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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子非鱼 ...

  •   子非鱼
      三月的道旁,芳菲尽绽,秾丽的夹竹桃艳红似火,衬着青板长街十里绵延。
      春雨绵密如丝,一缕缕顺过发间,冰凉滑腻。街上却无甚人撑伞。小小一方告牌前围了一圈又一圈,确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今日是春闱后的第三日——放榜的日子。
      柳苻泽埋首疾步,心中却甚是欢喜,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中了,而且还是会元!
      他紧了紧攥握的手,面上的喜色不言而喻。得赶快通知家里人,他们定会很开心的!如此想着,思绪便飘回了那个小村庄里。一墙之隔的读书声,清润响亮,一身布衣的少年有一双点漆的眼和一弯清雅的笑容。小小的柳苻泽不懂,这世上怎会有人笑得这般让人舒服。少年曾说过:“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那时,他脸上绽出的光彩那么耀眼,同时也影响了年仅七岁的柳苻泽。而少年也终是如他所说,成为了历史上第一位少年卿相——晁蒙。
      那少年也许并不知,曾有一个孩童将他在心中敬若神祇,并且一直期待着能与之并肩。
      而如今的自己算不算离他又近了一步?
      想得入了迷,竟在雨中站了这几许。青衫已被雨浸透了,一丝丝的沁凉。
      不知何时,头顶却出现了一方阴影,身旁一片融融的气息。
      男子一手持着青纸伞,一双眸如墨般乌亮,唇边一抹笑意淡雅闲舒。他的声音清亮如泉:“这雨虽细,淋多了却仍是伤身,莫着凉了。”
      他并没有见过这个人。
      柳苻泽愣愣望着男子,却不知该说什么,只得胡乱扯了句:“你也是应届的举子吧,榜单看了么?”
      男子淡笑不语,迈着步子朝前走去。
      见他无意交谈,柳苻泽也不再说什么,只是与他并肩走着。
      伞柄上系着一双蝴蝶玉扣,晃荡起来叮叮咚咚甚是好听。
      纸伞不大,两人靠得极近,衣角时而相触,发出“簌簌”的声响。
      没来由的,柳苻泽觉得他定是认识这人的。
      青灰的天幕下,绵密的雨丝浸润着的夹竹桃更显艳丽。
      青板长街,一双人影并肩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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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家大殿毕竟是天子居所,富丽辉煌自是无话可说。
      今夜,是殿试结束后的宴席。
      周遭坐的皆是权贵大臣,柳苻泽心中不免紧张,双目便扫视着殿内众人。
      那人,会来的吧……
      却见右上首的男子一双如墨的眼也正望着他,男子朝柳苻泽举了举琉璃制的酒觞,算是打了招呼。复又唇角微弯一抹闲淡,将酒一饮而尽。
      柳苻泽觉得心跳如鼓,抓起手侧的酒杯,牛饮一口,却反是被呛了,咳了几声才方好,面色却艳红异常。这一番动作,引得周遭一片目光,柳苻泽也不再多看,只顾着低头啜酒。
      他自是未见右上首那位,唇边戏谑的一丝笑意。哦,或许,现在该改口称他少年卿相晁蒙了。
      此二人却都不知,刚刚那番“眉目传情”早被龙座上那位尽收眼底。惠梁帝心念一转,便开金口:“惜文(晁蒙的字),现今还未有门生吧,不如在场挑几个,权当替朕授育人才便是。”虽是压低了声音,却还是让在座听得清楚。
      晁蒙朝龙座上笑得正欢的那位瞥了一眼,半举着酒觞的手顿了顿,复又将那光艳的琉璃抵在了唇边,却是无人看见,琉璃后那抹正渐加深的笑意。“为吾皇效力,臣自是甘愿,若说合臣眼缘,那便就连斐(柳苻泽的字)一人可。”
      柳苻泽的酒量是极浅的,虽是小口啜饮,此时也已有了几分醉意,面泛潮红。乍听此话,原就语义暧昧,这下脸更是烫得一发不可收拾了。待得清醒几分,见众人皆候着自己,便举起酒觞,敬了晁蒙一杯。顺带在某位xx帝的撺掇下,行了拜师礼。
      便就连斐一人可。
      连斐,一人可……
      如同魔障般盘桓与脑中,挥之不去。
      柳苻泽笑了笑,虽然明知不是那个意思,心中却仍是有期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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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苻泽揉了揉酸胀的眼角,身着紫红官服,倒是平添一股英气。
      御史中丞。
      这是三年前的柳苻泽万万没有想到过的——自己会成为历史上的又一个神话。
      最年轻的御史中丞……
      旁人看来风光无限,各中酸楚却是如人饮水。
      思及刚入朝为官时,不懂那些所谓虚礼,仗着一股干劲,却是处处不留情面。也难怪同僚们个个孤立自己了,这下倒是有了些孑然独立的味道。
      听着一封封弹劾奏章,柳苻泽会不禁想是否那人前光耀的少年卿相,也曾面临过如斯窘迫。
      否则怎会对自己做出那番提点。说实话,那时,柳苻泽很生气。他不懂,那个曾说着:“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的少年哪去了,自己敬若神祇的人竟只是个懦夫么?许是太过愤怒,他没有发现,那双如墨的眼已不复当年光彩,清雅的笑容亦多了一丝疲累。
      然而事实证明晁蒙是对的。
      在众人的压迫下,即使你想做到一人独醒,又怎么可能呢?
