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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正文·绝症 ...

  •   一·吴邪

      吴邪病了,在闷油瓶走了的第二年。

      其实在闷油瓶走了以后,他就隐隐有这样一个念头——他活不长了。他经历了太多太多,所以比别人更早地到了知天命的时候。当然,这些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过,自己偷偷上医院挂了个号,然后又在医生看神经病一样的眼神下走了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大笑了出来。

      以前的经历,那些盘根错节的念头,从来不是一个外人能了解的。就像他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从最里面腐烂,似乎每个细胞都在每时每刻发出呻吟。深深的宿命感和恍惚中能触碰到的天堂的大门,让他一点都不相信专业医生的判断——他没病,谁信。

      哎,活不久了——或许除了无脸面对家人和朋友——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仿佛一件困扰了他很久的使命终于被从肩上卸去,不停的追寻、奔走终于告一段落,而有那么一个隐于黑暗的地方正等着他的常驻。

      无需置疑,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回到西泠印社,吴邪开始安排今后的路。他给二叔发了条短信说把三叔的盘□□给他料理了,也不管二叔会有什么反应,直接关了手机。

      然后把快报废的金杯低价转给了王盟,并且告诉他以后每月加一百工资,找二叔要。看着他乐颠乐颠的样,忍不住又骂了他两句。

      他寻思着他唯一值钱的东西就是这店面了,偷摸改回了父亲的名字,想着以前父亲把房本教导他手里的时候心里多高兴,忽然觉得愧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亲情这种东西一直如影随形,不到关键时候真的显现不出来。而父母和自己伴侣所给予的亲情又不一样,一个人会一直坚守、追逐的往往是后者。

      最后他从马路对面收破烂的老大爷手里低价收了辆快散架的永久,天天骑着除了铃剩下哪儿都响的自行车绕着西湖溜达。这种提前步入老年的悠闲与怀旧让他觉得踏实了混多。

      事实证明,吴邪是对的。

      两年后的现在,他浑身插着数不清的针管,输着各种各样的营养液还带着氧气罩,躺在无菌室的病床上。

      最开始只是他的免疫系统紊乱,像得了AIDS一样。记得听到这个诊断的时候吴邪郁闷了好久。老子这辈子一点也不值!他妈的连女人的小手都没牵过,怎么有了这么个病症。

      然后是各器官的衰竭,紧接着大脑间歇性罢工,导致他现在只能躺在床上,甚至有时连跟家人基本的交流都做不到。

      无论多少专家就诊都查不出他到底得了什么病,最后专家们看他的眼神都像是在看一只待宰的猪。吴邪会忍不住在心里模仿那些专家的语气,说等这小子死了咱就能好好解剖看看他到底得了什么病。

      吴邪并不觉得恐惧,甚至根本没什么感情,似乎以前付出的感情太多太真,到这一刻反而平静了下来。现在他脑子里只有两个想法,一个是幸好早就把后事准备好了,还有一个就是能在死之前再见闷油瓶一面就好了。

      甩掉第二个不切实际的想法,他开始从父母回忆,这个习惯是在两年前养成的。

      那是一个下午,他骑着永久上他二叔那喝了杯茶。他平时并不常去,只不过忽然来了兴致。晚上回家的时候却差点迷了路。也就是那时他才发现早上看见来开店门的王盟脑海中短暂的空白是怎么回事。是的,他在遗忘。

      不同于闷油瓶的遗忘,短暂迅速,没有给你任何准备就杀你个措手不及。相比较而言,吴邪更喜欢他那种,而不是像自己这样每天不停地回忆渴望记住更多,最后却发现一切都只是徒劳。

      就像时间,并不会因你的片刻喘息而停下自己的步伐。

      他重新开始了记日记的习惯,记下自己在哪做了什么,并且开始写大篇大篇的回忆录。看着桌角堆起的记事本,他还自嘲自己该改行当个作家,肯定比那些想象力贫乏、千篇一律的小说精彩多了。

      他也只是这么想想,一个人渴望有个机会去诉说自己的一切,但当那个机会真的摆在你面前,你不一定真的想要说出来。

      遗忘就是一种慢性毒药,时间久了,他反倒坦然多了。直到有天半夜惊醒,他发现他能想起胖子的俏皮话,潘子最后唱的那首歌,小花永远粉红色的衬衫,黑眼睛一沉不变的黑装,却怎么也回忆不出闷油瓶望天的姿势时,才真正开始恐慌。

