他，但是，他们都掩饰得如此小心，从来没有提过只字片语。
　　她在沧浪亭随便吃了点东西，南京路上一片繁华景象，她感觉自己像一条迷路的鱼，快要在人群中窒息。
　　她已经不知走了多少个小时，终于，她累了，不想再走。
　　电话铃始终没有响过。

　　毕业后，我们还会有联系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
　　我给你买了条手链，可是不见了……
　　丸子，你是个太聪明的女子，女人还是应该苯一点的好。
　　为什么？

　　他回答不出问题的时候，就会用笑来掩饰，那该死的可恶的笑。
　　丸子把高跟鞋从盒子里取出来，换掉了脚上这双姿色平庸的平跟鞋，这是她第一次穿高跟鞋，他喜欢看女人穿高跟鞋，他觉得五厘米的鞋跟是一种气质。
　　她有点行走困难，她暗骂那个说自己聪明的白痴，如果她真那么聪明为什么连高跟鞋也穿不来。
　　她就这样举步维艰地走回到海伦宾馆，丝毫顾不上旁人异样的眼光，当她走到宾馆门口的刹那，她呆住了。
　　她看见了他，他正斜倚在落地玻璃窗外安静地抽着烟，他应该已经站了很久，他把衣领拢得很高，因为冷而不停抽烟。
　　她的心脏因为狂喜而激烈跳动起来，她拼命克制自己的情绪，平静地走到他面前，平静地冲他微笑。
　　他看见了她，他的微笑和她的如出一辙。

　　你今天很漂亮，怎么穿高跟鞋了？
　　死人，明明很远就已经看到我的丑态了！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我在等人。
　　丸子的心一颤，等到了吗？
　　他笑笑，没有回答。
　　进去吃点东西吧，你看你冷的。
　　不了，我请你，你想吃什么？
　　随便，我吃过晚饭了，喝点饮料就行。

　　丸子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对咖啡情有独衷，那样黝黑苦涩的液体。
　　她点了苏打水，她喜欢质地通透而清澈的东西。
　　怎么没打电话给我？
　　她忍住没有问，她知道他一定想问同样的问题。
　　谁也没有说话，只有咖啡杯盘轻触的声音。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只黑色的盒子轻轻推到丸子面前。
　　丸子一怔。
　　打开看看，他说。
　　丸子看看他，她感觉自己的手指有些颤抖。
　　盒子里面安静地躺着一条光灿灿的水晶手链，银质的手链，水晶的形状就好象一滴滴眼泪，施华洛世奇的水晶，有它独特的天鹅标志。
　　我说过要送你一条手链，喜欢吗？我自己选的。
　　不等丸子回答，他取出手链为往丸子系上，他冰冷的指尖在她丝缎般的肌肤上若有似无地滑过，丸子的心拼命乱跳，意识几乎不再受自己控制，她怔怔地盯着那条手链，眼眶有点湿润，她拼命压抑这突如其来的泪水。
　　这些年你过得好吗？他握住了她的手，难道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她哽咽着无法说话，眼泪没有掉下来，这很好。
　　丸子，你想说什么，还来得及。
　　为什么要我说？难道你没有话想对我说吗？
　　他沉默。
　　丸子有点激动，她没能好好掩饰眸中那片飞红，她慢慢抽回自己的手，从皮夹中抽出几张钱压在杯子底下，转身，离开。
　　他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悲伤而低沉。
　　有些话真的那么难说出口吗，丸子？
　　她深呼吸一口，她尖锐得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
　　同样的话问问你自己吧。
　　我以为你知道。
　　是的，我们都知道，我们一直都知道，多年前就已经知道，只是我们谁也没有说出口……

　　电梯里只有丸子一个人，门合上的那一瞬，眼泪无声滑落。
　　她平静地眺望这座陌生而奢华艳丽的夜之都城，她是一朵非常骄傲的花，身上有许多刺，却无法抵挡寒风的侵袭，所以，她需要一个屏风或者一个玻璃罩子，她渴望小王子的出现，但仅仅是渴望，不是祈求。
　　她可以等，可以继续这种暧昧的游戏，如果得不到她要的结果，她宁愿舍弃。
　　但我为什么要哭？是因为他终于履行诺言送了手链给我吗？是因为我一直在期待这件礼物吗？
　　不，我只是太寂寞，仅仅寂寞而已。

