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里昏外》阳光下的果园

2、那年的西瓜

　　这是一个温暖的春日，江南小的时候最喜欢春天，但是现在她有些害怕春天的到来。
　　桃红又是一年春。
　　惜春常怕花开早。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那些诗句会一句一句冒出来，有时甚至让她热泪盈眶。她已经35岁了。活的仍然像这空气里的微尘，没有质量，没有重量，而春天一次次到来，又一次次飞快溜走，这太可怕。
　　收拾一下桌上的老年门球协会的材料，江南拿出手机看一下，十一点半，应该先接儿子回家了。于是，锁门，下楼，她开上自己那辆银灰色的小波罗，要去小学接儿子。老公说，今天他有时间，中午饭他负责，等十一点四十他们到家的时候，老公的饭菜就可以上桌了。
　　儿子平常基本都是由爷爷奶奶接送，有时候干脆就在爷爷奶奶家睡觉，但这几天两位老人参加了一个旅行社的活动，出去旅游了，所以，江南难得的亲自来接儿子。儿子长的又高又壮，对爷爷奶奶的亲近早就超过了爸爸妈妈，和同学们打打闹闹的出来，上了车。回到家，果然，一室饭香。老公今天做了俩菜。炒了一个木犀肉，还有一个是砂锅，里面是带皮猪肉炖的黄豆、菠菜。江南的老公邵家齐，中等个子，理个平头，看起来人很和气，总是笑笑的。
　　江南一看见黄豆就情不自禁皱了皱眉头。夜里的黄豆让她对此刻的黄豆充满了反感。可是老公总是喜欢给她炖黄豆，说女人多吃点黄豆多么多么好，甚至还买回来个豆芽机，自己做胖墩墩的刚发小芽的黄豆芽。可是，江南不爱吃黄豆。她不仅不爱自己吃黄豆，尤其讨厌老公嚼黄豆的声音，咯吱咯吱咯喳，一声一声，越不想听就越听见那样长一声，短一声，听得江南脑门都发麻。
　　江南想，自己那个梦，实际上是告诉自己，自己厌倦了这种生活，厌倦了这种会一直延续到老的生活。这种生活，让她充满恐惧。
　　中午饭后，还是重复上班的路，下午，总是什么事情都不用做，江南开始逛网站，看看淘宝的衣服，看看晋江的小说，百无聊赖，然后点开自己的□□，意外的发现，高中同学马莹发了一个说说，说五一节她要从C城返回，想组织一次同学聚会，马莹一直是个热心肠的人，走到哪里都是咋咋呼呼，她在□□上发了N个思念的表情，并且说已经组织了几个还呆在老家的同学，一定要聚一聚，不醉不休，不见不散。江南问，谁请客，马莹很豪迈的说，当然是马老板我，江南于是很痛快的说，原来是你这个丫头片子请客，那我一定要去吃穷你！不醉不休，不醉不休，大家都把话说的很大，似乎那天的不醉不休就在眼前。
　　时间确实很快，从四月初到五一假期，一眨眼就到了。马莹大老远的从C城回来了，个子不高，豪气不低，说，这次组织的好，大约能有18个人来参加这次的同学聚。说实话，江南也没想到会有这许多人，高中同学当年一个班级60多人，后来四分五裂五湖四海，老家S城留下大约有十来个，剩下的人都混出去了。如今散布在祖国的各个角落，想见一面，都要千年等一回，又不是过年假期，能有18个人已经足见马莹能量不小。说起那些熟悉又有了一些陌生的名字，江南也感觉有些兴奋。生活太波平如镜了，能重温一下青春期的那些故事，见到那些同学，确实是一件非常值得期待的事情。
　　尤其是，高中同学里有一个非常特殊的人，对于江南来说非常特殊，严格来说，那是她的初恋。为时两年的初恋。
　　那个人名字叫朱鸿飞，当年江南总是叫他小飞猪，她觉得这个名字，真是相当的难听。
