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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拾伍 ...

  •   [拾伍]

      ㈠

      刘公公看着殿中跪着的人,额头一把汗。这些个人是怎么回事,怎么老在这几天犯事?每每惹得皇上不高兴了,自己还得被挑几回刺,要是这么不会来事儿,还当什么大臣呐!
      可他心里又有点儿隐隐的疑惑,他跟着皇上这么多年,可没见过他罚人跪着,还嘴角含笑的样子啊……

      不过,猜度皇上的心意太过危险。
      刘公公复捧了茶盏,恭恭敬敬地呈上去。景帝看他一眼,突然懒洋洋道:“刘安,这是什么茶?”
      “回陛下,是清热祛火的药茶,太后特意吩咐的。”

      景帝意义不明地“哦”了一声,道:“端给跪着的那个人去!朕清什么热,跪的那人才是一肚子火呢!”
      刘安哪里会傻到真往那儿端,只懦懦道:“这……奴才……”

      一直像木头一样跪在哪里的人终于慢吞吞地说道:“微臣不敢……”

      他说话的时候微抬起了头,露出姣好的面容。居然还是嘟着嘴说的话,怪不得那个“微臣不敢”怎么听怎么像小孩子在撒娇。
      真年轻啊。刘安忍不住多看了这个赤袍少年一眼。赤色,一品官啊。

      景帝恨恨地哼了一声,瞪着南塘,道:“你不敢?你今天把朕的朝堂都骂了个遍,你还什么不敢的!”
      “……”南塘垂头不语,继续跪着。
      刘安又将药茶呈上,景帝瞪着他。刘安恭顺地垂下眼,将药茶递得更近些,景帝一皱眉头,接过来,然后将空的茶盏重重放到桌上。

      “说话啊!刚刚不是挺能说的吗?”
      南塘一撇嘴角,一开口就是委屈十足的语气:“真的说?陛下不怪罪?”

      景帝动了动嘴唇,暗骂了几句,刚要开口却被南塘打断:“那罪臣还是说吧,嗯……长安真是繁华。网油鳜鱼,雪冬山鸡,糯果鸭条,吃完舌头都恨不得吞下去……芙蓉池,朱雀门,东西市,看得罪臣直瞪眼的花花世界……罪臣一直待在边塞,跟那帮老爷们比,以为自己实在皮肤白,过来一见京官,始懂得什么叫玉骨冰肌……”

      景帝听他越说越乱,一拍桌子,骂道:“不知所云!谁要听你说这个!”
      “那陛下想听什么?罪臣脑子笨,一张嘴最惹人恼火……哦,想起来啦,陛下问臣有什么不敢的?最是不敢遗忘。天下人,不当死而死,与不愿离而离者……太多,记不清。睁眼看见活人,闭眼却记不起他们的脸……”

      景帝看他耷拉着脑袋在那儿絮絮叨叨,发出一声不明所指的冷笑,道:“你脑子笨?你聪明着呢!到朕这儿来倒苦水?”
      南塘一下子皱紧了眉,飞快地看了一眼景帝,满满的是不赞同,看得刘安都倒抽一口冷气。

      “怎么能是苦水呢?是人命啊。一场胜仗背后是惊人的死亡,想不通……打到现在,土地都是大渊的,死人也是大渊的啊,怎么能忘了呢?……打不下去了,再打下去就是为死而死了……等到了长安,罪臣发现原来人是可以这样活的,好多美景,好多美食,好多美人,见都没见过。于是又怕了,怕这种日子过不了多久,就开始遗忘……可大人们说‘马革裹尸,死得其所’,我错了吗?总是我瞎着急……”

      景帝微微阖了眼,有些疲倦的样子。这样子的他脱去平日的雷厉风行,竟然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他镇定地开口:“你这是怯战!……说了不打,你还怕朕食言?”

      “是我告诉他们‘远征是以我血肉之盾御敌玄铁之矛’,我告诉他们‘拼将一死酬家园’……说我给他们虚妄的希望,没错。去的时候个个铁骨铮铮,回来时个个不成人样。我疼!我倒宁愿自己断了手脚,可我只是心疼,最最无用的心疼!”南塘仿佛没听到他的话,继续说着,声音极轻,神情迷茫,像是将深处的自己一点点剖析出来。

      刘安不知何时已经识趣地退下了,景帝静静地看着这个跟自己孩子一般年纪的少年,十分自然地,他突然想到自己的年少时代。
      当年他奉旨出征,千千万这样年纪的少年半跪在自己脚下,黑压压的是说不出的豪情壮志。上了战场才知道这样的壮志常常是苍凉。
      当初,为他挡剑的少年,是什么样子?

      “……我有时会做噩梦,我不敢跟任何人讲。”南塘抬头看向景帝,眼底都是模糊的水光,有些哽咽道:“……有时候会想,为什么死的千千万中,没有我?”

