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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墨-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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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小时后天色开始转灰,很快地,雪又悠然地落了下来。
虽然有琴盒,但还是无法安心,唯一的念头就是回去。
恶劣天气里的城市公共交通运转令人心焦。数了口袋里的钱,难得够打车,却也是难得地打不到车。
没有过多久就开始起风,这时才想起早上出门听到的天气预报,说,今天下午有寒流来袭。
背着琴在雪中一淋就是两个小时,头发湿透,大衣里穿的一件衬衫和一件毛衣渐渐地就抵挡不住。身体在颤抖,好想快点换身衣服把自己弄热。但,更担心的,还是身后的琴。
抬头望向天空,厚重的云层互相叠覆,看不到缝隙。雪一时半刻没有停的可能。
深吸口气,身体里填塞进冷的同时头顶移过一片红。
“你好。”淡而暖,“对不起,我冒昧了。我听过你的演奏,在饭店里。”真的不敢相信。那个仅仅在眼前停留过十几秒的脸,居然可以拨开茫茫人海再一次清晰,“不介意的话,请告诉我你的住处,我可以载你一程。”他从容地侧身让我看到停在人行道边的黑色车子。
“不,不用了。谢谢。”傻气地拼命摇头,额发上融化的雪水甩进了眼睛,眼睑因为疼痛条件反射地合了起来。
似乎听见一声极轻的叹息,伴着柔软干燥的触感。再看见的是他的笑和他的手帕。
耳根一下窜得火烫。从未经历过的局面,完全地无地自容。好在,久等不来的公车终于奇迹般地出现,道过谢跳上车子后我连回头勇气都丧失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天自己迈出的第一步,是同手同脚的。
或许人与人的相遇就是这样,片刻交汇便可碰撞出灿烂光芒。只是,人世复杂非三言两语能够说尽,年少自负太过轻狂尚不明因由,只有等见到繁盛凋零刹那,方能得知其中悲慽。
回到住处,小小一间堆满了我和许萌所有东西的房间竟然显得很空。
房东家有客,没有办法过去洗澡。脱掉紧贴在身上的衣服,倒出早上用剩的冷得差不多了的半个热水瓶洗过脸擦完身后发现反而比先前更加冷。
北京的许多四合院在冬天为了安全是不允许房客私自使用供暖设备的。裹了被子缩到床上。窗外,鹅毛大雪,人们进进出出。一丝咸腥的味道顺着门的缝隙钻了进来,是鱼在滚烫的油中加热的味道,主人家的晚饭一定很丰盛。
寂静而望,如同一个置身事外的旁观者。
从小对食物就有迷恋,因为它们能够给予我莫大的安慰。只是,要在人海中再去寻找一个能够为自己洗手做羹汤的人,谈何容易。
离开广州的时候我就已经明了,这一生可能再不会有人陪伴我度过那些千年不变的节日。
每年的除夕都是不相同的。前年有母亲,去年有许萌,今年有我自己。那么明年,后年,再后年呢?或许连我都会不在。无论是谁,都是一样的,在最后的最后,都会失去所有。包括自己。
面对着人家灯火,面对着亲友团聚,我终于学会了哭泣,在母亲离开之后。
我知道,自己犯下了一个不可弥补的错。
多年以后,在一本以停刊告终的杂志上,我曾经看到一位作者在他的小说里这样写道,爱就是爱,尽管会有对错,会有伤害,但是都无法改变它作为“爱”的本质。我人生中得到的最初的爱,在最后,以我的主动抛弃作为终结。我不知道,这能否算得上是另一种的宿命。
那年的寒假过得很快,我经历了人生中第一个一个人的新年。寒假结束的时候,失眠的症状消失了。
十九岁的春天,上完课约了戈离和许萌去城郊看海棠。烂烂花树下,风是有温度的。看着漫天飞红,突然觉得年华易逝,青春正好,但似乎又像是缺少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
我问他们。许萌说我煽情,戈离说我用脑过度。
生活依旧平淡。
六月初,学校为了开支节流不知道从哪里拉来了一箩筐的赞助企业。上课的教室里,练习的空房间里,无缘无故地,突然就会冒出来许许多多陌生而又世俗的面孔。而那些打量的猎奇般的怪异眼神,令人窒息。
由于长久的难以适应,许萌和我频繁地翘掉了大把的课程逃回到住处去练琴。但这样的代价也是昂贵的,我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绞尽脑汁罗织出各种五花八门的答案为自己的无故旷课找寻一个圆满的理由。