　　这次聚会，江南本没有希望他会来，他们已经几年不曾见面了。高中毕业16年，大约8年前他们见过一面，当时来去匆匆，两个人甚至话都没有说上几句。他新婚燕尔，一脸的幸福表情，直接掐碎了她想和他说话的欲望。江南结婚早，大学毕业、工作不到一年就结婚，然后又过了一年多，孩子就出世了，当时，不少同学都还是刚刚参加工作的毛头小子和黄毛丫头。
　　自从听说朱鸿飞要参加同学会，江南的心里就感觉好像有一把小刷子在挠呀挠，这让她干什么都有点不能静心，似乎前边就要有什么紧急的事情发生，一举一动都带着一点慌乱与茫然的样子。
　　可能是生活太无聊了。她想起许多他们以前的事情。朱鸿飞家是农村的，但是并不远，大约距离城市也就是十几里路的样子，傍晚，他通常会骑自行车回家。每次他回来，江南就会很期待，因为他回来后，她的书桌里面就会有很多的好东西，比如说，新鲜的西红柿，比如说，几个大苹果，比如说，炸的黄灿灿的知了狗，还有一次，他居然给她带回来一袋子草莓，把她给美的，一节课又一节课，都是甜蜜蜜的。放学后，如果机缘好，大家都没人注意，他们俩会骑一辆自行车出去，找一个好地方，一块分享这些带着田野清香的美味。当年，他们最爱去的一个地方时一个报废的打靶场，有高高的土墙，后边长着挺拔高大的杨树，不远处，就是一块大大的水塘，夏天，凉风吹过，坐在高高的土墙上，看绿色的原野，眼睛是开阔的，心情是甜美的，胃口是舒服的，人生真是从未有过的甜蜜幸福。记得有一次，朱鸿飞拿给她两个苹果两个梨，朱鸿飞抢着吃梨，江南颇委屈的说，你为什么不让我吃梨？朱鸿飞一下子瞪大了双眼，“你不觉得苹果比梨好吃的多？”然后才知道，朱鸿飞最爱的就是苹果，因为觉得梨不好吃，所以才把最好吃的苹果让给了江南。江南笑眯眯的说“我最爱的就是梨，我才不爱吃苹果”。于是朱鸿飞美的两眼眯成一条缝，说“给我，给我，哎呀，亏我还这么大公无私的给你了，把我给馋的”。于是，双方吃的都很快乐。再比如说，吃西瓜，朱鸿飞总是切下来一块，说“你先吃，你先吃”，待江南吃过几口，他就会要过去，“我吃下面的”。于是，那时候的西瓜，江南总是吃西瓜心，而朱鸿飞吃靠近瓜皮的地方。江南知道，朱鸿飞真的是无论什么时候都把最好的东西给她吃，她觉得，她吃的不仅是东西，还有满满满满的幸福。
　　可是，到底是什么时候分手的呢？又是怎么分手的呢？江南对自己的这段记忆好像总是有些短路，也不爱去想。想的越来越多的，都是那些好，那些温柔，那些疼爱，想的她一会想笑，一会又想哭。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眨眼就到了同学聚会这一天，江南想了好几天要穿什么衣服出去。她的衣服不少，可到了时候，还是觉得衣柜里缺少一件衣服。她问老公，“你说，我穿哪件衣服出去好？”
　　邵家齐正检查儿子的作业，眼睛也没抬的说，“哪件都好看。”又是这句话，说了跟没说一样。江南微不可察的撇了下嘴，继续和衣柜奋战。不到最后出门的一刹那，心思就总是定不下来。直到最后，她突然想起一件事，那是一个夏天，江南穿一条蓝色布裙子，白色半袖衬衣，用一条粉蓝的丝带绑了头发，朱鸿飞看到她的样子，说“蓝蓝的天上白云飘，你这么穿，可真漂亮”。于是她立刻决定，还是蓝白配。
　　到了30多岁的年纪，要想这么穿其实需要勇气，可是江南不介意，她本来就显年轻，身材又高挑纤细，直直的长发垂下来，无论如何不像一个9岁孩子的妈。同学们在一起聊天经常说，一定要将装嫩进行到底，哪怕自己已经是一根老黄瓜，也要抹上点绿漆，拽住青春的尾巴，所以，衣服的档次提上去了，款式还是时尚靓丽的。江南酷爱的休闲装，恰恰迎合了这种装嫩的心理，那种田园风格，35岁的她穿着，依然十分的搭调。