      有时候适当的虚以委蛇,也是必要的吧!只要还坚持着初衷,就够了。
      晁蒙他……也是如此吧。
      思及此,柳苻泽便随手抓起凳上的披风朝外走去。
      突然,很想见见那个人呢。
      +++++++++++偶是场景转换的分割线+++++++++++++
      初冬的御花园内,还不算冷清,零星散着几抹嫣红,夹杂在苍青松柏和奇石曲径间,别有一番风雅。
      亭台内,凭栏而立的人一袭青衫,倒略显单薄了。
      暖炉旁,紫烟缭绕,一身玄衣的惠梁帝,紧盯着那人的背影。风吹衣袂翻飞,几络发丝,轻轻扬起,散在风中。
      “惜文,真打算这么做?” 那背影,太过单薄,总觉,一不留神便将羽化而去了。
      晁蒙抿嘴苦笑,如若可以谁又想这般?
      见他不语,惠梁帝神色一暗,摆了摆手:“罢了,你决定的事谁又改得了?要做便做罢,朕懒得管你了。”
      语毕,便携着太监们离去了。
      “李德开,你说朕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垂首身侧的太监总管被皇上这一句问得不明所以,抬头偷瞥了一眼,却发现年轻帝王的脸上,是带着一丝孤寂的苦笑。
      远处,几抹殷红似血,散落在苍青之间
      飞檐立柱,一袭青衫在风中飘飘摇摇,碎得支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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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柳苻泽到丞相府时,已近日暮。
      淡淡一层金黄笼在那人身侧,初冬的傍晚还算不上严寒,但也不该只着一件青衫吧。
      “惜文。”柳苻泽拉起晁蒙冰凉的手细细揉搓,“做什么呢,手这么凉!”似是责怪却带着宠溺。
      如今,两人之间比之师徒更像知己。
      还记得当年第一次登门拜访,刚开口称了声“老师”,晁蒙就一脸嗔怪地说:“做什么,不过虚长你几岁,至于把我喊老了这几许么?”从那以后便一直唤“惜文”了。
      有时候,真的是不明白,你说,多大的人了,怎么就连自己都照顾不好呢。这让柳苻泽不禁疑惑,当年那个为自己撑伞,提醒自己莫要着凉的人究竟是不是他了。
      晁蒙的一声咳嗽,打断了柳苻泽的回忆。
      “你看,着凉了吧。”边说边把人拥进自己的风衣内。每次见到他就是不由自主的想要照顾,说不上为什么。也是因此才没有意识到自己对他的关心,其实是有些过头了。
      柳苻泽瞥了一眼地上的几把铁锹和一棵树苗,开口问道:“你这是要干嘛呢?”
