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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二个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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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锦咸稀饭和吓一跳团子
唐土有位文士曾记下这样了的故事:“永春丘孝廉二田,偶憩息九鲤湖道中,有童子骑牛来,行甚速。至丘前小立,朗吟曰:来冲风雨来,去踏烟霞去,斜照万峰青,是我还山路,怪村竖哪得作此语,凝思欲问,则笠影出没杉桧间,已距半里许矣。不知神仙游戏,抑乡塾小儿闻人诵。”
可知荒野之中,常逢稀奇之物。
两个小时前,尤加利和梢错过了最后一个旅馆,等她们发觉的时候已经深入山中太久了。
黄昏即将过去,落日贴近山巅,一群乌鸦向着巢穴飞去。树林深处的地方,渐渐亮起了属于夜行野兽的眼睛。梢和尤加利不敢有任何停留,加快了脚步向前奔去,只希望在彻底天黑之前能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度过危险的夜晚。
她们今天的运气虽然不太好,但也还算不错,在太阳下山、草丛里响起窸窣的声响时,她们看到了一片广阔的宅院。
“请开门…”“请开门!”
两个女孩拼命敲着紧闭的大门,虽然板墙的瓦溜下苔藓斑驳,看似荒芜人烟,但从大门的门缝里却可以看见一点油灯漾开的暖融融的光晕。
黑夜慢慢迫近了,晚风在山松间呼啸摇晃,合应着野狼的咆哮。直至此刻人才会明白,没有外物的保护,在面对自然时自己究竟有多么危险和脆弱。就在野兽的声音越来越近,黑影曈曈在草丛深处闪过,梢和尤加利几乎要哭出来的时候,一直紧闭的大门终于打开了。
两个女孩子一起扑倒在地上,顿时一阵酸涩涌上鼻头,但流下眼泪并不是因膝盖和手肘的疼痛,而是为那盏突然出现在眼前的、闪着暖暖光晕的提灯,和两声衰老但温柔的声音:“哟,是两个小姑娘呢。”
半天来的饥饿加上疲劳,又被惊吓,魂魄都飞出去了,在地板上坐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老婆婆端了梅酒来,慈爱地微笑着说:“一人喝一杯吧,压压惊,既然来到这里就不用再害怕了,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早上就会好好的了。”
一瞬间,梢和尤加利差点又哭出来了。
酿成狐色的梅酒盛在小小的被子里,尝起来温醇顺口,完全感觉不到酒的辛辣,梅子的清香和果酒的甜美在口中缓缓散开,洗去了赶路的疲倦与劳累。接着梢和尤加利被引导到古风味十足的浴室,等洗去一身的尘土后,才发觉门口的托盘里已经放好了崭新的、尺寸合适的崭新襦袢,又各有一领外衣,一件紫色,一件青色,都印染这漂亮的花纹,衣服上的丝带子飘飘垂下,看起来真是优雅有致。
梢只觉得心怦怦直跳:“他们…怎么会有适合我们尺寸的衣服呢?还都是崭新的。”
尤加利也惶惶不安,握着梢的手深吸一口气:“别怕。”
两人从浴室出来,穿过长长的走廊。与从门外看到的寂寥景象不同,眼前的院子正弥漫着浓夏时分的甜蜜芬芳,水池畔的藤花长出长长的花串,正茂盛开放,即便在会不小心忽视的矮墙下,也开放着白色的小花,如同在萌黄色的袍子上加添了一袭纤细的白绢上衣,让人也忍不住轻怜柔爱起来。挂在屋檐下的灯笼放射出澄澈的光芒,微风里带着花香,饮水器潺潺不断有如轻声絮语,这样怡然的氛围,哪里能想到一墙之隔外是怎样一片凄然可怖的黑夜。
回到最初的和室,老婆婆已经端上了点心,看着不起眼,吃到嘴里才发现是用面团包入地瓜和红豆馅蒸熟,还混入了蜂蜜,吃起来特别清甜。
“这个,叫做吓一跳团子喔。”老婆婆笑着说:“是因为有客人突然来访,吓了一跳后仓促准备的点心。”
梢和尤加利差点被呛到。
老婆婆捂着嘴笑起来,“呀,其实是因为做法简单得吓人一跳啦。”