好在,凡事总有戈离。半个月后,多亏他从老师那里骗来了一间底楼走廊尽头小房间的钥匙才把我们从被开除和流落街头的双重困境边缘解救了出来。
底层的房间,条件比我们原来的常驻琴房差了许多。那间屋子仅管有一整面墙的落地窗户,却是终年无法照进阳光。许萌总是嫌它太过阴暗,但我却很喜欢。逢双周的星期四,吃过午饭我就会窝到那里去,只因为喜欢站在晶亮的木制地板和玻璃间看外面一地明媚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样子。
夏天来到的时候,没有丝毫预兆地迷恋上了帕格尼尼。没日没夜地背着他的曲子,一遍一遍地思考,一遍一遍地在弦上重复运动。不是为了比赛和作业,只是单纯地觉得那个男人的音乐拥有着无限的魅力。
仅仅为了一首曲子,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在十六天里报废了三根G弦。许萌说我疯魔了。
记得我的启蒙老师说过,音乐与心灵的契合,只在两者瞬间交汇的那一刹那。
真正看见到音乐的精灵,是在一个突如其来的下午。
面对着树木清新的绿和阳光的明亮黄色,未曾想像过,原来那样复杂的音符也是可以在我的指尖如水一般流淌而出的。
几乎不能相信,然后,重新试过一遍。和刚才完全一样,从未有过的顺畅。静默地坐在椅子上,拢在坏中的我的琴在午后的阴暗教室里显得有那么一点淡淡的感伤,却又很温柔。释放呼吸,然后摸出烟来抽。尼古丁随着红血球游走,很快就遍布全身进入了大脑。
戈离说要来,所以没有关门。
听到声音。走廊里有人!
吓了一大跳,以为是老师。学校里是禁烟的。
再听。
清晰的脚步。
大大地松了口气。
肯定不是这里的学生或者老师,他们中的任何人都没有能力支付和地面相触发出那样声音的鞋子。而这种声音,在兼职的时候我早就习以为常。
合上谱子侧过脸,门外的阴影里站定了一个人。
“请进。”学校要求我们必须对来宾保持应有的礼貌。
“打扰了。”那个人微微一欠身走进来,“你好,又见面了。”
真的是,又见面了。
“这首曲子我好像没有听过。”他笑的样子很好看,“柴可夫斯基?”
“不是,是帕格尼尼。”现在的我肯定要比上次从容。
“哦。”他轻轻眯起眼睛,似乎是明白了什么的样子。
“上次,谢谢。”小心地恭敬地道谢。
“为什么要谢我?”他很诧异。
“谢谢……你的好意。”应该是这样吧。
“那个啊……”他失笑,然后稍稍调整了下用略微有些孩子气的眼神看我,“那个,其实也不是什么好意啦。”
“不是?“有一点,困惑。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看见过你很多次,在外面。”他边说边比划了个用弓拉动弦的手势,“我喜欢看你拉琴。”
“谢谢。”回以一笑。
“你总是在说谢谢。”
“是。”
“可以认识你吗?”再抬头,面前的这个人已经渐渐沉淀下来,淡淡地散发出一种新茶一般清雅的淳净,“我是,橘由纪彦。”他从一只银色的盒子中抽出一张名片双手递给我。
迟疑一下,同样伸出双手去接。名片上,除了他的名字之外,一无所有。是,日本人。在那个年头,外国人对于人们而言就好像是听说在这世界上有个叫做科特迪瓦的国家一样稀奇。应该是学校里费尽千辛万苦找来的后援团的其中之一吧。
“你好,我是陈爽然。”对那样的有钱人,心里是有一点抵触的。但对这个人,不能够说讨厌。
“我记住了。”他优雅地转身离开。
应该是要高兴的吧,在如此的巧合发生在自己身上之后。可意外地,心,很平静。猛地回过神,烟已燃尽,热的灰掉在指间,是烫的。
那之后,有整整一个夏天加上半个秋天的时间,我没有再看见过他。
到了三年级,戈离和许萌他们系和别的系组了队经常要在一起练习,渐渐地,出去拉琴就成了我一个人的兼职。每星期三个晚上,从六点到十一点,加上比前两年略有增多的课程,慢慢慢慢地,开始有些力不从心。虽然知道自己完全没有必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维持开支,但还是不愿就此放弃。从心底里觉得,这是一份念想。因为有了它,自己才不至于太空了。
真正坐到台的正中央的时候,才发现,无论当晚是否客满,最左边角落的桌位一定是空缺的。赵梅说,那是饭店给他们的重要客人保留的。
赵梅是戈离和许萌退出后饭店新找来的弹钢琴的女孩子。初见我时,她居然惊讶得说不出一句话来。在她的视线之下我许久都没有反应过来,僵持的最后,我无奈地抬手理了下已经过耳的头发,然后才明白了一切的始末。
