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殇》翟渊

9、风起云散万里扬

　　巍巍仙界，万古长存。

　　与之并存者，悠悠六界，堪有几人？

　　白衣墨发，寂寞如雪，剑眉入鬓，翩然若仙。

　　乌黑的卷发被微风轻轻吹起，长袖随之翻飞，轩辕陌一脸淡漠地驻立在仙界之巅，俯瞰众生，傲视群雄。

　　祥云萦绕，星辰烂漫，依如千年之前，不带半年凡尘气息，绚丽星河，直上云霄。

　　抬袖掠过残卷的白云，指尖触及一丝冰凉，旋即又虚幻般湮灭消逝，犹如那些回忆，历历在目，却也只能在独自一人的时候默默追忆，哪怕伸手也无法触及。直到星光黯淡，金乌即出，抬眼望着渐渐从东方升起的一丝光芒，他微微蹙眉，挥袖抽身而走，阴影下的脸上仍残余了一抹落寞。

　　天罚台的角落里，一头幼小的麒麟眸光凛冽，远远地看着那人独自望月，品尝着孤独的滋味。

　　单纯地，陪伴着他，一起看那芸芸众生，身上披上那层微凉的月华，然后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那时，它还什么都不懂，也不明白，什么是寂寞。

　　它只是垂着头，带着迷茫的表情，看着自己的主人轻轻抚摸自己的头，淡紫色的眸子里时而闪现出些许温柔，时而又化为淡淡的忧悒和伤怀。那些情绪都隐藏的很深很深，在他的眼底一掠而过，再看时，便什么也没有了，仿佛从未出现。

　　他白皙整洁的手掌，略显粗糙，宽大有力，却仍显出几分秀气，有点像书生握笔的手，而不是将帅驰骋天下，常年握着兵器的手。六界之中，没有人不惧怕这双手，因为它能施展出无上的法诀，能打出无敌的拳法，可以翻云覆雨，只手遮天，万夫莫敌。

　　可是，如今抚触在它的脑袋上，令它感受到的，只有似水柔情的温暖，令之忍不住想要靠近的温柔。

　　见到它忽然蹭了蹭自己的掌心，蜷缩起来的身子向自己缓缓靠拢，轩辕陌微微一怔，不禁失笑，动作愈发轻柔起来，道：“小飒，你这算是在撒娇么？”眼中闪过几分疼惜，他目光一闪，对上小家伙纯真无邪的兽眸，心中一恸。

　　回忆中那个年幼的孩子……曾经也是那样黏着自己，连睡梦中都不愿意放手呢。

　　然而如今呢？想必，他也绝对不会放手罢。

　　——只不过，是恨得无法放手了。

　　眼里浮动的漠然像是被剧痛给搅碎了，他出神地想着，眼底的情绪如潮水般翻涌起来，然而脸上仍是一派的淡漠和平静。

　　荒古密境的三千年，寂灭之后，浴火重生。

　　一年，一轮回。

　　对于神仙而言，短暂的三千年，他经历的事情要比任何人都多得多，无情之人，其实最是多情。三千次轮回，他早已尝遍了人生百态，世态炎凉，心底的冷漠也越积越深。

　　他已经单纯不起来，那是，成长的代价。

　　真是可笑，他不是早就修成了太上忘情诀了么？

　　竟然，还会为情所绊。

　　嘴角爬上一缕苦涩的笑，他已经选择了这一条不归路，如今棋子已下，即便他后悔了，也已经晚了。更何况，他从来不会后悔，也更不能后悔。

　　记忆深处，那孩子充斥着恨意和戾气的眼眸，以及那时候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好像在耳边回荡着，钻心般地疼痛。

　　脸上带着奇异的神色，像是嘲讽，又像是怨毒，更多的是憎恨，他说：

　　【轩辕陌，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你。】

　　永远？

　　记得那一刻，他强行压下喉咙中涌出的血，心如绞痛，多么想冲过去质问他，你说的永远到底是多久？

　　千年？万年？抑或是神仙的一辈子？

　　是的，神仙也会死，自然的力量是浩瀚而不可抗拒的，天人五衰，是每一个神仙的宿命。

　　可是，他呢？

　　他是混沌化身，依附仙界帝王的力量留存于世间，修炼数千年，终于开启灵智，不死不灭，永存于世。

　　万物生灵，一切皆来源于混沌，但却没有混沌那样的力量，可以不断湮灭，然后犹如凤凰涅槃一样浴火重生，他们的终点，只有消亡，除了他之外，任尔是神是魔，也逃不过是天定的命数！