      晁蒙低垂着眼睫,没有看他,只出神地盯着树苗上稀稀拉拉的几片青叶子。半晌,才低哑着嗓子说了句:“我想种桂树,连斐来帮我吧。”
      说着,自顾自便忙了起来,柳苻泽担心他的身体,就抢了铁锹,硬是把晁蒙架回里屋去了,自个儿帮他种了这树。
      种完树,拍了拍手上的尘土,正欲转身入屋,便见晁蒙已披了氅子,手里捂了杯热茶,倚在门边,正望着他,唇边仍是一抹淡雅的笑意。茶杯里正冒着热气,一片白雾蒙住了晁蒙的眼,只隐约见得那如墨般的黑眸。
      柳苻泽甩了甩头,总觉得那眼神怪得很,就像是……
      就像是将死之人对挚爱之物的不舍。
      这让他心头隐隐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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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上,也真是,尽拣这烫手山芋丢给我。柳苻泽看着满桌公文,不由摇头苦笑。
      江南私盐……贪墨……
      哼,这一案查下来不知道要扯多少人下水。
      柳苻泽为官时间虽然不长,但在民间还是颇具威望的。最年轻的御史中丞么,铁面陆判柳苻泽,谁不知啊?那是唯一一个能与少年卿相晁蒙相提并论的人啊……
      定了定心神,柳苻泽便继续埋头批阅起公文。
      融黄的烛光下,映衬的是男子刚毅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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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安的夏日并不十分酷热,明媚的阳光,将一池碧波照得亮堂。
      池中的五色锦鲤相嬉一簇,飘带般的尾鳍在水中如莲花绽开,摇曳生姿。
      半展的水榭边围了一圈低矮的雕花栏,一身青衣的晁蒙正斜倚于栏,不时撒下些饵料,引得梁边拥满了一圈又一圈的鲤鱼。晁蒙不禁勾起了唇角。
      柳苻泽一进来,看到的便是这一幕。心念一动,便随口问了句:“惜文今日怎么这般有兴致啊?”
      晁蒙并未答话,只自顾看着池中锦鲤出神。
      柳苻泽自觉无趣,便也凑过去瞧着。
      深院庭水,日照倾栏,锦鲤相嬉无依。
      有感而发叹了句:“这锦鲤生来便是供人赏玩,可却不知,它是乐意还是不乐意?”
      半晌,晁蒙才低着嗓子回了句:“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后又小声嗫嚅了句什么,却是被风碎得支离
      柳苻泽不知该说什么。
      他依稀听得,晁蒙说:“连斐,你可又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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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更鸡鸣,天微亮。
      柳苻泽守着公案上的一堆账簿坐了一夜,手里还捏着一封信。从江南寄往京城的密信,江南私盐贪墨案的证据之一。
      也许柳苻泽该庆幸终于将此案了结。
      只是,为什么,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了同一个人。
      为什么是他?
      为、什么……
      案上的蜡烛已近燃尽,微弱的一点小星子,苟延残喘,时不时发出“噼啵”一声脆响,一滴烛泪便顺着长颈烛台滑下,在底座上凝成一片斑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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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柳苻泽带着差役和圣谕跨进丞相府时,便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始终是忠义难两全。
      他会将忠心献给圣上,而对于晁蒙,无论做过与否,自己都会留予他十分的信任。
      只是,他没有想过,那人也许根本就不曾领情。
      晁蒙就坐在书房内,穿过长长的回廊,可以看见院子里一棵月桂长得茂盛,想来开花时也定是满院清芬。不过,大概自己是看不到了。
      从身侧端过茶盏,灌了口茶水,强行将那口郁结之气压了下去,面色却仍是苍白。
      再过不久,那人便会来了吧……
      晁蒙闭上眼,唇边仍噙着一抹笑意,像是想到了什么喜事。
      隐约听得前厅传来的喧闹声。
      从前厅到这儿的路,其实不长。
      脚步声到门前便顿住了,睁开眼,梦里心心念念的人就在面前……真好。
      来人一身紫红官服,英气逼人。此刻,恭敬垂首,沉声说道:“下官柳苻泽,奉皇上圣谕,请丞相大人前往大理寺协助调查。”
      良久,柳苻泽才听得一声,“好”。声音沙哑,不知道是不是又着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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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理寺的囹圄似也没比别处好上几分。幽黄昏暗的烛火,照在木栏上,在地上留下几条影子,时不时随着偶有的一阵阴风,闪烁几下,到有些鬼影幢幢的感觉。
      晁蒙靠墙坐在草席上,月光正好能从墙上的小窗透进来,偶尔照亮几只夜半觅食的耗子。
      为着避嫌,今夜来提审的是另一个官员。晁蒙对这位五十开外的大理寺卿倒没什么深刻印象,但能在官场上混迹这么许久,想来也不是吃素的。
      “丞相大人啊,好歹同僚一场,下官也不想动私刑,您便实话说了,下官好交差,您也可少吃点苦啊!”那张还算忠厚的脸,说出这话,却是怎么着怎么别扭。
      不动私刑?但却不知,我刚刚受的那些又算个什么了。
      以后,没了我,真不知那人要怎么在这官场里待下去。
      晁蒙苦笑出声,伸出布满泥血的手在供词上画了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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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的贪墨案,可是将朝廷来了个大换血。
      统共查处大小官员一百三十六人,其中也包括那位曾盛极一时的少年卿相——晁蒙。
      从顶峰到渊底,也不过一步之遥。
      皇上下令,将涉案人员流放伊列,秋后动身。
      中秋节这夜,天气不错,晁蒙能从那扇小窗里头看到一轮圆月。
      很亮……
      不知那人是否也同自己一样望着月亮呢?