暑假结束后好像就有一段时间没有去过理发店了,因为我的头发生长周期比一般人要长,所以总是会忘记它们,但每当等到问题出现再想起来都已经太迟了。而许萌和戈离一致认为我的头发还是长一点比较好看,所以多数时候他们都保持着一贯的只字不提的默契。结果,拜头发所赐,我就成了校园和社会上的异类。幸亏那时候学校里还没有任命专人管理这样的琐碎,否则我肯定会是教务处里的常客的。
赵梅毕业于外地的一所极富盛名的院校,由于家里人的原因在高考时她放弃音乐选择了大多数人走的那条路。后来,她跟着男友到了北京。再后来,他们分手了。然后,为了生活,她又重新坐回到了已经离开了五年的琴凳上。
赵梅比我大,所以总是喜欢要我叫她“姐姐”。或许是因为人世的励练,她看上去真的远比实际年龄要老成得多。许萌和戈离见过她几次,他们总是隔三差五地就要半开玩笑地说赵梅对我有意思,然后还不忘加上些“女大三抱金砖”之类的俗语云云。当然,他们每次也总逃不过我的一顿拖鞋。
那时候的我在母亲离开之后还是没有去透彻地思考过有关于爱或者是感情的问题,真正逼迫着我去想的,赵梅占了其中一份。
如果不是因为拉琴的兼职,“圣诞节”这个词语对于我这个一成不变的学生来说或许还要陌生很长一段时间。平安夜那天晚上赵梅拿了一厚厚叠谱子来让我选曲子,然后我才知道,外国人和我们是不一样的,他们每年最重要的节日是他们的神的生日。
曲子本身都不难,所以不得不承认赵梅的出色技巧。她随性的微小变化总能够给安宁的乐章增加出点滴欢快的闪光。
那天的工作因为过节的关系提前一个小时结束,终场时,饭店的服务人员从后台抱了一大束的鲜花出来。我本以为那是要献给赵梅的,没有想到居然是放进了我的怀里。
无论是在什么样的演奏场合,收到花,还是第一次。
当被独自一个人留下捧着花束站在台上看着满场起立鼓掌的时候,我是真的不知道这对自己而言意味着什么了。
赞扬和肯定我从来都是不缺的,但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样的场合这样的瞬间自己竟然还能够感到震颤。
抱着花懵懵地走回更衣室,赵梅半躺在沙发上,神情慵懒,她还没有换下那条饭店借给她的深蓝色露背晚装。
“爽然。”她站起来。
瞄了眼她身后的茶几,上面有一瓶名称产地均是不详的酒,已经全空。
“爽然。”她靠过来,呼吸间尽是酒精。
“梅姐,你没事吧?”不好意思阻止她,只能向后退一步。
“爽然。”她又靠近一步,灯光下,能够发现她脸和颈上的皮肤有一些细微的松弛。母亲曾经说过的,一个女人只要有皱纹就代表着她已经开始变老了。赵梅已经二十八岁,形容二十八岁的女人不能用太过刻薄的词语,但是一句“青春不再”是肯定足够的。
看着她,有些同情。因为她同样是受生活摆布的无辜的人。
“爽然。”赵梅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臂,“我喜欢你爽然,我喜欢你。”
隔着数不尽的花朵她略微褪去妆容的脸庞就这样凑了过来,在被接触到之前我一用力狠狠地推开了她迅速地逃出了房间。
门因为惯性重重地甩上了,有隐约的哭声透过门板传出来。
轻吁了口气,过分的同情果然是会害人的。然后,才发现,令我感觉到恐惧的并不是刚才差点要就被赵梅得逞的“非礼”,而是在她真正靠近的那一刹那从我脑中飞快闪现出来的“她和母亲一样是个女人”的想法,以及自己在那一刻对于“女人”这个概念的浓重恐惧和厌恶。
童年里,母亲的对待让我产生的不过是潜意识里对爱情的抵制。而在母亲离开之后的现在,赵梅清楚地让我看到母亲的死遗留给我的特殊赠品,我无法接受女人。
不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仅仅只是觉得有些可悲,或许这就是母亲给我的惩罚吧。
趴到走廊尽头的窗台上去,气温很低,玻璃像冰一样冷,大颗的水珠凝在上面看不清外面的景物,只有一团一团深深浅浅的暧昧的橙色光芒在眼前不定地飘忽。
除了叹气,只能叹气。
垂手去摸口袋,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捧着那束花。自嘲轻笑,想要放下它。然后,在墙上的镜子中看见了被映照出来的现在的我。
白色燕尾服,瘦削,并且高,和一般的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相比稍显长的发,柔和的眼尾和唇角度,棱角不怎么清晰的脸。
原来,我已经和母亲这样地相像了。我是在什么时候成长起来的呢。
“爽然。”有人叫我,近在咫尺。
花从手中掉下,没有落地。有人接住了它。
“喜欢吗?”那个人一身灰色就在我的旁边。
“您,您好橘先生。”反应慢过一拍。
他轻轻地笑,“叫由纪彦就好。喜欢这束花吗?”