　　你们很美，但你们是空虚的……

　　丸子把Ｄior的高跟鞋送给了Ｍey。
　　刚买就不喜欢了，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喜新厌旧了？
　　不适合的东西何必留着。
　　那我可拣了大便宜了，呵呵……
　　Ｍey是个生活在幸福中的小女人，因为洒脱而幸福，因为无牵无挂而幸福，因为没有期待而幸福，她可以和任何一个男人交往，可以对任何一个人说我爱你，可以对任何一段感情残酷，可以随时保持微笑，她的世界只有一个规则，唯一的必须遵守的。
　　拒绝眼泪。
　　既然是游戏就该懂得拿起放下。
　　如果你动了真感情呢？你会等着那个人来告白？还是自己坦白？
　　如果他也爱着我，他会告诉我，如果不告诉我我会忘了他。
　　你真的可以忘记？
　　为什么不能？一个男人连说我爱你的勇气都没有，你还能指望他什么？
　　你会不会太偏激？
　　那你呢？你会等吗？等多久？等到老死吗？
　　爱有时候不一定要说出口。
　　不说谁会知道？如果他只是把你当朋友当妹妹甚至当老妈，那你该怎么办？你的感情算什么？不是很可笑吗？
　　你是不是太自私了？
　　自私？她讽刺地笑。
　　对我来说，爱情只不过是一场游戏，有时只是一场梦境，如果他让你感觉疼痛，那就是一场噩梦，你喜欢噩梦吗？

　　宾馆的房间温暖而考究，丸子停驻在玻璃窗前，俯视南京路这条不夜的长街，黑压压的人流，那些正欢腾着的沉静着的全都是她的同类，但她的喜怒哀乐却与他们无关，他们的也是。
　　她觉得有点冷，于是不自觉地抱紧自己，但抱住的始终只有空虚，他始终没有打过一个电话给她，连一条信息都没有。
　　也许自己真的错了，所谓的喜欢只是一种错觉，否则，为什么那么多年了，他们始终只是朋友，不，是连朋友都不算。
　　她拿起手机，输入一条信息，找到那个熟悉却又陌生的号码，看了很久，然后取消，把那几个字一个一个删除。
　　明天，我就要走了。
　　这是被她一字一字删掉的话。

　　如果将来你有个花房，你会在里面种什么花？
　　玫瑰。
　　为什么是玫瑰？
　　因为它很美，就像你。
　　但它有刺。
　　是，有刺，这也像你。
　　不种其他花吗？
　　不，我只喜欢玫瑰。

　　“再见了，”他对花儿说道。
　　可是花儿没有回答他。
　　“再见了。”他又说了一遍。
　　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温柔恬静。
　　“要是风来了怎么办？”
　　“夜晚的凉风对我倒有好处，我是一朵话。”
　　“要是有虫子野兽呢？”
　　她天真地显露出那四根刺，随后又说道：“别这么磨蹭了，真烦人！你既然决定离开这儿，那么，快走吧！”
　　她是怕小王子看见他在哭，她是一朵非常骄傲的花……

　　早上七点的飞机，空气因为冷而显得有点稀薄。
　　丸子很喜欢浦东国际机场里那一排排倒悬而下的“针”，她不知道应该怎么称呼那些东西，它们就像一把把刀似乎可以直接插进每个人心里。
　　她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手链的光芒有点刺眼。
　　施华洛世奇，挺漂亮。
　　丸子笑笑，May一直都是最识货的人，她已经把耳机塞进耳朵，闭上眼睛为接下来的一场美梦做准备。
　　丸子很累，却没有丝毫睡意，就要回去，一切圆满，来时的快乐已经被掏得空空荡荡，剩下的是再也无法延续的回忆。
　　连一声道别都没有。

　　工作一如既往，生活一如既往，平静一如既往。
　　唯一不同的是在某张怀旧老片颠来倒去地已经不知道放到第几遍时，醒来，对着空空的酒瓶，漆黑的房间，发现自己竟然醉倒。
　　第二天依旧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把自己整理干净了上班，言谈之间依旧面带微笑，心里有块不能触碰的地方，点到，会疼。
　　没什么大不了，只是和很多年前一样，只是重来一次罢了。
　　那时也似乎像现在这样独自把某些东西默默收藏。
　　只不过这一次是最后一次，我们都是自私的人，我们都不想疼。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丸子得到了他的婚讯。
　　听说他的未婚妻温柔可人美丽天真，她看到了他们的婚照，照片上两个人都笑得如此幸福甜蜜，那种笑容在丸子眼中是如此触目惊心。

　　听说是那个女孩子主动追求他；
　　听说是她说我爱你；
　　而我不知在何时已丧失了说我爱你的能力。

　　丸子很平静地看完照片，很平静地打开博客，很平静地开始记录今天的心情。
　　但是，她的头脑一片空白，灵魂也一片空白，她久久地坐着，一动不动。
　　她只是不想小王子看见她在哭，她是一朵非常骄傲的花。
　　她捂住自己的脸，这一次，她没能忍住，眼泪顺着指缝滑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