　　永远啊，那是多么漫长，久远到令他不敢想象，几乎令他窒息，令他……绝望。

　　因为，他，是不死的存在。

　　他的永远，是没有终点的。

　　但是，轩辕陌永远是那么冷静的，他不会冲动地上前质问，哪怕他已经痛得无可忍受。他忽然就痛恨起这样自己，那样冷静的自己，从来不给自己一个让积压在心底的情绪发泄的机会，只能那么慢慢沉淀，一点一点地积累着，酝酿起更多更浓的，却永远埋藏着的炽烈的感情，然后冷冷地看着那些膨胀的感情在时光的风蚀之下，化为灰烬，丝毫不存。

　　斜眸望着少年冷峻的面容，在火光之下变得无比的狰狞，那满含着恶毒的目光扫视着他的周身，像是想用这种无声的攻击将他撕成碎片，或者戳出几个窟窿来。转眼间，轩辕陌脸色微微有些苍白，却因为在艳红的火苗照耀下没有被人发觉，他按下撕心裂肺的痛楚，嘴角带着一抹为不可见的惨笑，镇定而从容地将那些早就想好的话一一述之于口。

　　每一个都敲打在对方的心头，然后成双加倍地钻入自己的心扉。

　　痛定思痛，痛何如哉！

　　“呜！”

　　手中的力道不自觉地加大了几分，直到耳边响起了一声低鸣，轩辕陌才骤然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望着吃痛得缩了缩身子的紫金麒麟幼兽，满怀歉意地松开手。

　　迷惑中，紫飒小心翼翼抬起眼，伸出舌头轻轻地□□着轩辕陌温和的手掌，把脑袋低到手心下，乖顺地仰起头望着他。

　　“呵，好歹也是麒麟，怎的小狗似地……”见到此情此景，轩辕陌莞尔一笑，目光柔和起来，捧起小家伙一番逗弄，多少带了些许小孩心性，转念回过神来，不由自嘲一笑，轻轻拍了拍它的脑袋，静静地道，“小飒，如果我死了，你怎么办？”

　　淡淡的语气，平静到不带丝毫感情，却让人隐隐不安。

　　像是明白了主人的言语，小家伙发出一声沉闷地低吼，张口咬住了轩辕陌的衣角，死死地摇晃着脑袋。

　　“笨蛋……”低笑了一声，轩辕陌抚慰地摸了摸它的脑袋，脸上的冷漠渐渐化为一抹浅浅的笑意，只听他佯怒道，“这么执拗做什么！快给我松口罢，笨蛋！”

　　“嗷呜……”

　　见主人发了怒，紫金麒麟悻悻地松开了嘴，趴下身可怜兮兮地望着自家主人，像小狗般睁大自己的乌溜溜的眼珠，一脸讨好的表情。

　　“孤不会让你死。”看着身下的小家伙又开始撒娇，轩辕陌心下一叹，深沉的目光令人难懂。

　　该死之人，只要他一个就够了。

　　一切，都将结束。

　　那个时候，你们都会很好很好，你会有一个更好的主人，不会如我这样冷淡不可亲近，也不会像我这样喜怒无常。

　　小飒……看来得去一趟，忘川河了么？

　　思绪飘散，轩辕陌轻声一叹，有些不舍地望着那千年如一，侍他为主的紫金麒麟，扯开嘴角，他无声地低笑道：“不记得我，你或许会更好吧……”

　　即便如懵懂如你，也受不了这样千年万年如一日的寂寞，怎么忍心，让你陪伴我这样的罪人，度过余生？

　　只是，太累了，疲倦了。

　　也罢，也罢。

　　“忘了吧。”