      景帝的表情有些怪异,说不清他是想拥抱南塘还是想给南塘一巴掌,他低声呵斥道:“像什么样子!还是堂堂一国之师!”

      “……”南塘沉默了一会儿,伸出手狠狠揉了揉眼睛。这时候根本不会有人觉得他像个国师,他的样子近乎挫败,“他们都把命给我,可我怕了……我也想把我的命给别人,只要他不拿它不当命……”
      景帝走至南塘面前,还有些犹豫。片刻后,他终于弯下腰抱住了南塘。这一瞬,南塘忍了许久的眼泪终于放肆地流出来,沾湿了大片龙袍。

      ㈡

      司长武已经等了许久,越等脸越黑。当他忍不住开始摩挲剑柄时,南塘终于出现在他的视野中,还有一个宦官为他带路。
      墨香好不容易见到主人,偏偏主人却迟迟不来,于是烦躁地刨地。

      南塘边走边对带路的刘安说:“四日后有阴雨,你记得将我列的药材捣成泥,替圣上敷上……用温水加盐泡脚也不错。”
      见刘安有些迟疑的样子,南塘轻笑出声,道:“你可先将单子给太医院看过,我不为难你。”
      “哎哟,大人,奴才不是这意思……”刘安赶紧赔笑道。

      南塘又是勾唇一笑,从袖中拿出一个鎏金白玉扇坠,不露声色地放到刘安手中,道:“知道公公不容易,夜里露重,请公公买点酒暖身。”
      “当不起,当不起。”刘安一面说着,一面笑眯眯地收了,“万岁爷没人照应不行,那……奴才先告退了?”
      “公公忙。”南塘道。

      南塘一转头就没了笑容,司长武嘲弄地瞟了一眼那宦官,哼声道:“这等阉人糟货,也亏得中原人能容忍。”
      “你当心些。”南塘瞪他一眼,翻身上了马。

      来时街道鲜有人在,这时回去却是熙熙攘攘。南塘与司长武并驾,慢悠悠地往回走,中途南塘还停下来买了串糖葫芦。
      “等很久了?我被罚了,他坐着我跪着,他小茶喝着,小风吹着……我可是声泪俱下,都饿了。”南塘啃着个糖葫芦,嘟嘟囔囔地说着。

      司长武眼眸微转,突然伸出食指,轻轻抹去粘在南塘嘴角的糖渣,放在嘴里舔了。而后懒懒地问道:“结果不错?”
      南塘被他抢先,要抹嘴角的手硬生生停在那里,一副见鬼的表情。

      “……还行,我是想……你刚刚……我想让他和我有感情共鸣,让他觉得我需要他……所以你刚刚!”南塘憋了几次,还是忍不住龇着牙问道:“你的他喜欢撒娇?”
      司长武眯起了眼,目光在南塘脸上十分放纵地逡巡一遍,突然一夹马肚,跑到了南塘前面。南塘忿忿地瞪了一会儿他的背影,跟上。

      “我想他少年出征,虽说几次都败了,但他会懂那种……‘他生未卜此生休’的悲凉。”南塘补充,不知是在说给谁听。
      司长武却出乎意料地接了下去:“说给我听。”
      “啊?”南塘张大嘴巴,十足夸张的吃惊,“你想听?不行,太肉麻。士可杀不可辱,绝不给你机会嘲笑我。”
      司长武也是聪慧之人,又了解他,一看他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肉麻”的问题,估计是说了真心话,不好意思再说。于是也不再逼他。

      “说起来,”快到府上,南塘突然冒了一句:“府中安置得怎么样?我不能食言,得请客人来。”
      “请谁,萧将军?”

      提起萧安邦,南塘一阵无言。萧安邦一向主战,他恨透了那些伤他同胞的桑原人,坚决得接近固执。南塘知道。
      因为不愿与他争执,南塘一向不太跟他谈这个,所以萧安邦也理所应当地认为南塘是他的盟友。今天早朝他的那一番话……萧安邦会怎么看?
      会不会……觉得被欺骗了?被背叛了?

      直到司长武疑惑地看向他,南塘才发觉自己沉默的时间太久,方笑道:“不是。是聂子轩他兄长。”
      没等司长武再说什么,南塘突然将手中的糖葫芦递到他嘴边,道:“尝尝吧?没咬过。”
      南塘属于那种眼大肚子小的蠢货,买了最长的那串糖葫芦,一路吃回家,还有三四个挂在上面,糖却已经被啃掉了……这叫没咬过?!

      司长武一个白眼,就着他的手咬了一个下来,然后转身就走。
      “欸欸欸——你都咬过了!好歹给吃完啊!喂!”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5章 拾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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