低头看了看再次被送上的花束。白色的,从中心向外微微泛出些许近似无色的绿,重瓣,层层叠叠,很薄,一触即碎的样子,散发着几乎淡不可闻的香气,孤独而又温柔。
“很喜欢。”衷心地。
“这是朋友花圃里自己培育的异种的小香石竹。”
“谢谢。”礼貌道谢。
“总是听见你说这两个字呢。”他依旧是微笑着,“还不离开吗?”
望了眼更衣室,好像还没有动静,看来赵梅今天不走我也别想回去了,“再等一会吧。”
“我送你回去好吗?”他的语气很真诚。
“谢谢,不用了。已经收过您的花不能再麻烦您了。”婉言谢绝。
“没有必要用敬称。”他还是很温和的样子,“刚好我也还不想回去,我们聊聊?”
“好。”不知道自己说过了些什么又听到了些什么,只是清晰地感觉到了如初见这个男人的那一瞥时相同的令人心安的淡定的却又是有别于世上大多数人的纯净的气息。这样的人,不是纤尘不染,就是历经沉浮。冥冥之中觉得,他属于后者。
相谈甚欢,结果,必然会忘记时间。无意中看见他手表上的指针时彼此都吓了一跳,已经是圣诞节凌晨一点超过了。回到更衣室,赵梅当然已经不在。
看见门口的由纪彦,没有过多考虑什么很自然地坐进了他的车子。
停车的时候由纪彦先一步下来然后绕到另一边为我开门,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礼遇,非常地受宠若惊。
还是维持着礼貌的样子同他告了别,站在门口看着他那辆黑色的车子在夜色中消失才进门去。走到屋外就看见了里面尽数亮着的灯,犹豫几秒,放下花抬手直接去转门把,果然没有锁。
许萌坐在我的床边,面无表情。
“我……结束后出了点意外,和别人说了会话。忘记时间了,对不起。我尝试着作出解释。”
“没关系,回来就好。”许萌起身让出床,“三个暖瓶都是满的,你自己看着用吧,我睡了。”
话说完,许萌已经脱掉衣服躺好。
“好的。”我打开台灯捧着脸盆毛巾和两个热水瓶去到院子对面的浴室。
收拾妥贴睡到上床大概是两点的样子,真的在心里对由纪彦有些感激,如果不是他,现在我可能还在寒冷的街头前瞻后顾地等待出租车。
取过放在床头凳子上的水喝了一点,黑暗中,我和许萌的呼吸轻重相同。
“许萌。”他没有回答我,所以只能由我独自继续,“今天,在饭店,赵梅说喜欢我。她想吻我的时候,我退开了。开始我不知道原因,就像你和戈离问我为什么不和女生交往时我无法回答一样。然后,突然地,我就明白了……我觉得,还是告诉你比较好,至于戈离那里,你自便吧。”
“你明白了什么?”许萌的声音很平淡。
“我,对于女人,感到恐惧。可能是因为我母亲的缘故。可能我这一生都没有办法与异性共处。”
“为什么?”
“我和我的母亲,我们的关系很微妙。这,或许就是离开她的代价吧。”
许萌并没有马上回答,他停顿了很久之后才开口,“既然你已经决定不喜欢女人,那么,以后准备要怎么办?”
以后?“以后”对我而言是个遥远而又模糊的词语呢,“不知道啊,可能,孤独半生吧。”
房间里很黑,连天花板都看不见。
“爽然……”许萌的声音微弱起伏,随即又回复平静,“算了,别多想了,睡吧。”
“好。”
在很长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根本就没有思考过许萌那句没有说完的话。然后,在不知不觉间,这就变成了我人生中另一个错误的开始。如果事先能够预知到结局,那个晚上我一定会逼着他倾尽所有。
和赵梅之间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兼职是不能再做了。可是,辞职多少也有点可惜。因为,那毕竟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份可以称之为固定收入的工作。但我决定的事从不后悔。
结算薪水的时候值班的领班告诉我,在餐厅右侧的角落里有一张固定的桌子,从第一次来这里开始,每次只要是我的表演场,那个客人都会在。那个客人还给我送过花。
原来由纪彦说的都是真的,他真的一直都在看我拉琴。只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其中似乎还有一些是我所不知道的。
离开饭店三个星期后,在学校里又见到了由纪彦,不过是在专业课上。如我所料,他的确是学校争取来的赞助。看见他的明媚笑容的时候,我的琴弓脱手掉到了地板上。在领导和来宾面前出了这么大的批漏,下课自然是逃不掉老师的一顿狂轰烂炸。挨过骂后还有惩罚,方式极其低级,今天之内要把出错的曲子抄一遍。东西不算太多,但是也绝对不能够说少。看着十一张正反两页的谱子,我认命地站着掏出纸笔趴到钢琴边努力。
写到第三张肚子就已经开始不争气地叫了,早知道出门的时候就应该听许萌的话拿了桌子上的包子再走的。今天许萌和戈离下午有课,肯定不会有人来救场,只能靠自己笔下加油了。
终于交掉了薄薄一叠龙飞凤舞的纸,从导师办公室走出来胃已经彻底地失去了知觉。
背着琴离开学校,只想去午后冷清的公园躲避这满世界的喧嚣。
走到校门口,不知是否是巧合,由纪彦的车子还在。漠不关心地看了一眼,随后擦身而过。
“爽然。”他从车窗中探出头,“吃过饭没有?”