      死神并没有放过带走他之前的娱乐活动,他就是玻璃罩中的小白鼠,只能任人宰割。

      他匆忙找出那张巴乃的合照,仔细看了半天,和枕头底下的鬼玺放在一起,这才安心地睡下。

      此后,他的日程安排中又增加了一条——画素描。

      重新拾起这学生时代的特长其实不算太困难,困难就困难在他的手总是在这时候不停地颤抖,使得笔下的线条凌乱地看不出来原本的模样。他不停地画闷油瓶的眼睛,一页一页纸地画。笔画和笔画重叠在一起,最后变成一片层次混乱的乌黑。

      王盟无意中看过这些千篇一律的画,问他这是什么。他当时回答,老子这叫抽象派,你不懂。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像画的到底是什么,只是在他画的时候,那双淡然的眼睛在他脑海里格外的清晰。

      现在的吴邪,什么也做不了,躺在那里感受着越来越少的记忆,什么也做不了。

      其实他觉得这样挺好的,身体条件限制着他不能去做什么挽救这一切,所以看着一切进展到这个地步,起码心中不会有悔恨,悔恨自己怎么就做不到这些事。

      要是两年前他就这样就更好了,那样他就不会为追不回闷油瓶难受了。兴许,当时自己就这副样子,闷油瓶就能留下陪他走到最后了。闷油瓶在他死后爱干嘛干嘛他也管不着了,至少在他死之前闷油瓶是守着他的。

      他想着闷油瓶不是不能为他停留,只是停留的时间不能像他一辈子那么长。如果只是几天,他会老老实实待在这,就算望天发呆也好。

      二·闷油瓶

      闷油瓶没有走,在目送吴邪下山之前。

      其实越靠近长白山延展出的无尽的白他就越觉得脑海深处有个念头要破茧而出,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是直觉那是至关重要的。那闭上眼想着吴邪离开时的背影,突如其来的疲倦席卷了全身。

      他从出生以来就没得选择,即使没有记忆他也知道这点。

      一个人渐渐隐进漫天大雪之中,踽踽独行,这才是他的世界,不是吴邪的。如果说两人之间有什么交集的话,也只是这几年,而这几年对于吴邪来说可能至关重要,对于活了不知多久的张起灵来说也就是弹指一挥间。

      他是人,不是没有感情,他也会冒出一些留下吧,至少停下来几年的念头。可随后他就把这些念头拍散,有些东西啊断得越早越好,他随时都可能把吴邪遗忘,那时再消失只会带给他更大的打击。不是高估自己,他知道他会的。

      他因为一句“我会记得你的存在”自私地没有把他推离自己的世界已经是错,不能一错再错。

      在长白山的青铜门后,无边的孤寂与刺骨的寒冷包围着张起灵,他什么也做不了,就像是被冰封的人,会思考却无法动。

      这不是他一直想要的吗?一个人远离世界想自己的事情。现在机会到了,他却发现自己想的最多的居然是那个世界。

      他也会想,吴邪现在怎么样了,胖子现在在哪。他无法计算时间,便会猜测是不是过了几天或者几年,外面的那些人会遇见什么事有什么改变。

      一沉不变的是他,他逃避那个瞬息万变的世界。

      他开始渐渐找回自己的记忆,他安静地回忆就像看别人出演的电影。很多事情太过久远,就算想起来也只会是不属于他的东西,引不起他的一点共鸣。所以漫长的岁月来,他对感情对人情世故并不执着,早晚都要变成过去还在意它做些什么。

      西藏墨脱他看到董灿心灰意冷与那个祭品女孩的凄惨悲壮,西沙海底陈文锦的干练执着于霍玲的千娇百媚,广州巴乃越南兵的残忍贪婪与陈皮阿四的阴险利用,浙江杭州吴三省的小心提防与盗墓贼的莽撞无知……

      张起灵浏览着这些记忆,明明吴邪一开始只是个不中用好奇心又旺盛的菜鸟,那些记忆为何会清晰至此。

      在他心里生命中的过客甚至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简单的符号,他可以像在沙滩上写下子一样看待每一个人,然后轻而易举地把他们抹掉,而他们就这样消失在他的生命中,和不曾出现过一样。而他在吴邪这个符号上一遍遍描摹,写得太深,甚至已经到了地壳,再怎么想办法,他都已经烙刻在了那里。

      张起灵忍不住想,自己到底是因为吴邪的出现而记住了吴邪这个不同的存在,还是因为自己想要有个不同的存在记住自己而吴邪正好就在那里。

      真真假假,纷纷扰扰,他根本来不及分辨。

      记忆的顺序被打乱,从顺着时间延续的线变成以吴邪为中心盘桓而上的漩涡,他的思维随着吴邪的出场而转换,从鲁王宫到西沙,再到……秦岭!