      往年这一日,晁蒙都是和柳苻泽一起过的节,不过,只怕从今往后,都只能是奢求了。
      三秋桂子,十里清芳。
      柳苻泽此时正坐在丞相府的庭院中,昔年,他与晁蒙同种的那棵桂树下。
      闷了一口桂花酒,酒液清甜醇厚,他却只感到寒凉哽喉。
      月华如水,照在男子刚毅英挺的脸上,朦胧一片,浅浅淡淡罩着那层哀伤。
      后来,柳苻泽常想,是不是那时晁蒙就已知会有那么一天,而那棵桂树便是想给自己留个念想。
      不过,这些疑惑终是再无人解答。
      天还未晓,大理寺传来消息,犯人晁蒙猝死狱中。
      差使离去时,回身瞥了一眼,只看见御史大人的背影,在颤抖……
      桂影横疏,月华清浅。
      ++++++++++偶是场景的分界线+++++++++++++
      年轻的帝王听到消息时,愣了愣,放下手中的朱毫。
      对身旁的李德开说:“朕累了,服侍朕就寝吧。”
      是啊,真的累了。
      看着那人一日日的消瘦,自己是多么想照顾他……可是又有什么资格呢?
      记得自己曾问过那人,至此这般可曾悔过。
      那人只是笑着,苍白的脸上竟添了几分光彩。
      良久,才开口:“我不能护他一生,便就,用我余下的这几时成就他的一生。至少,后世在忆起他时,会顺带唾骂我一句,这便够了。我与他,还是在一起的,不是?”
      “我只是想给他留些什么……”
      想要骂醒这个人的执迷,可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
      还不是,同他一样的。
      万人之上,又如何?
      如今不是为他悲伤都没有资格。
      柳苻泽,你何其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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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节后的第一日,朝堂内便乱作一团。
      听说,晁相死了。
      听说,昨夜皇上召见了御史大人。
      听说,御史大人辞官回乡养病去了。
      听说,皇上今日龙体微恙。
      ……
      再悲哀的故事,于旁人眼里,也不过一个听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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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花村,自从出了两位鼎鼎有名的人物后,便不再是当初贫瘠的小村子了。
      慕名而来的人们在这里安生扎寨,没过几年,桃花村就真如桃源仙境了。
      路边一溜商铺,十分热闹。村里人如今个个衣着光鲜,
      当然,除了他。
      “这疯子怎么又来了!去去去,一边待着去,别挡着人做生意。”
      没人知道疯子是谁,也没人知道他从哪儿来,又是何时来的。
      人们只知道,这疯子是个醉鬼,整日介抱着个木盒子不撒手,拎着酒葫芦到处晃悠。醉倒在哪儿,便睡在哪儿。口里整日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
      有时调皮的孩子会去戏弄戏弄他,趁他醉死过去,瞅瞅他那个木盒子。
      不过,盒子里什么也没有。
      久而久之,村里人就权当他是个疯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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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日,疯子又喝醉了,倒头就栽在地上睡了起来。
      青石板湿凉湿凉的,睡着并不舒服。
      青灰天幕间不知几时飘起了绵绵雨丝,如针般扎人。
      疯子翻了个身,搂紧了怀中的木盒。
      口中嘟囔着:“惜文,惜文,莫着凉了。”
      青板长街,十里绵延。
      路上的行人很多。
      不知谁人伞柄上一双蝴蝶扣,晃荡起来叮叮咚咚,甚是好听。
      疯子坐起身,揉了揉眼。
      头顶上一方阴影,手持青纸伞的男子声音清亮如泉。
      “这雨虽细,却仍是伤身,连斐,莫着凉了。”
      —The End—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子非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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