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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三) ...

  •   欲望是口填不满的井,新婚燕尔的小迷突然开始对书藏的正室妻子产生了莫名而强烈的嫉妒,她开始窥视那个有名无实的正室位置,她使出各种手段驯化她的夫君,偶尔看到万桃与书藏交谈也会大发脾气。书藏对小迷的迷恋依旧有增无减,原来每日必读的圣贤书早已束之高阁,蒙了厚厚的尘埃,常常一起摆酒吟诗的友人们也大都杳无音讯了,小迷与书藏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房间的角落无休止的缠绵,小迷忽然发现书藏的脸已经渐渐有了纵欲的枯槁神色,而她所担忧的事情也渐露端倪。
      那个秋天的雨水格外的多。随着王家上下乃至街坊邻居对小迷是红颜祸水的声讨越演愈烈,书藏的会客厅也逐渐门庭冷落。小迷把这一切看做是另一个女人四处散布的谣言所导致,愈发的在枕边向书藏埋怨那个空闺寂寞的女人,她似乎觉得冥冥中有什么在蚕食着她的回忆,使她在与书藏每日的软语温存间几乎忘记了曾经有个叫做阿满的孩子,忘了她的贫穷和善良,忘记了她澄明清澈的心意,甚至有些淡忘了对现在枕边的男人不顾一切的迷恋,午夜梦回时她看着烛光下影影绰绰的一室金玉,突然好像听见有什么在心里碎裂的细微声响,身体似乎被分成了两半,一半在绣床上与书藏骈足而眠,一半却下坠入看不见底的深渊。
      她的心似乎开始腐烂了,开出恶艳的花。

      曾经让书藏和万桃流连忘返的书房被小迷用一把沉甸甸的大锁锁住了,同样锁住的也是万家千金苦涩的青春。小迷厌恶那些散发着的酸腐气息的经史子集,它们的存在无一不是在提醒着她卑贱的出身和书藏与小姐之间短暂而甜蜜的过往。她同样憎恶夜半无人时书藏之乎者也的情话,“这样的话,说给万桃去听吧!”她曾赌气的威胁书藏,那个男人沉浸在□□中,对她的无理言听计从。
      □□开放的时节小迷常常在阆苑里碰到她曾经的主子,万桃端庄的脸上蒙了一层倨傲的阴鹜,她的教养不容许她对小迷恶语相向,而曾今依偎在她身边替她打理长发叠衾铺床的谦卑而内向的小迷早已在那个令万桃失望之极的男人的纵容下长成了一只会咬人的狐狸,万桃曾经趁书藏不在的时间溜进小迷的卧房,她甚至用了最低的姿态请求小迷放过她的丈夫。“他亦是我的夫君。”小迷咯咯媚笑着望着她曾经的主子,“他厌倦了你的清谈死板,”小迷一扭她一段纤细的柳腰,“你是一只战败的母鸡,在我的面前丢人现眼。”
      没有人看到这一出闹剧,万桃惨白着脸夺门而出时,一园的菊花正无声的在枝头干涸枯萎。
      万桃的卧房慢慢被书藏遗忘。
      晴朗的天气里吹起的秋日冰凉的风偶尔会让小迷产生些许兔死狐悲的感慨,也许是因为战胜敌人的快乐来的太轻易,那个沉醉在她温柔乡的锦缎中而变得庸俗而淫邪的男人已经让她忍不住开始厌倦,她很久没有出过门了,远去了的姑苏市井和亭台楼阁间,她如同一只笼中的金丝雀,在衣食无忧里渐渐唱不出动人的歌。
      秋天还没有完全过去,小迷已经开始敏感的探测到一丝浮在透明空气里的危险气息。
      她开始做恶梦,梦到衣衫褴褛的少年阿满孤立无援的站在浸烟阁门口,肚子咕咕作响,天空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眉心一点水红的黑衣女人递给她一盒胭脂,她尖叫着甩开女人的手,时光呼啸着从她的身边争先恐后的流过,年轻英俊的男子在她面前掀起小姐的红盖头,一张腐烂的灰白脸庞幽幽的望着小迷。
      “你把自己的灵魂卖给了浸烟阁,你会遭到报应的!”
      报应?小迷满脸惊恐的抓住身边熟睡的男人的手指。
      书藏在睡梦中不耐烦的推开她的手。小迷心里一阵悲凉,那个白衣青佩胸怀大志的男子早已浑浊了眼睛,太阳萧索的天气里,小迷从箱底翻出书藏闲置已久的书生服,黯淡的霉味里氤氲着她最美好最纯真的一段回忆,小迷悲从中来,抱着那身敝旧的白衣长久默默无语。
      如果时光能够倒流……她会接受浸烟阁那个女子的帮助吗?
      小迷的心募得沉了下去。
      糟糕的事情接踵而来,浸烟阁的粉霜似乎在小迷频繁涌起的愧疚和悔意里减少了效力,小迷没有从前美丽了,随着书藏回家的次数日益减少,小迷也渐渐懒于梳妆,她在无意中发现手上的戒指似乎有褪色的迹象,小迷对着阳光仔细回忆着,本来青碧的颜色现在夹杂了黯淡的灰白色棉絮,像她逐渐失去血色的脸。