      记忆的电影被打断。

      张起灵听道上的人提到过有一帮二流土夫子去了秦岭,无一生还。

      三·老痒

      老痒回来了,在听说吴邪病了以后。

      其实他根本不记得友情该是怎样的感情了,只是他不想吴邪死,他猜那便是友情了,于是他从美国回来了。他想想他们同穿一条裤衩,一起闯祸一起挨打的青葱岁月,笑了。他觉得如果他还是个正常人的话,现在的笑应该带着怅然若失。很遗憾他不是,他笑的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只是他认为此处他应该笑的。

      记忆对他不过是说明文一样毫无感情的客观叙述,他不是失忆了,好吧他却是在慢慢忘记很多事情,不过他记得的事情对于他就是这样,完全都不属于他的样子。唯一能给他感情上的共鸣的只有关于他妈妈的事情。

      先不管他妈妈的存在是多么违反科学,单说感情,血脉这种东西是个神奇的东西。即使你对她的事情一无所知,单是清楚你们血脉相连后,那剪不断的羁绊便会连载你们之间,让你们不由自主地为了对方思考、付出感情。

      而友情不行,忘了就是忘了,尤其还是他和吴邪这样发小之间的友情。那时他们根本没有自己完整的世界观,那时他们觉得一起玩的就是朋友,会打架,会厌烦彼此,却不会真的闹掰。纯纯的感情更多来源于自己渴望一个玩伴,而不是对方是个怎样的人,和自己聊不聊的来。

      如果他们没有失忆,也没有中间的背叛,他们会迁就彼此,虽然不赞同,也会在对方有难时搭把手。

      可世界不会让人活得如意,太多的精力毫不留情地斩断那脆弱的友情。他再想重建友谊,便面临着他们面对世界时完全不一样的态度带来的阻碍。吴邪,人如其名天真无邪,老痒却是可以为了自己出卖所有人。他们注定会变成陌路人,隔着人海对望一眼,自言自语这人有些眼熟,然后毫不怀念地转身离开。

      老痒还是回来了,他觉得作为他还能记住的极少数人,也是忙忙碌碌一生中唯一有过朋友这么一个称谓的人,他应该看看他。而且那种命运相连,隔着半个地球的召唤,让他想来看他最后一眼,也是想看看他自己最后的样子。