我停下来,“吃过了,谢谢。“
“被老师罚抄谱子到现在怎么可能有时间吃午饭?”他,都知道,“走吧,我也没吃饭。”他示意我上车。
“谢谢,不用了,等下我自己会去吃。”对于一个从本质上来说要归入一无所知的人还是应当要保持适度的距离,“再见。”点起烟向车站走去。
没迈出五步,突然地,唇间的烟就被抽走了。下一秒,被人捏住右手臂往后拖去,刚才还是微笑着的男人这一刻已经面无表情。
“橘先生,请不要强人所难。”我已经很难再保持温和有礼的语气。
“如果你有能力挣脱,完全可以离开。”他的话语中有确定的狂妄。
无法想像,这个看似儒雅的男人竟然是拥有着如此的力量的。
由纪彦卸下我肩上的琴放进后座,然后为我打开副驾驶位的车门。无声对峙二十秒,最后选择妥协。
车子发动起来,扬起一小片干冷的尘埃。
“想吃什么?”
没有回答。
“我爷爷说我们家里以前是武士,我在他身边长大修习过几年的武道,所以你才会没办法。”
是解释吗?还是不回答。
从小就是厌恶置身于被人控制和强迫的环境中的,面对眼下的局面,只有用沉默才能够有效地昭示我的情绪。
由纪彦没有说话,他随手按下车载音响的播放。音乐就这样地跳跃出来,轻快而又圆润,明亮如同阳光下快速滚动的深蓝色玻璃珠。是巴赫的小步舞曲。
惊诧地转向驾驶席,然后又看见了他的笑容,“终于肯理我了?”
不知所措,所以只能低下头。再没办法动一点气了,这就是音乐专业的弱点,一旦遇见自己喜欢的,不用半分钟就能够忘却所有的情绪专注沉浸。
有什么东西递到了我的唇畔,下意识地张开嘴巴,然后就被塞进了口腔。
淡淡的香甜,桃子的味道瞬间随着呼吸扩散开来。是糖啊。
“还生气吗?”
什么啊,完全就是把我当作小孩子看嘛!还没来得及发作,车子就停了下来。
“到了。”由纪彦先下车,走到另一边打开我身侧的车门。
偏僻马路上看似陈旧的店面,里面却是有着不同于外表的风景。
“我经常来这里吃饭,北京能吃到和食的地方不多。由纪彦脱下鞋走上木制地板。”
学着他的样子我也脱掉了鞋子。木头踩在脚底下,坚硬地透着微微的凉。
“我们坐这边。”他随手拉开过道边的一扇纸门。
跟在他身后进到屋子里才发现桌子上的菜肴早已经布置好,地上只有一张长条矮几和两只垫子,我坐到由纪彦的对面好奇地开始打量这间房间。
那是瞿麦花……那个是浮世绘,画的是山峰和大海……这个是清水烧……那个是漆器,中国也有的……这个是三弦,苏州人唱评弹的时候也会用到,但好像有点不一样……还有一个声音是尺八,据说是唐朝时候传到日本的,但在中国好像已经有很久很久不流行了……
墙角的插花,一旁的屏风,桌上的餐具,听到的音乐……由纪彦一件一件告诉我它们的名称和大致的由来。
一个穿着浅黄色和服的女孩子拉开门托着盘子进来,先倒茶,再斟酒,由纪彦对用日语对她说了些什么后她行了个礼恭敬地退出门去。
酒有温过,热量散在空气中,飘出些许淡淡的白色雾气。由纪彦举杯的手被我阻挡在了桌子中央,“对不起,我不喝酒。”
“你不喝酒?”他的神情就像是看见化石复活一般。
“对,滴酒不沾。”
那是我生平第一次吃日式料理,看着满桌半生不熟的菜肴我脑海里凭空地就冒出来了这么一个念头,日本住的都是茹毛饮血的野蛮人。当然,这个想法我从未告诉过由纪彦。
由纪彦的酒量很好,但那天他喝得并不少。断断续续地,他提到了公司,以前的学校,喜欢的作家,欣赏的诗人……原来他是做贸易的,原来他毕业于一所很好的学校,原来他念的是文学专业,原来他看过那么多的书,原来他也有感性的一面……许许多多琐琐碎碎拼凑在一起,我始知他是那样厉害的一个人。
言谈间,由纪彦轻易地就听出了我的南方口音。我对着他抱歉地笑了笑,因为我无法向他解释它的由来。我无法告诉他我的家乡在哪里,更加不知道该如何叙述自己的家庭、家人以及自己的经历。这些,都是只言片语诉说不尽的我自己都尚且不能够确定的事情。令我安心的是,他没有追问。