      书藏变了,沉默寡言的书藏的脸颊日渐消瘦了下去,他再写不出华彩的文章,再不会露出让这宅子中的主仆二人如痴如醉的阳光板明媚温和的笑容,他的眼睛里常常冒出让小米惊慌失措的暴戾之气,他挥金如土,小迷却不知道那大量的银子都去了哪里。在他与小迷的感情逐渐稀薄的同时,他与万桃的针锋相对也逐渐达到了顶峰,他甚至到醉酒后肆意的辱骂责打万氏,小迷在隔壁听到书藏如暴怒的野兽一般的咆哮和万桃哀哀的啼哭,让小迷胆战心惊。她开始惧怕这个从前温柔体贴,让她梦想一辈子为他红袖添香夜读书的男人。她看到过书藏一个人偷偷哭泣的样子,瘦削而宽阔的肩膀抖动着,面前铺着厚厚的散落一地如尸体般破碎的书页。
      天气渐渐冷了,转眼便到了让人足不出户的隆冬腊月。
      所有的事情在那个雪夜里达到了顶峰。
      小迷在卧房中抱着错金暖手炉,突然听到万桃的卧房传来剧烈的扭打之声,当小迷惊慌的散着头发冲出去查看时,一个身影也正踉踉跄跄的向她奔来,满天雪花里那景象让小迷感到毛骨悚然,对面赤足披发形同女鬼的人竟然是多日不见的万桃。一地雪花反射出的银光里,她的身形瘦成了一副骨架,灰白的脸颊带着让人心悸的淤青,肿胀的嘴角挂着一丝血迹。小迷本能的感到那是一个疯人,她站在落了厚厚的雪的中庭里,曾经貌美如莲的万家小姐突然看到了小迷,她停下脚步对着无措的小迷朗声大笑,笑声在寂静的夜里让人周身发冷,小迷看到她干瘦的双臂上有一道道鲜红的如蚯蚓一般的疤痕,小迷的脸霎时间变的苍白,嘴唇嗡动着,艰难的从口中唤出一句:“小姐……”
      万桃骇笑着看着厚重的粉霜遮掩下小迷疲倦的脸颊,和她浮肿的双眼下的黑影。
      “阿满!什么小迷,你就是当年差点饿死街头的丫头阿满!”
      小迷咬着下唇畏惧的看着万桃,仅仅一年,那个有着惊人的美丽与娇憨的女子便被折磨成了这副样子,小迷的心忽然疼了起来。
      “小姐,阿满对不起您……”小迷双膝一软跪在了雪地里,膝盖碰到了冰凉的花砖,漫天鹅毛大雪簌簌落下,万桃的脸在黑夜里呈现出异样的潮红。
      “阿满,别以为我不知道,浸烟阁,浸烟阁……你为了王书藏竟然去了浸烟阁!你会遭报应的!”
      小迷面如死灰,她看见万桃疯癫的面容在提起浸烟阁三个字后忽然颤抖了一下,一丝诡异又似曾相识的笑浮上她枯槁的脸,接着小迷发现万桃俯视着她的脸上有一种超越了嫉妒和愤恨的表情,冰冷又悲悯的,“你会遭报应的…………”
      王书藏适时追了出来,把瑟瑟发抖的小迷搂在怀中。
      万桃的神色忽然变了,她盯着书藏高瘦的身影,眼中笼罩上了一层温柔而羞涩的神采,像在回忆少女时代那段逝去的甜蜜流光。
      她喝醉了一般且哼且唱起来。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
      漫天大雪纷纷落下,王家的庭院深重的寂静里回响着这诡异的歌谣,多日不散,如同一个魂灵,孤独的徘徊在无边又悠长的夜里……