“你不要吓唬人家小姑娘了。”老头子站在门口:“让她们好好吃点东西,待会儿初枝小姐要见她们。”
初枝小姐,就是这座宅院的主人。究竟是怎么样的小姐会在这样的荒野里独自居住?真是惹人遐想,莫非又是一个空蝉般的人物?老婆婆领着她们穿过庭院,走过一簇又一簇的繁花锦草,来到被纸门遮掩着的门户前。
“初枝小姐,我把两位小姐带来了。”
屋子里有人轻轻笑了一声,“请她们进来吧。”
梢和尤加利战战兢兢地走进去,顿时眼前一亮。室内并不如何明光熠熠,只点着一盏高坏灯。一位长发端丽,垂覆在面庞肩上的美人,披着红色的薄衣在那儿写字。纸张很薄,用细细的柳枝装订着,又在上面附添了松枝,看起来清淡委婉。
扇子搁在随手可及的地上,清清爽爽的帘子下端,露出几帐架上的木纹,一扇格子窗开着,掀起帐上的丝带。席面上的圆平水盘里素洁的兰草和秾艳的睡莲相为唱和,兰叶飞扬飘逸,睡莲却散漫节制,看起来相得益彰,平添一番清亮韵致。暗盈的熏香已经点燃了很久,因此闻起来倍感亲切。
这样的情景恍恍然让人仿佛回到了平安时代:从几帐后溢出的华丽的衣袖,随风飘舞的丝带、只有在时代祭上才能看到的十二单…仿佛一抬头就会看见那些古人款款步出。
“我们是在做梦吗?”
初枝微微一笑:“谁知道呢,也许真是在梦里也说不一定?”
她招手让梢和尤加利在自己跟前坐下,细细问了进门后饮酒、沐浴和吃点心的事,用袖子掩着唇笑起来:“今天真是太匆忙了,明天早上让阿素给你们做什锦咸稀饭吧。和那些店里的不同,除了麻糬外还要加蔬菜、肉和鱼贝,那味道一定会让你们记住一辈子的。”
这么絮絮说了一会儿话,渐渐谈起了典籍上的事。在去竹取神社前,梢和尤加利曾经在春之寮学过一段时间的古书,倒能接上初枝的话。
“手持毛笔时就想书写,手持乐器时就想拨弄出声,手持酒杯时就想酒,手持筛子时就想双六。心念都由外物触发,所以不要有不良的爱好。”
初枝轻声念出来,顿时面露鄙夷之色:“完全是在胡说。如果不是心有邪念,这些东西又怎么能引诱人呢?昔日唐土就有明者说,‘心接具是理,心即理也’,如果要这么一样样克制,恐怕一辈子什么事都做不成,就在自我矛盾中消磨了,所以才有人说‘不可以心外求仁,不可外心以求义…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这样的话才对嘛。”
她又念了几段,连连轻斥“胡说”、“乱写”,丽人灯下薄怒轻嗔的模样,十分惹人怜爱。等读到“其实女子的本性,都偏执乖戾,执迷于人我之相,内心贪炽而不明道理,沉溺于迷惑之道,巧于辞令”时,干脆连话也不说了,将书直接从几帐上扔出去。
只听走廊里“咣当”一声,跟着有人细细笑了:“这样发怒,明天阿波的案头,又有油豆腐了吧?”那口气熟稔又戏谑,如同一位老友。
初枝笑着回答:“这样的胡言乱语,如果还要默默忍下去,那么当真是愚笨了,如此这样,我倒也不必为她们争论些什么。”
梢和尤加利好奇这深夜造访的究竟是谁,膝行挪移到几帐前,从缝隙里悄悄窥伺。屋外好大的月亮,明晃晃挂在屋檐下,就像特意为这男子点了灯一样。他并未正坐,而是斜倚着帘子,一只脚搁在下面,身上穿着面白里红的衣裳,颜色鲜明清丽难以言喻。
似乎知晓了两个女孩的窥测,他原本望着院中花草的脸突然回转过来,隔着帘子向她们一笑。浅褐色的瞳孔透如琉璃,从细长的凤眼中流泻出戏谑又肯定的笑意。
梢和尤加利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初枝俯身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就说你是个不正经的,连小姑娘都要耍弄。”又擦着眼泪笑着对梢和尤加利说:“别理这个人,他是最不正经的,因为住在池波,大家都叫他做池波正。”
这名字听起来像是随意取的,但池波却浅笑着回答:“既然旧事已随旧日去,就该把往昔的名字舍去,现在叫做阿正也很合适。”
他从帘下推进一枝初枫,犹带着深夜的清露。在已经莲花盛开的夏日,也不知是从那里撷取的。
“山中的枫树才新发嫩叶,却已经胜过世上各种花与红叶,就折了一枝过来,当作之贸然来访的礼物吧。”
初枝捻转着枫枝,向帐外一瞥,流转的眼波里带着欣喜与戏谑:“这算是‘暗夜赤脚跑千里来会’的真心?”