　　她扒拉出来有次出差买回来的一条蓝色牛仔长裙，发白的蓝色，极宽极长的下摆，穿上非常飘逸，上衣打底衫是深蓝灰的颜色，胸前有一棵树的图案，是秋天那种叶子掉光的简笔画般的树，凸显着既田园又现代的感觉，外边是一件白色的棉线长衫，鞋子也是白色的，长发滑顺，没有任何装饰的垂下来，只化轻微的淡妆，打扮的好像没有打扮过一样，是谁说过，这才是打扮的最高境界。
　　对于同学聚会，江南一向推崇休闲风，不愿意有任何代表工作、身份、收入等元素的东西出现，要纯粹，要简单，要家常，同学就是同学，不是攀比大会，这是江南对于同学会的认定和期待。
　　她不知道朱鸿飞还记不记得这样蓝天白云的打扮。朱鸿飞距离她并不远，在另一座相邻的城市，坐车，也就两个小时的路程，但是，说也奇怪，就这两个小时，居然阻挡了他们许多年没有见面。
　　聚会是在一家颇上档次的酒店。江南觉得自己始终表现的很好。吸引着几个男生和自己聊天，也有女同学们打趣她，说她是个小妖精，怎么就不见长大。江南甚至都没有看朱鸿飞几眼，但是，她知道，她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在乎他，她所有的表现，其实都是做给他看的，看他是否还记得，看他是否还在意。大约到了酒醉饭饱的时候，不少的同学还在那里叽叽喳喳，但是，江南感到，朱鸿飞出去了。她一下子变得心不在焉，敷衍的笑都变得勉强，他为什么没理她就走了呢？坚持了一会，江南借口洗手也溜了出来。在走廊的一端，有人在窗前站着，看不见人脸，但身影那么熟悉，江南觉得自己再也转不开眼，头脑一阵轰热，几乎就想这样走过去。
　　于是，她走过去了。
　　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就走到了大街上。风吹起她的头发，走在他的身边，江南忽然觉得一切都这样圆满。仅仅就是走在他的身边，似乎就已经抵偿了所有的思念。然后，开始说话，你的老公好吗？好。孩子好吗？好。工作还好吗？好。话似乎太多，但又找不到出口，都停留在半空，没有一点分量和内容。最后，最后，那天，江南只记住了这样几句话“可我过得不好，我离婚了。”哦。江南应着，似乎还没有明白是怎么回事。又走了一圈，他们回去了。
　　相见的场景因为没有排练，没有预习，而显得十分的简单，草率，傻气，但是，事后因为多次的复习，很快又有了不同的韵味。“可是我过得不好，我离婚了”这句话像咒语一样，在江南的心里念的滚瓜烂熟。不是说，如果老情人之间的话题如果只是对方的家庭，两人的感情就不能增长，要增长也只能负增长了么？为什么还念念不忘？
　　再怎么念念不忘，日子还是要过下去，比如说，还是要开展好老人的体育运动，还是要发放老年人的补贴，工作毕竟是饭碗，再没情绪也是要干的。再比如说，回到家也照样要给老公洗衣服，晚上还是要让他拥抱着睡觉。江南结婚前几年，一直很骄傲一件事情，就是他老公始终坚持要抱着她睡觉，她也很陶醉这种怀抱，觉得温暖，安全，贴心，她曾经和马莹交流过这种睡觉的姿势，颇得她的艳羡。可是现在，她却突然对这个十多年如一日的拥抱有些厌倦，抱的这么个紧法，都没有做梦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