那一阵,许萌和戈离都很忙,即使是在住处我们的时间也总是错开。每天,许萌都是拖着一身的疲惫回来,洗过澡一沾枕头就睡熟了。
午夜偶尔醒来时,我会在黑暗中静静地看他的脸。
许萌亦是一个有着只属于自己的经历的人,记得以前母亲曾经对我说过,无论棱角多么分明的人,只要睡着了,都只是个孩子而已。看着许萌的时候,心里总是觉得无比温柔,仅仅只是因为他那张无邪稚嫩的脸庞。
我是一个懒惰的人,没有了许萌和戈离的监督,生活顿时过得食无定行无踪。那一阵子,由纪彦隔三差五地就会来找我。他带我去西山,带我去什刹海,带我去看戏,带我去逛旧货市场,然后又带着我去不同的地方吃各种各样中式的或是其他国家的食物。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常常会想,自己迄今为止一直在生命中翻腾的行走的欲望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被种植进入我的灵魂的吧。
没有对戈离和许萌提起过由纪彦,只是觉得没有那个必要。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他对自己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和由纪彦在一起的时候,我感觉到最多的,仅仅只是一种多于其他人的包容。我知道我们频繁的往来在学校里已经引起了一定的关注,对于那些过度的好奇心,我唯一能做的,只有置之不理。但是我从未想到过,有关我和他,早已在校内传得沸沸扬扬面目全非。
一月的某天,吃午饭的时候,戈离突然问起了我有关由纪彦的事。看着他复杂的眼神,一时间,无从说起。如果要给由纪彦下一个定义的词语,可能连“朋友”都无法使用。
“爽然,你知道,有的问题即使非你所愿也是必须要想清楚的。”戈离的语气很严肃。
“你们都知道了?”
戈离没有否认。
“戈离,许多事情我都还不懂,或许那仅仅只是因为,缺失。”
“爽然。”戈离的态度依旧,他略微停顿,“你是否爱那个人?”
爱。听到那个字的刹那,我的脑海一片空白。爱是什么呢?是如母亲那样,还是如赵梅那样。如果那些都是爱,那么,我没有爱。
“戈离,你有爱上过什么人吗?”
“有。”
“那么,你能否告诉我,怎样才算是爱上了一个人?”
“爽然,那个字对于不同的人而言,意义不同。”
“那么,于你而言呢?”
“是,守候。”
守候。那样的东西,是我理解不了的。因为,不曾经历。
“戈离,我是个不懂感情的人,因为我从来就没有接触过真正明朗健康的情感。所以,我无法判断。如果我在与人相处的过程中犯下了错误,请你一定告诉我。”
“爽然,你要知道,世间唯一没有对错的,只有人的心。戈离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做你想做的就好。但是,要学会妥善思考。我和许萌都不会逼迫你什么,我们都希望你快乐。”
“好的。谢谢。”我点头。
戈离起身离开,喜怒难辨。
那天在学校呆到很晚,一首曲子接着一首曲子地练习,直到指尖摩擦出烧灼烫热的疼痛感。不愿意让脑子里有任何的停歇,害怕思绪会如潮水般无法收拾。
忍着一口气结束掉了最后一页谱子,全身的力量在这一刻全部耗尽。手指轻缓地抚过琴身,光洁的漆面上没有阻力。
不愿意再去思考任何与感情有关的问题,现在的我,只要有琴,就足够了。
收起琴,然后起身关掉教室里的灯点起烟来抽。烟灰落地,深沉的暗色中,它们明亮若碳。
“还不走?”我知道他一定是在的,只是没有想到过他会有如此的耐心。对于这个人,此刻的我是迷茫的。因为,我看不见他的目的,“你不想见到我?不是不想,而是害怕。戈离话中的深意,我自是明了。
“爽然。”他走进来。
“不要开灯。”阻止他的动作,因为,光线会暴露一切,我不想在自己明了之前就被别人看透。
“爽然,是不是有人说过了什么?”