她这么笑眼弯弯,仔细一看和池波居然有几分相似。梢仔细看看她,又看看帘外的池波,忽然发觉这两人都是肌肤白净,面容清秀,尤其一双眼睛细长如下弦月,一笑起来顿时显出几分狡黠。
“初枝小姐…和池波先生是亲戚吗?”
听到梢这么问,初枝先是一愣,接着弯如新月狐狸一般的眉眼顿时微微地有了弧度,旋即将脸一拧:“谁和他是一族啊。”
她摇着扇子,戏谑地望着帘外淡淡的人影:“这个家伙的母亲倒和我们是一族的,没想到到了阿正却坏极了,还帮着他父亲那边欺负我们,那会儿我们可真讨厌他啊。”
提起这些,池波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然浅笑着,在初枝提高声音的时候应一声。
“结果最后啊,这个家伙居然跑到我们这边来了,真是稀奇呢,做了一辈子的…”初枝笑起来,“最后却选择了相反的方向。”
“但在我看来,这两方却并没有什么不同。”池波望着庭院中绽放的睡莲,姿态更加放松了。
“这样的月光,突然叫人想起了一些往事…说起来,雪天比月夜更适合喝酒呢…”他喃喃说着。
初枝朗朗笑了,“你其实是想喝酒吧。”她拍拍手,微微提高了声音:“阿素,还不快把酒端上来。”
看起来已经年近七十的老婆婆却格外耳聪目明,虽然隔了那么远,走廊上却很快响起了她的脚步声,接着酒盏与酒瓶碰触地板的声音,倒酒的声音…听起来真是有趣。
池波拈起酒盏,酒中漾满了月光,这么仰头慢慢饮下,就像把月光也喝了下去。
他们又絮絮说了些什么,正吹起了笛子,月亮高悬天空,树梢和庭草都闪闪发光,而背阴处的则深翠欲滴,景色美轮美奂。
这样令人心驰的夜晚真舍不得睡去,在细细澄澄的笛声中,梢和尤加利伏在初枝的膝上慢慢沉入梦乡。池波和初枝的谈话还在继续,不时有话语飘来,如同温暖的夜风抚过,更添沉沉的睡意。
第二天早上,梢和尤加利是在叶堆中醒来的。仰头望着树梢上朝日晃朗照耀,胡枝子上的露水已经晞微,无人触摸也径自晃动。
抬头遥望,只见乱山合沓,寂无人行,梢与尤加利坐在落叶堆里面面相觑,昨夜的所见所闻不知是不是梦,梢突然想起眼下正是九月,哪来的莲花与初枫啊。
是做梦吗?
尤加利忽然指着不远处的一座祠堂惊呼,两人走近了看,那树荫下立着的赫然是一座白狐的塑像,而尤为让她们惊诧的,是摆在神龛前两碗热腾腾的什锦咸稀饭,加了麻糬、蔬菜、肉和鱼贝,正散发着香气,看起来就像刚刚做好一样。
——是狐神吗?
两人迟疑地抬头,白狐的塑像静静站着,镶嵌的眼睛不知道是什么,漆黑如墨的眼珠竟然似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即使法术消失,也依然要招待好将客人吗?
真是个客气而狡黠的神灵啊——阿波的狐神。
注:
空蝉:《源氏物语》中人物,伊予介继室,对源氏的表白坚守自己的纯洁,最后不堪继子纠缠落发出家。
高坏灯:高杯倒放,置灯于其上,光晕变低,可以清晰辨画。
“手持毛笔时就想书写”句:出自《徒然草》第一五七段,
心接具是理,心即理也’:陆九渊,著名的理学家和教育家,与当时著名的理学家朱熹齐名,史称“朱陆”。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王阳明。
“其实女子的本性,都偏执乖戾”句:出自《徒然草》一零七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