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魂梦牵》弈香

14、第十四章

　　“桃花节”是夏国的盛会，在一天，深闺中的小姐都可以在自家丫鬟的陪同下款款走来，云蒸霞蔚的桃色当中，更有衣袂飘飘幽香缭绕的风景更为好看。
　　王孙公子们往往会手摇折扇，一边却用眼睛偷偷打量着面纱轻拂的姑娘们，光是那窈窕的身段就可以让人浮想联翩，民间往往会有吟诗作对的场面，这样一来，促成的好事更是数不胜数，当然，被官府忽略的是，强抢民女的作案率在这一天也会直线增加。
　　这只能说明，爱美，乃人之常情。
　　不过今年的桃花节比往常更加轰动，大街小巷都已听闻桃花节的棋会上，夏侯将亲自为妙婼娘子择选一名夫婿，以示对围棋“国手”一家的恩宠。虽然每家每户都少不得女儿要出嫁，选一名夫婿就跟挑一颗大白菜那么寻常，但夏侯挑的毕竟不是一颗寻常的大白菜，这可是全民偶像妙婼娘子的丈夫，据说只要棋艺精湛天下无敌就可以入围了，但大家纷纷忍不住猜想，万一到时候入围之人面相狰狞身长五短那可如何是好？
　　于是，凡是单身女子都涂脂抹粉无限娇羞的前往，期望自己一个动人的小眼神可以打动高坐在上的夏侯，到时能够入宫为妃那自然是光宗耀祖的大喜事，要是选不上，那看看热闹也是好的；单身公子们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虽说对于妙婼的棋艺心有戚戚焉，但说不定到时美人芳心暗许，手一松放自己一马也不一定；剩下的就是已婚男子，面对家中悍妻不敢对此事表露出太大的热切，但由于受到全民八卦精神的影响，妻子们纷纷出门……鉴于以上多种情况，今年的桃花节真正达到了“万民空巷”的盛况，人山人海简直让维持治安的官府头疼不已。
　　棋台就搭建在妙婼的府邸旁边，依傍潺潺玉江，万里无云的天气下波光粼粼，璀璨无比，倒是映衬了美人们缀上宝石的腰带。棋桌上水晶棋盘晶莹透亮，据说是夏侯命全国最巧的工匠连夜赶造，可惜叫众多闺阁女子失望的是夏侯并没有出现，前来喊话的公公说明夏侯国事正忙，言下之意十分明显，国君今日无暇理会大家凋零的一地芳心。
　　而事实是，传说中为国事无力分身的夏侯君，此时正端端坐在远处的一座亭台上，闲来无事拿着毛笔在宣纸上有一笔没一笔地练着，身旁杵着的是回来复命的公公。他眼皮也没抬：“怎么样了？”
　　公公连忙拍了一百个“我主英明，棋会顺利”的马屁。
　　“开始了？”
　　这下公公有些犯难了，扭捏了一阵才弱弱回禀：“禀皇上，妙婼娘子还……还没有出现。”
　　夏侯手中的笔顿了一下，笔端浓黑的墨汁底下，宣纸上立刻晕染了一大片。过了一会儿，他自顾笑起来，继续挥舞手中的毛笔：“这……倒也符合她的性格。”
　　此时他心情很不错，因为现场的观众已经被手下的眼线们打探了个一清二楚，上至丞相之子，下至农夫小儿，目测没有来自异国的可疑男子出现，而剩下这些人……
　　“一群草包。”夏侯轻哼了一声，全然忘记自己也曾经被妙婼杀得片甲不留。
　　在这边，高座上的是代替王兄前来的璇杼公主，她一脸天真地盯着底下神色欢欣的男男女女，受到现场热烈气氛的感染不由也觉得十分愉悦，偏头对手下道：“师父怎么还么来，快去请出来吧，唔……别忘了我师弟，把我师弟也叫出来。”
　　眼见天色已经要到正午，早春的阳光在今日却格外烈，晒得人睁不开眼，人群中已经出现了小小骚动，不知道作为棋会的主角妙婼为何迟迟没有出现。
　　过了一会儿，国手府沉重的大门终于打开，出现一个单薄身影，正是众人久盼不至的妙婼。今日这样一个比棋招亲的好日子，她却穿得比往日更加肃静，浑身雪白不带一点装饰，像是轻飘飘的一个影子走到了阳光下，她怀里抱着自己的棋盒，走出府门的时候微微停滞了一下，抬起一只手搭在自己的眉骨处，仰头看了看太阳——就像多年前，她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一样。
　　只要一踏出去，命运就由不得自己。这么多年，不近人情如她，也大概明白了这样的道理。
　　她拂了拂衣裙，甚至没有看一眼对她的到来十分高兴的华渚，径直走到棋桌旁坐下，漆黑如曜石的眼睛毫无感情地掠过看热闹的众人：“不知哪位愿意上前，与小女子切磋一二？”
　　语气冰凉，连带周围的桃花都被冻得抖了抖。大家纷纷觉得吹来一股小风，情不自禁也想要抖一抖，本来还很踊跃很积极的王公贵族们满腔的鸡血被这冰水一泼，勇气顿时又缩回了老家。他们面面相觑，心里默念“第一个上场总是很吃亏”，在嘴上却相互鼓励“老兄你棋艺精湛，想必上场就可以拿下，抱得美人归，何乐而不为啊哈哈哈”……