      书藏的父母出面厚葬了万氏,小迷扶了正,但却死活不愿意住在万桃曾经的卧房里,王家说那间房怨念太重,变拿桃木钉了门,再没人靠近。
      万桃是在那个雪夜里撞死在回廊的红漆柱子上的,死状凄惨,血溅五步。
      小迷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沉浸在巨大的惊恐与悲伤中,她常常在恍惚间看见一副厚重的楠木棺淳停在她的卧房中央,诡异的歌谣回响不绝,万桃最后的话语如同谶语,在小迷的头顶笼罩了一张沉沉的黑网,她突然清醒而悲哀的意识到到这是浸烟阁让她前半生达到的最辉煌的顶点,接下来她将面对的是一只青白色冰冷又强大的手,带着死亡的酸腐气息,将她拖入一口看不见的深井,一场完不了的噩梦。
      她的身体在这样的恐惧里开始颓败干涸,她惊恐的发现手上玉石戒指在万氏死去的那个夜里丢失了,而那盒脂粉,在万氏下葬后不久,当她打开盒子准备上妆时突然看见里面的胭脂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群干瘪的死苍蝇。小迷尖叫着甩掉了盒子,无力的滑落到地上。
      空荡的卧房中浮荡着柚子的冷香气,一束束淡蓝色的阳光从窗棂缝隙投射进来,小迷蜷缩在床脚,派去临安浸烟阁买脂粉的下人们一批批回来,每一批都带来一样的消息,那家店铺早就关张大吉改成了茶叶铺,一个矮胖的光头男人在贱卖放陈了的六安瓜片。
      小迷绝望了。
      她无法面对没有了浸烟阁的脂粉掩映下的面孔,她的秀发开始一根根脱落,她丰腴而圆润的身体彷佛如秋天的落叶般失去水分,她莹白的肌肤暗哑枯黄,小迷摔了家里所有的镜子,如癫狂一般继续指挥者家丁奔向已经不存在了的浸烟阁。老人们都说王家遭了妖孽,书藏的父母请来大批的和尚道士在小迷卧房门口大行巫蛊之术。小迷瑟缩在屋内不许任何人进入,只抱着床上的被衾熬着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夜晚,有一次她看见那口朱红色的棺木打开了,一只干瘦灰白的手在边缘摸索着,断断续续的歌谣曼声唱了起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小迷凄厉的大叫着奔向他刚从烟馆回来的丈夫。
      书藏厌恶的甩开她。
      “书藏,你怎么了,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小迷啊!…我是小迷啊……”
      书藏满脸疑惑的看着这个黑瘦矮小满脸惊恐的妇人,最终缓缓摇了摇头,“我家小迷国色天香,怎么会是你这个烂虾一般的女人……”
      小迷怔怔的看着她的丈夫,这间红墙翠瓦的深宅大院,走不完的廊下随风而动的璎珞,挂着的那一排庆祝元宵的红色绢灯……哇的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小迷手中握着尖利的紫金玫瑰珍珠络步摇,看着书藏在芙蓉烟灯吞云吐雾中瘦的有如枯骨的脸干笑了起来
      “书藏……我为你害了小姐,卖了自己,害了万家和王家,书藏……我是你倾国倾城的小迷啊……”
      “书藏……我们一辈子在一起好不好?”
      “嚓!嚓!”殷红的血喷涌不绝,滚烫的,浓艳的,如同那些胭脂……
      你看,这么多胭脂,你看,快看,我又是你最美丽的小迷了……
      “你死吧,你死了,我们就能一辈子在一起……我们,我,你,还有小姐……我们永远不分开了……”

      正月十四,上元佳节的前一天,家家户户都在忙着挂灯笼过元宵了。
      空空荡荡的临安街头,一个疯女人的脸上涂了大片褐色血迹在雪地里疯跑,手中握着一把沾满血迹的发钗,还有一只精巧的银盒,女人干瘦矮小,头发凌乱,嘴唇干裂,眼角向下耸拉着,不仔细看实在是无法从那张污秽的脸上看出少妇的影子。
      浸烟阁……浸烟阁……女人不断的呓语着,一双眼睛放出被什么炙烤着一般热切的光。
      雪落无声,漫天飘落的雪花如同一张温暖而柔软的毯子覆盖着沉睡中的临安古城。
      这个冬天的雪格外的大,明年一定是个大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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