“没有。”
“是戈离吗?”他似乎不在意我的回答。
“你认识戈离?”
“是,在上海。”
没有心情去多加思索。
“爽然。”他一步一步走近,然后停在我的面前。他的脸逆着天光浸在北方冷然的空气里,黑暗中他的身上散发着隐约的木调香气。
“由纪彦。”我知道我的声音在颤,只因为这没有理由的突如其来席卷的恐惧。
“爽然。”他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我不逼你,你慢慢地想。我知道,你对我并不是真正的没有任何感觉。对于许多问题,你缺乏应有的勇气,所以才会迷失。因为迷失,所以你才会觉得迷惑,才会失去了所有的感觉。爽然,好好地想一想那些我们在一起时候的你的感受你的心。”
我的感受,我的心。可是,我是真的没有感觉啊,“橘先生,我会记得你的好,所以……”
“爽然。不要因为没有遇见而选择躲避,也不要因为潜意识里的想法而过早地就盖棺定论,要用你的心去看你自己。”
我的心……我失笑。
“爽然。为什么你总是在悲伤的时候笑呢?人在伤心的时候是应该要流泪的。”
悲伤?我一点都不觉得悲伤,这个人真是奇怪。不想再理会这个不可理喻的人,我背起琴走出教室。点起烟,空气里就弥漫着浓浓淡淡的我的气息。
站在门口,迈出一步就是黑暗。抬手看表,十点整。一刹那,走廊里的灯尽数熄灭。坐在台阶上,松掉了力气侧躺到肮脏冰凉的水泥地面上。
“怎么了?”
“你还在?”我笑着。
他蹲下来,捧起我的脸,“爽然,你知道吗,你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你掩饰的太过完美,以至于没有人能够看见你坚强外表之后那一秒的瞬间崩塌。你只是单纯地孤独着,不怨恨也不挣扎。但是,这样活着会很辛苦。”被这个男人隐藏起来的那份曾经我一度以为是自己幻觉所见的不同寻常的清冷,终于在这一刻渗透出来。
视线渐渐模糊,有什么缓慢地蜿蜒下来,在我的颊上化成一片温暖的潮湿。落泪了,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爽然,由纪彦拿出手帕擦干我的脸,你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能够遇到我吗?”
我摇头。不是不知道,而是没有勇气去想那个疯狂的答案。
“爽然,我喜欢你。和我在一起好吗?”由纪彦靠过来,以一种轻缓二笃定的语调,“我爱你。”
有什么覆盖住了我的唇,热热的,痒痒的,然后滑进了我的口腔,慢慢地绕着我的舌,劝诱般地纠缠上来。
这是什么?超越了我所有的经历,这样的甜美,这样的温柔,却能够让我的心感觉到一缕淡不可闻的苦,欲诉还休,若即若离。
睁开眼睛,我又一次看到了那张穿梭在尘世中自持而又洁净的面孔。
由纪彦终于向后略微退开一点,“爽然,你要记得,这是吻。因为我爱你,所以我才能够去吻一个和自己性别相同的人。”
僵在原地。因为,不知道怎样的反应才是正确的。
由纪彦看着我的无措无奈而笑,“看来,是我的失败了。”抬手为我捋开一撮粘在嘴角的发丝,他站起身,“对不起,让你为难了。我走了。”说完,他转身离开。
然后,这个人就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同时,学校里流传的有关我的谣言在一夕之间全部平息。
我不知道其中有什么原委,但是后来我终于知道了那些谣言的内容,他们说我是变态,说我是有问题的人,说我和同性纠缠不清,说我不要脸……然后我终于明白了那时许萌和戈离的担心。
原来他们一直都在保护我。在我因为一念之差的混混噩噩之间,他们竟然为我遮挡了那么多的风雨。
内疚得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然后,就收到了他们两个人相同的笑容。
再然后,生活又一次回到了它最初的样子。
只是,我开始想念由纪彦。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理由地,在一些场合因为一些极其微小的细节,许多片断就会不由自主地在脑海中闪现。尽力地克制着自己,但,越是压抑,就越觉得无法忍受。