　　将熟睡的小麒麟抱在怀中，轩辕陌不再犹豫，决然地走向了忘川河，每一步，都决绝而沉稳。

　　河水潺潺，一梦千年，恍然回首，那白衣飘然的身影，早已离去。

　　那人微笑的面容还在眼里晃动，它觉得眼皮好沉好沉，就像刚才主人喂下的泉水，清香扑鼻，此刻却觉得满心苦涩。

　　月光，高台，白衣翩然的青年，风神如玉，身边伴随着一头紫金色的小麒麟，身影淹没在那无尽的冷清和寂寞里。

　　扬袖，起身，青年冷漠的神情依稀可见，一手墨剑，划开天地。

　　黑影，长空，水光潋滟处，青年执剑，负手而立，将它掩在身后，翩若惊鸿。

　　无数的画面一次次地升腾浮起，犹如走马观花，然后凋零……

　　仿佛有什么东西从灵魂里抽离，莫名地感到心慌意乱，它奋然嘶吼，在地上挣扎了三四次，直到精疲力竭，这才昏睡过去。

　　然后，它便忘记所有，被他交付给了灵界之主代为抚养，千年之后，与他再次重逢。

　　但是，彼时，它已经不记得了他。

　　“做我的坐骑吧。”那人眼中分明带着几分希冀，闪动的欣喜的神色，然而在它眼里似乎就成了冷嘲热讽和鄙夷之色。

　　它从未想过，自己会用那样充满恨意的眼神望着曾经朝夕相对的主人。

　　它没有想过，能够口吐人言之后，它对主人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总有一天，我会让你也感受，什么是地狱。”那么残酷，带着几分嗜血的快意，它清楚地看见自己的主人瞬间的失神，眼中淡淡的痛意。

　　它更没有想过的是，三千年后的今天，他居然会用无上的道术，去伤害那个它发誓要保护的人。

　　“忘了吧。”

　　低语划过耳畔，当它再次回首，却再也没有身侧高大的身影，带着几分落寞的神情，怔怔地望向远处。枫树余荫下，只有它，单只独影。

　　“怎么办呢，如果我死了，小飒一个人会很孤单吧？”

　　耳边响起那人清冷的声音，眼角柔和，轩辕陌的身形仿佛出现在眼前，看了他一眼，忽然又看向脚下的芸芸众生，最后落下一个很轻很轻的叹息声。

　　“孤不在的时候，他们也会很寂寞，没有孤护持着，终有一日他们也会在这个世界烟消云散……怎么可以呢？”清朗的声音，熟悉到极点，令它莫名地心悸，多么令人不可置信，“孤怎么舍得……小飒，你说呢？”

　　是他，真的是他……

　　他回来了……

　　“容我想想罢……”

　　它几乎不敢呼吸，只能静静地看着对方在眼前来回地踱步，半晌之后终于驻足，冰冷孤傲的眉眼里渐渐爬上几丝喜悦。

　　时隔千年，它再次从他冰冷的脸上看到那样和煦的笑意，从容傲然，没有忧愁，没有疲惫，没有阴郁。

　　几欲落泪，紫飒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那些深藏着的话，都尽数哽咽在喉咙里。

　　只要回来就好了。

　　真的，只要让他回来，其他，怎样都可以……

　　即便，这一次，便是终点……

　　它沉醉地望着那人恢复了曾经的凌云洒脱，步伐那样的轻盈，没有丝毫的忧虑，不必费劲心机，勾心斗角。

　　阳光倾泻在他的身上，为他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模糊了他的身形。他挑了挑眉，坚定而决绝地说：“那么，我便让你们，有轮回的机会。”

　　最后一次，为你们遮风挡雨。

　　“这样，可好？”

　　沉睡前，他苍白的脸上仍是化不开的笑容，数千年来第一次将自己的欣喜完完全全展现在脸上，“小飒，帮我一次吧。”

　　以身铸造六道轮回，令六界生生不息。

　　这就是，你给我们留下的生路……

　　万物有灵，可入轮回，生死寂灭，善恶自分。

　　短短数字，却不知其中多少辛酸与心血。

　　它默默地看着天罚台下的芸芸众生，然而脸上却浮出一个奇异的笑容。

　　“阿陌，你看，六界现在很好。”亲手为诸仙倒下那一杯杯的酒水，紫飒脸上带着数千年不变的轻浮的笑容，勾起嘴角低低地回味着口中的滋味，“你看，醒来后我什么也不会记得……我们谁也不会记得……”

