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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四章 还乡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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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了太久睡了太久,黎简下飞机的时候,头脑还有些昏昏沉沉。
C城他认识的人不多,也并没有想到叫人来接他,只是随着人流走出飞机场,连行李都不用托运——他就带了一只背包。
站在交流道口,黎简漠然地望着远处已经天翻地覆的城市轮廓,耸了耸肩,掏出手机查地图。
他最后终于打到了车,指挥司机按图索路,顺利地将他拉到记忆中老家的位置。
掏出美金支付车费,出租司机非常麻利地按当日汇率找给他人民币,他看也不看地一把塞回衣兜里,目光只定在小巷尽头那幢外壁斑驳的老楼上。
出租车从他背后疾驰而去,黎简站在原地又看了一会儿,直到来往行人都警惕地打量他。他拢了拢背包的肩带,快步走进巷子。
这条巷子以及附近半条街都曾经属于一家国营老厂的资产,和大部分国营企业一样,这家厂子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以后一蹶不振,最后被迫卖给私人经营。巷子里的几幢楼房是当初厂子建的工人宿舍,房改的时候产权归了住户,算是唯一的好事。
黎简从记忆里调出关于这条巷子的所有信息,包括凹凸不平的路面、角落里的苔藓、缓慢漏水的管道、杵在路中的一棵粗壮黄桷树……他越走越快,像是身体比头脑反应更快,而对他来说,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他在楼下的篮球场略停了一停,当年的青年工人变成了中年人,他们的后代也搬离这里,已经没有人会在这里打球,两边的篮框都被长年的雨打风吹锈蚀了,篮板也残缺不全。篮球场变成了停车场,几辆小型车舒舒服服地贴边停着。
黎简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驻足,他抬头向上望,在记忆中的楼层找到那个熟悉的阳台,外围的保险窗已经锈迹斑斑,像是随时都可能承受不住那些五颜六色的衣服、花盆、空调外机的重量,用朽烂的身躯包裹着它们翻落下来。
他对着那一点都不保险的保险窗皱了皱眉,低下头正要走开,耳中却忽然听到一声呼唤:“小简。”
黎简蓦然回头,篮球场上却根本没有人,黄桷树在阳光下舒展着叶片,风声静静,地面还残留着昨日夜雨留下的水痕。
黎简把眉头皱得更紧,转回头从楼房侧面绕到前方,走进右数第一个楼梯口。
他爬到五楼,站在左首的房门前,发现防盗门更换过,他清楚记得原来的旧门是赭红色,而新门是锃亮的黑色。应该刚换没多久,因为门楣和门框上尚未留下春联的残片,只是角落里悬着半束端午节遗忘的艾蒿。
防盗门上有门铃的按钮,黎简按了下,没有反应,便改成拍门。
“来了来了!”这次很快得到回应,老房子隔音不好,黎简听到“啪嗒啪嗒”的硬底拖鞋走近的声音,然后门一把向内拉开。
“你是……”门内站着一位头发花白的中年人,穿着不知洗了多少水的家居服,个子不高,看起来瘦削但精神奕奕。黎简记得他今年是六十二岁,对于这个岁数的人来说,瘦比胖好。
他看着中年人脸上慢慢浮现出恍然大悟的神情,点了点头,先道:“舅舅,我是黎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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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桌上只有三个人,但由于魏建国和毛秀英两夫妇不停说话,往常冷清的屋子里生机盎然,倒像塞满了一大家子人。
黎简埋着头扒饭,毛秀英在擦眼泪的间隙就夹一筷子菜给他,魏建国端着酒杯坐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时不时嗞一口小酒。
“你这孩子好狠的心,连个招呼都不打,一走就是十年,”毛秀英红着眼睛抽泣道,“舅妈想你想得觉都睡不着,给你写了这么多信,你一封也没回过。”
黎简放下筷子,看了舅妈一眼,略有点困惑地道:“你可以打电话。”
“说这些干什么!”魏建国瞪着老伴,叱道:“你忘了,当时妹妹就是怕你心里不舒服,还特意打了国际长途来跟你解释:小简是进了那个什么‘挨踢’的大学,要住校的,根本没收到你的信。”
“MIT。”黎简认真地介绍,“Massachusetts Institute of Technology 。”
这一长串把两位长辈听得一愣一愣的,毛秀英嗔道:“跑那么远上学干什么,国内又不是没有好学校!搞得舅舅舅妈想见你一面比登天还难……”
她说着说着又开始擦眼泪,两个男人无奈地对视一眼,黎简耸了耸肩,重又拾起筷子。
魏建国看着他吃饭,毛秀英给他夹的菜他都吃了,但毛秀英不给他夹菜,他就只冲面前的一碟油炸花生米下筷子。这熟悉的场景让他忍不住微笑,同时觉得眼眶也有点潮湿,连忙掩饰地低头喝了口酒。
他酒量其实颇窄,今天高兴多喝了几口,又是女儿过年的时候送来的高纯度白酒,不由得就有些上头,一改平日里的沉默寡言,变得话痨起来。
“小简啊,你舅妈虽然头发长见识少,这句话真没说错。”他端着酒杯大力砸到桌面上,怒气冲冲地道,“你今年都二十六了吧?就算在那什么‘挨踢’大学也早就该毕业了,为什么不回来看咱们?你当初走得突然,我和你舅妈可以理解,谁叫美国那个是你亲妈,她病了想你陪在身边,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伦理人情都说得过去。可是后来呢?你妈……没救回来,舅舅舅妈又替她难过又为你担心,就怕你一个小孩子独自在异国他乡挺不过去……你舅妈连着哭了三天,眼睛都肿得像核桃!你为什么就不打个电话回来报平安,也让我们安心?嗯?!”