      他不是来说对不起的,有什么对不起的呢?他又不后悔。当时他无依无靠唯一能帮他的只有吴邪,更何况他最后也没有真的想要害他。

      要说还有什么,可能就是想要知道他是怎么从秦岭出来的。

      还有问问他还能不能记得他。

      四·回家

      吴邪笑了,因为他看见张起灵就站在他面前,而且他也笑了。

      或许只是心里在笑吧,他们却能感受到彼此心底涌上来的喜悦,不多,一点一点地往外冒,却源源不断。

      吴邪想,他是死而无憾了。

      他没有问张起灵是怎么出来的,又是怎么知道他在这里的,张起灵也没有说。

      他就一直看着他,知道他呼出了最后一口气,然后用双手盖住了他的双眼。他知道他知道最后一刻都盯着。

      也不知道张起灵是怎么得到吴邪家人的许可的,有时候过程也不是那么重要,只要有结果就行。总之,张起灵抱走了吴邪,和他的记事本。

      他联系了黑眼睛,黑眼睛又找上了解语花,在他的势力的帮助下,几个人弄来了一个带冷柜的货车,由黑眼睛开车,一路安安全全地把吴邪送到了巴乃。

      解语花没有跟他们一起去,他借口家族事务繁忙,其实只是不想面对。他知道吴邪是那场迷局的活祭品,在迷局到达尾声后他就要被祭献给神明。

      他说过他跟吴邪太像了,他也不过就是家族的活祭品,等新的祭品诞生了,他也会步吴邪的后尘。他不是个会说自己厌了的人,但此刻他是真的厌了,真的想暂时逃避那个结局吧。

      黑眼睛也问过张起灵为什么要把吴邪带到巴乃。

      张起灵当然没有回答,只是在心里想着,这回轮到他带吴邪回家。

      冰柜温度很低,吴邪的尸体却不能保存完好,不是一般尸体那样腐烂变质,而是在消失,慢慢变成尘土。

      张起灵穿着厚重的衣服也只能在里面待十几分钟就要出来一次,他一言不发,只是一直重复着进去出来,进去出来,这样的轮回。

      轮回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于事无补的存在,而人们都在不停地在轮回中打转。唯有佛祖能不受轮回之苦,其他人再厉害也不过是凡人,有放不下的东西,便要坠入轮回,而且还是心甘情愿。

      他觉得至少要看着吴邪消失吧,这样还能记录下他慢慢消失的过程。而不是等到了地方,打开冰柜,他就凭空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一样。

      他不仅怕自己就这么从世界上消失,更怕别人消失。所以一直以来,他总是在别人走出他的世界之前消失。这次他忽然明白,对吴邪他做不到这么狠心,他想着就算不想面对还是想看着他走。

      从此,世界上没有一个叫吴邪的人,没有吴邪记着他的存在,世界上也不会有一个叫张起灵的人。

      五·谜底

      张起灵看到老痒时并不吃惊,不是因为他一如既往的面瘫,而是他认识老痒,他也知道他是为何而来。

      因为张起灵看了吴邪的记事本,更因为他是唯一清楚在秦岭到底发生了什么的人。

      他把吴邪的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递给他,上面写道:

      【尘归尘,土归土。】

      秦岭之行,张起灵也去了,因为老痒带着的六角铜铃太过眼熟。他认出了吴邪却没有声张,只是易容跟随其后。

      他没想到老痒物质化出了另一个自己,更没有想到他对吴邪举起了枪。按理说,吴邪必死无疑,却因为他动了些恻隐之心、老痒多了些愧疚、吴邪太过执着于谜底,他没有死,或者说他重生了,跳出了空间的束缚,重生到了斗外。

      直到最后,张起灵也不知道吴邪一直跟着他是出于真心,还是由于他被青铜古树迷惑所显露出的一直积压在心底的期盼。同样的也不知道他一直渴望着谜底甚至不惜把自己原本安稳的生活搅得一团糟是真的好奇心在作祟,还是在秦岭时不愿放弃的执念。

      就如同老痒也说不清楚吴邪最后没有恨他,是他真的不想恨,还是他当时的渴求太过强烈。

      这些吴邪就更加不知道答案。甚至自己都分不清自己是自己物质化出的替身还是真正的自己。

      可这些真的重要吗?全都弄清楚了真的好吗?

      就如同爱情一样神秘莫测,你根本分不清是你想要爱情了,有一个人正好经过你就爱上他了,还是你爱上了一个人,感慨道你的爱情到了。

      最后,老痒拿上张起灵画的张家古宅的地图,抱着吴邪的尸体走进了山洞。他想就算最后为曾经的朋友做一件事吧。他找了一具大一点空棺材,把吴邪放在里面。随后他就淹没在铺天盖地的烧碱里。

      他倒没觉得疼,反而有几分释然,人总有一死,他早就该死了,何必苟活于世。尘归尘,土归土,他也该消失了。

      第二天,张起灵便启程回了长白山,继续十年的守护。

      尾声

      有几个人能真正千古留名?更何况是神秘的张家。

      张家依旧继续着他们的守护,延续着那个秘密,也继续选着一任又一任的张起灵。

      渐渐地人们淡忘了曾经有一位不知道身世、没留下真实姓名的族长。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那位族长的灵牌上还刻了吴邪二字,在他的棺材里没有那些藏饰陪葬品,只有一捧尘土和一本泛黄的记事本。更不会有人记得那位族长在青铜门后守护十年,便直接回到了张家古宅,自愿躺进了那具棺材之中,安然睡去。

      而最令后辈不解的便是张家多了一个不姓张的守陵人,守陵人死后更是毫不顾忌张家人的意愿,命人把自己葬在了张家古宅的入口,墓碑很简陋,上面刻着:

      妻夫

      云王
      胖
      彩子
      之
      墓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正文·绝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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