　　于是，开场将近十分钟，本来应该打败不知多少选手的妙婼此刻却仍旧孤身一人坐着，无人前来。就连华渚也看不下去：“你们……你们，喂，江安，你不是很喜欢我师父么，快上来呀！”
　　江安正是江丞相的独子，生得面如冠玉，满腹才华，倒也不枉“京畿三少”的美称。听到华渚脆生生的嗓音，他下意识往妙婼的方向扫了一眼，发现美人的眼神也刚好飘过来，像是一汪深潭要把自己给沉下去，于是他不争气地往后站了站：“在下是想先……先观摩一番，将上场的机会先让给棋艺更精湛的仁兄们。”
　　华渚白了他一眼，妙婼的嘴角却浮出一丝冷笑，她看着眼前这一群人，个个鲜衣怒马，当中不乏自己的学生。她终于想到一个问题，今日这个局面，自己也许也要负一点点责任，平日里大约真的太不上心，导致所有人都学艺不精。
　　远处的夏侯已经哼起了不知是哪位乐师谱的曲子，他闭上眼，思索到时候给妙婼一个怎样的称号才好，“围棋夫人”？太土气。“玉华夫人”？太普通。“桃花夫人”？太俗艳……
　　正当大家都各自小心思飞扬的时候，突然听见低沉嗓音：“让在下来吧。”
　　妙婼的眼神闪了闪。其实这也不能怪她，此时高座上的华渚已经笑了起来：“呀师弟……呃，沈大哥你来了，你走错啦！那边是比赛的场子，你过来坐……”
　　沈括今日仍旧穿着一袭蓝衫，许是大病初愈脸色仍旧苍白，看起来更像是文弱书生玉树临风，全场的少女们一片惊呼，不知来者何许人。
　　他走到棋桌前，竟恭恭敬敬向妙婼行了一个大礼，全场又是一片惊讶，却听他声音带笑道：“承蒙师父指点，弟子受益匪浅，你我二人从未正式切磋，如今，倒也是一个好机会。”
　　妙婼忍不住笑了笑，眼里的冰凉一瞬间融化了不少，她的手习惯性在桌上叩了叩，欲言又止，大概是一肚子的吐槽最终还是吞了回去。倒是华渚忍不住一个人嘀嘀咕咕：“师弟棋艺比我还烂，有没有搞错，这是要找死么？”
　　沈括撩开袍子静静在妙婼对面坐下，大家此时终于顿悟这原来正是传闻中妙婼娘子平生第一次主动收下的弟子，不过……话说这位弟子天资奇低，如今贸贸然上场，大约也是为了让自己的师父不尴尬吧？如此师徒情深，真是令人感动啊！
　　如此精彩时刻，站在身旁的杜恒却叹了一口气。自他跟我进入这段回忆以来，绝少发言，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一名安静的好观众，只有当我对剧情走向提出疑问的时候，他才会偶尔蹦出几个字，还是惜字如金的样子，和学校里那欠揍的气质判若两人。
　　我说：“你也是觉得他技术太差还要第一个出场太风骚了吗？”
　　杜恒呛了一下，原本有些紧锁的眉头此刻展开了，他盯着我看了半天，终于说出一句话：“叶莱，你真是缺心眼。”
　　这个结论，让我直到看完棋会也没有再理他，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一直耿耿于怀。
　　不过和杜恒说了两句话，却听见人群中一片哗然，我连忙扭头一看，发现正该沈括落子，他将黑色棋子夹在自己两个手指之间，双眼却看着妙婼：“听闻妙婼娘子此番摆棋，是为了找到一人打败自己。若是真有这么一个人，不知大家传言的那个许诺，可是真的？”
　　棋盘上的棋局已经定了，白棋遭围，城池尽失。我惊得目瞪口呆，这这这……沈括这人平日里下棋惨得让人不忍多看，今日却是行云流水势如破竹，他到底是太腹黑平日藏得太深，还是昨夜梦里遇见了仙人，棋艺如此如飞猛进？
　　棋盒中的棋子，还剩下不少。
　　真是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局面，无奈回忆里没有快退键，我只好狠狠地瞪了杜恒一眼，用眼刀责怪他耽误了我观看好戏。
　　清风拂过，枝上的桃花瓣坠落在两人肩头，鼻端似乎又有幽幽花香，世间仿佛只剩这两人，周围一些喧闹嘈杂旁观人等都变为模糊的暗影，远处仍能看见连绵雪山，多少时日来，风景都不曾改变。
　　沈括最后一子落下，唇角展开一个笑容：“娘子，你输了。”
　　他的称呼有“妙婼娘子”变为“娘子”，所占的便宜显而易见，不过妙婼却仍旧没有什么表情，仍旧盯着棋局看，神情专注，心无旁骛。
　　半晌，她终于抬头，看了看近处的桃树，又看了看坐在自己对面的那个人。从前不论多少次，身外的一切，对于她来讲不过一个幻景，而头一次，她觉得阳光好像照进了自己的心里，五脏六腑像被人放了一场大火，那种灼烧感让她有些不适应，微微皱了皱眉。
　　对于她，这场棋局，就是一场盛大的赌局，一赌一生。
　　死一样的沉寂中，她伸出两只手将棋子一推，眉眼轻轻弯了弯，缓缓道：“愿赌服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