黎简抬头看着他,微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魏建国脸涨得通红,越说越怒,放下酒杯指着黎简的鼻子骂道:“打小人都说你是天才,可咱们家里人都知道,你这孩子脑子里就是缺根弦,成天不知道琢磨什么,听也听不进去说也说不通……你以为你打了那么些钱给我,就算偿了你舅舅舅妈这些年的养育之恩!?”
“我没这么想。”黎简皱了皱眉,这太荒谬了,就算是他也知道金钱与感情不能混为一谈。“我只是觉得你们需要。”
“我不需要!”显然魏建国再度误会了他的意思,拍着桌子大吼,“你舅舅堂堂正正做人,吃的是国家给的饭,住的是国家给的房子,一辈子不愁吃不愁穿,还把你养这么大,临老了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数着玩儿?”
黎简想说虽然人工数钞票是一种无意义的浪费时间的行为,而且这么一大笔数字换成现钞对空间有较高的要求,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太小了,就算是客厅也不一定能摆放完,但如果你喜欢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他一个字也没说出口,因为毛秀英朝他使了个眼色,这个眼色黎简从小到大看过无数次,属于极少数他能够清晰无误辨识的暗示之一:闭嘴!
他乖乖地闭上了嘴巴,眨了眨眼,安静地望住魏建国,反正根据以往的经验,他很快就会犯困,在任何地方都能倒地熟睡。
黎简有一张少年面孔,即使在东方人中,也是看着比实际年龄小很多的类型,这么眼巴巴地瞧着,如果不清楚他的本性,会给人一种渴求怜爱的小动物般的错觉。
魏建国立时就骂不下去了,嘟嘟囔囔一阵子,渐渐地被酒精彻底打垮,趴到饭桌上扯起了鼻鼾。
毛秀英第二次冲黎简使了个眼色,这个他却没有看懂,只能呆呆地望回去。毛秀英又好气又好笑,把嘴边的叹气咽了回去,轻手轻脚地扶住魏建国的左臂。
黎简立刻懂了,跟着也扶住魏建国的右臂,两人相互协作着将他架起来,送进客厅的大沙发里。
那大沙发也有了年头,但保养良好,依然柔软而弹性适中。魏建国翻了半个身,舒服地偎向沙发靠背,将脸埋了进去。
毛秀英从卧室里拿了床毛巾被出来,仔细地替他盖好了,还在脖子旁边掖了掖。
她回过头,见黎简站在旁边看着,像是不知道该不该帮忙又或是怎么帮忙,难得显得手足无措的笨拙。
毛秀英红着眼睛笑了,无论黎简从小到大收获多少赞誉,就算人人都说他是天才,在一个“母亲”眼里,他依然只是不懂得表达感情的傻孩子。
她走向黎简,伸手搭在他肩头,感觉掌下的肌肉迅速变得紧绷,她微微有点难过,这么些年了,黎简还是不习惯被她主动碰触。
她在黎简肩后推了推,他顺从地被她推着走到了阳台上,毛秀英推上阳台门,这样不容易吵醒魏建国的好眠。
黎简的注意力被生锈的保险窗引走,皱眉道:“这个不安全,随时可能坏掉。”
“我知道。”毛秀英随口应着,“上次又曾回来也警告过我们,还介绍了靠得住的熟人。我和你舅舅昨天打了电话,那人说明天就来换。”
“又曾”这普普通通的两个字听在黎简耳里却有一股说不出的别扭,而他并不清楚是为什么。再一次,对于黎简这非常不可思议。
他茫然地看着毛秀英,她则惊讶地道:“你不记得又曾?那时候你跟她可要好了,我就没见你和谁这么亲近过。你这孩子打小就古里古怪,别的孩子都不敢跟你玩儿,只有又曾不嫌弃你,你不说话她也知道你在想什么。又曾高三那年你还替她补习数学,我一直以为你们要考同一所大学……”
那些不重要的记忆、以为已经被删除的记忆从大脑的各处角落里争先恐后地飞了出来,伴随着毛秀英无意识地喋喋不休,缓慢地、耐心地,一片一片拼凑出完整的图案。
想起来了。
黎简盯住保险窗上一条已经快锈断的横隔,心想,难怪他会感觉不自在,那时候他可从来没叫过她“又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