我惊讶于自己竟是会那么容易地就能够受到一个人的摆布,而且还是在那个人从我的生活中谢幕之后。
一月底,被系里的老师推出去参加比赛。学校集中辅导的时候才发现,我的学业已经荒废太多。听见许多原本默默无闻的人演奏出的曲子,我才明白自己真的浪费太多的时间在自己的随心所欲里。尽管老师肯定着我的天份,尽管遇见的都是敬佩的眼神,但是我知道,许多事物的道理是一样的,倘若不进,必定就是在后退了。
整整一个寒假,废寝忘食地重复练习着那些单调的曲子,计较着每一丝最细微的错误和误差,纠缠着每一个小结的处理。从睁开眼睛到躺倒在床上,每一天我都把自己摁在琴弓和琴弦之间。
有很多年没有这样拼命地练过琴了,没日没夜地疯狂地逼迫着自己不去想其他与音乐无关的任何事情,包括母亲,包括由纪彦。但我知道,这不过是逃避的一个借口。
那年新年,许萌在。我的反常令他几近崩溃。他说幸亏房东一家都去外地走亲戚了,否则我们一定会流落街头。
元宵那天,硬被许萌拉出门。由着他走街串巷,穿过一个又一个的胡同只选择沉默跟随。他包容我的实在太多,我必须要给他宣泄的机会。
接过他买的书,接过他递来的零碎的生活用品,帮着他挑选新的琴弓,帮着他挑选送给他母亲的围巾的颜色和款式……冬日阳光下,在周围团聚的人的眼里,我们其实都是异乡人。但是,于我们却没有丝毫的妨碍。忽然之间,觉得生活其实或许就应当是如此的,有人相伴,风雨同舟,平凡和暖。
中途,许萌迷路。千辛万苦回到住处已是深夜,一天的奔波过后谁都不想再去起灶做饭。放下一路抬回来的东西,把许萌拖到街角的小店去吃晚饭。
明亮日光灯下,仅有四张桌子的店铺显出些许与它本身格格不入的庄正。店主是河南来的一对中年夫妻,丈夫已经回家,只剩下妻子一个人独自在寒夜里面对正在上演着无聊的男男女女之间的恩恩怨怨的小小的电视机频幕。
许萌坐在我的对面,面露倦容。
“快点吃完,然后回去早点休息,东西交给我来整理。”叫了两碗面一碟土豆肉丝和一碟咸鸡,老板娘起身进到更为狭小的厨房中去张罗。许萌看了我一眼,又要了两瓶酒。
食物很快就送了上来。两只很大的碗和两只很大的盘子,两瓶最廉价的白酒,两只被认真擦试过的玻璃杯,两双洗得掉漆的木制筷子。大片的深红色牛肉,大概是酱煮的。宽面,面汤上浮着很厚的一层油腻,阻挡了热气的流失。鸡是冷的,汁水已经凝结成冻,撒上了切碎的京葱。土豆切得实在是糟糕,配菜的肉肥瘦不均,像是放过不少盐的样子。真正的粗茶、淡饭、浊酒。突然想起由纪彦,那个人从未在食物上让我感到过丝毫委屈过。那样的对待,其实就是一种宠溺。而过去,只有母亲才会如此迁就我。
在平时,这些于我而言都是难以下咽的。但是,在这样的夜晚,看着店门外偶尔行过的三两行人,不知为何,居然会感觉份外难得。
有些发愣,仅仅只是因为这一刻忽然变得柔软而又平静的内心。
许萌在桌沿上起开瓶子倒满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倒满第二杯。一仰头,喝完,再倒第三杯。
许萌的心里有事。
伸手去拿那只杯子。酒入口那一瞬间的辣和苦让我的舌头很快就失去了感觉。慢慢地深呼吸着喝空,然后替他重倒过第三杯酒。
许萌惊讶地看着我,下巴几乎掉进碗里。
“没事的,我酒量还好。”我对他微笑,“你们都说烟对身体不好,所以我不抽烟了。我采取了戈离的方案,开始喝酒了。”
“空腹喝酒不好。”许萌拿起筷子把鸡腿夹到我的碗里,然后闷头开始吃他的面。
那顿晚饭,我们难得地没有说什么话。
那晚许萌睡得很不踏实,总是不间歇地说梦话。而我则因为酒精的作用,头隐隐地有一点疼,也辗转反侧了大半夜。凌晨,许萌因为口渴终于清醒过来。倒了热茶递给他,躺回去的时候听见一声叹息。
“爽然。”许萌开口,“昨天是我生日。”
原来如此。我真是一个迟钝的人。
许萌说,“爽然,谢谢你。”
他说,“爽然,我们都二十岁了,我们真的都已经长大了。”
“对,我们都长大了,真的长大了。”温热的泪就这样从我的眼角滚落了下来。
后来,我还是没有睡着。我在床上维持着一同个姿势整整六个小时,面对随着天光和日出逐渐明亮的天花板,我又想到了母亲,也想到了由纪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