　　身后，那些狂欢中的仙人们，都一一倒地过去，醉倒桌前。

　　“忘川之水，还是那么清香扑鼻……”紫飒纵声长笑，抬起酒杯，畅饮一大白，他边喝边笑，笑到眼泪直流，“那样，你也可以安心了，是不是？”

　　风起云散，万里吹拂。

　　……

　　数万年后。

　　在灵界天灵府中，一名紫发银眸的青年正被另一个孩童缠着，头疼的厉害。

　　“小白，你这么闹腾的性子究竟像谁？既不像你爹，更不像你大伯！”

　　“咦？飒叔见过我大伯吗？”

　　“咳咳咳，你听错了啦！”

　　“飒叔，飒叔，你就说说大伯的事情嘛！”刚过七岁生日的小白委屈地贴着自家叔叔的小腿，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既是可爱，又显得可怜，“拜托了嘛，飒叔叔~！我问其他人的时候，他们总说不太清楚，一个个都不告诉我哦……”

　　“为什么非要讲那家伙啊……”

　　扁了扁嘴，紫飒一脸不情愿地瞪视着满眼都是好奇的小屁孩，却在看见对方那楚楚可怜表情后败下阵来，无奈地扯起嘴角缴械投降道，“好好好，我说，我说还不成吗？”

　　“我就知道飒叔最好了！”听到对方心软之后的妥协，小白立马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那您告诉我吧，大伯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啊？”

　　“那家伙……绝对是天上人间谁也找不出第二个的疯子！”一想到当初轩辕陌的所作所为，紫飒不由有些咬牙切齿，脸上满是愤恨的表情，“不仅疯狂而且何其愚蠢，只见过人家千方百计地想要苟且偷生，没见过那样把自己的一切都拱手让人，还不把自己性命当一回事的混蛋！”

　　“啊？”小白一呆，似乎没有明白过来，嚅嗫了了半天才小声地问道，“可是……六界之中，谁能够打得过大伯？”

　　轩辕陌号称六界第一战力，那是开玩笑的吗？

　　想了想自家大伯英明神武的模样，再稍微联系一下紫飒刚才的话，年幼的小白实在无法接受将这样两个完全不着调的人混为一谈。

　　刚才飒叔说的……其实是另外一个人吧？

　　“哼，六界之中唯一一个能够修成‘太上忘情诀’的人，自然是无敌于天下的……”

　　微微一顿，紫飒眯起眼眸，像是回忆着什么，嘴角不由带上了几分冷笑，“可是，一个人要自寻死路，那再强又有什么办法？当初他为了弥补你父皇，不惜与天下为敌，屠尽整个阿修罗界，斩尽数亿恶灵和诸神，再以身创轮回，替你父皇铺路……之后更是不顾惜自己的伤势，一人独战六界之主，直到凶险之中，他不得不让轩辕剑出鞘，这才能从容退去……”

　　当初，那人有山河社稷图护身，身上兼有数种上古神器，作为轩辕剑的主人，即便那时候蚩尤、太一强悍如斯，也有蚩尤旗和东皇钟之类的法宝，也难以挫败对方。

　　面对自己最尊敬的师傅和舅舅，那时候他心中的滋味又有谁知？

　　一句天下苍生，荒古修炼了数千年，那人一朝之间，便敌对天下，众生之罪业他一肩挑起，于公是为了苍生，于私……是为了他们。

　　血染天下后，轩辕陌仍然还是如此风华绝代，卓然不可逼视，剑舞轻灵，神兵如是。

　　如此人物，最后却落得这般下场……

　　你究竟，有没有悔过？

　　“好厉害！可是为什么父皇和其他几位叔叔，从来没有说过那些事情……”小白苦恼地摸了摸脑袋，一脸不可置信的表情，“为什么，飒叔知道的这么清楚？”

　　“当然是因为……”紫飒弯了弯眉眼，刮着他的鼻子道，“飒叔叔是开玩笑的啊！”

　　“哇，飒叔好讨厌！”小白顿时泪眼汪汪，瞪着紫飒咬牙，一下子跳出他的怀抱，气哼哼地跑出了天灵府。

　　“呵呵……”

　　目光流转，他的笑容带着几分凉意，静静注视那一轮明月，他低沉的笑声在空荡荡的神殿里回响。

　　终究，不愿意再喝一杯，忘川水。

　　那沉甸甸的记忆，只需要他背负，就好了。

　　这样，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