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百度》樱七月

1、千百度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辛弃疾《青玉案·元夕》

　　元宵节的夜里，我站在长安城最热闹的街市上，抬头仰望着夜空上绚烂的烟火。
　　那一缕呜咽的箫声传至耳边时，我的手心里落下了一些烟火的灰烬。我默然地张开手指，看着它们在指间落下，与地上的尘埃混为一体。
　　万人仰望时是那般的绚丽夺目，转瞬间便空无一物。长安城如今夜般的繁华，又能维持多久？
　　我转身，走向箫声传来的方向。

　　寻
　　品月楼，整个长安最繁华的酒楼。
　　小二将我带到三楼后，才弓着腰离开，转身时用微不可闻的语气道：“阿寻姑娘，公子在老地方等你。”
　　我走到房间门口，推开门，一眼便望见窗口倚着的黑衣少年。月光下，他的侧脸俊美却显得有些落寞，那清冷的箫声正是从他手中的白玉箫中传出的。
　　“夜公子真是好兴致，亡国前夕竟还有心情吹箫赏月。”我冷冷一笑。
　　箫声戛然而止，他回过头，对我浅浅一笑：“阿寻，你来了。”
　　我走到他面前，抬头望向他:“说吧，这次要杀的人是谁？”
　　他微皱了皱眉，轻声道：“今夜子时，城外的那家客栈会来一位客人。”
　　“身份。”
　　“剑客。”
　　“明白了。”我点头，微微一笑，“这次要杀的人，怕是不一般吧。”
　　夜煜愣了愣：“你很少关心这些。”
　　我唇边的笑意渐渐敛去：“对。国也好，家也罢，都与我无关。”
　　他黑眸里的光芒黯了下去，转头望向窗外喧嚣的景象，语气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叹息:“长安，长安。有多少朝代在这里建都，但真正能百世长安的王朝，又何曾有过。”
　　“那只是因为从来没有统治者明白‘长安’的真正含义。”我冷声道，随即转身走向门口。
　　打开房门时，似乎听到他在身后轻轻唤了声：“阿寻。”
　　我没有回头，脚步顿了顿，低声道：“别忘了答应帮我找的人。”
　　是的，国仇家恨，九州战宁，统统与我无关，我只要找到那个人。

　　夜
　　那个白衣的清瘦的身影快要从视线里消失时，我忍不住出声想喊住她。然而她没有回头，只是停下来告诉我：“别忘了答应帮我找的人。”随即便像以往一般毫不犹豫地离开。
　　我知道阿寻一直在找他，那个总是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衣，笑起来唇角会有细纹，眼睛里弥漫着茫茫雾气的男子。我还知道他是一个剑客，除此之外，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杀手和顾客之间本来就只是交易的关系，她帮我杀人，我帮她找到那个人，仅此而已。
　　但我看得出来，那个人，应该是阿寻最在乎的，或者说，她唯一在乎的。
　　第一次见到阿寻的时候，她才13岁，却已经是世界上最好的杀手。因为在那之前，号称“天下第一刺客”的方白玉便死在了她的剑下。
　　那个白衣的少女有着冰玉般的容颜和眼神，她远远地看着我，声音清冷如同碎冰：“我可以帮你杀任何人，只要你帮我找到一个人。”
　　13岁的年纪，本该拥有的是待字闺中，笑容明媚的天真，然而她却说出这样狂傲不羁，却也冰冷无情的话来。
　　也许是身为皇子的傲气，让我当即微笑着点头：“我答应你。”
　　“我要找的人，是天下最好的剑客。他穿着一尘不染的白衣，喜欢微笑，笑起来唇角会有些细纹，但他的眼睛里总是弥漫着雾气。只有当我…”说到这，她唇边的笑意突然消失，眼里的光也冷了下来，“总之，只要你帮我找到他。”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少女那样温柔的神情，也是五年来唯一的一次。
　　这五年来，她不知为我杀了多少人，自然也受过伤，有一次杀人后回来向我交差时，还未到我面前，便昏了过去。那是她伤的最重的一次。在她昏迷的三天里，我守在她床边，偶尔能听到她的低喃：“师傅。”
　　我不知道她要找的人是不是就是她喊的师傅，但五年来，我从未找任何有关那个人的消息。江湖上从未出现过这样一个眼睛里有雾气的白衣剑客。我甚至在想，或许，那人早已经死了。
　　但我不敢告诉她我的猜测，为什么，连我自己也想不明白。
　　阿寻说的没错，她这次要杀的人比以往任何一个都要不寻常，不仅是因为他高超的剑术，还因为他的性命关系着这个王朝的成败。她要杀的，是敌国的太子。
　　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后悔，但也许阿寻说的对：我并不明白‘长安’的含义，所以我注定得不到一世长安。

　　等
　　桌上的灯已经快要燃尽了，店掌柜早已经去休息了，整个大厅内只剩下小还在柜台前撑着腮帮打瞌睡。
　　我静静地坐在桌边，手中的茶早已凉透了，我也并未喊小二重沏。
　　子时早已经到了，那人却并未出现。我微蹙了蹙眉，正想着是不是出现了什么意外，却听见门外传来一声马的嘶鸣。
　　来了。我默不作声地按紧桌上的长剑，抬起眼帘望向门口。
　　店小二正手忙脚乱地开门，门一开，一阵寒风便吹了进来，灭了桌上唯一的那盏油灯。
　　但那只维持了刹那的摇曳灯光已足以让我看清来客手中的剑。
　　几乎是在灯光熄灭的同时，我手里的剑也已刺了出去。
　　奇怪的是，我并未感觉到那个人出手。即使如此，我的剑却丝毫未放慢。
　　剑尖离来人的喉间不足一寸时，剑光照亮了来人的模样。
　　刺客的剑，出手了便再没有收回的余地，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刺客。然而这一次，我却生生地收了手。凛厉的剑气在瞬间摧毁了身边的木质桌椅，震昏了那个还没来得及尖叫的小二，也将我撞得向后踉跄了几步。
　　我抬手抹去唇边的血迹，右手仍紧握着剑，有些茫然地看着那个一直微笑着的白衣男子。
　　直到他向我伸出手，轻声唤我：“阿寻。”
　　我仿佛又看到十年前的自己。那个噩梦般的夜里，我躲在暗格后，颤抖着看着那些刺客一个个杀了我的家人后默然离去。然后我才从暗格后爬出来，在一片血腥中茫然地寻找着将我藏进暗格躲过一劫的父亲。我不记得自己到底有没有找到，只记得那满目的血红色刺得我的眼睛也疼痛起来。
　　他是在那个时候走到我面前的，像一抹纯白的月光，微笑着向我伸出手，唇边有浅浅的笑纹。他的眼里弥漫了雾气，声音却是清晰而坚定的：“你愿意跟我回家吗？”
　　我捂住眼睛，放下握剑的手，声音颤抖：“我终于找到你了。”

　　冷
　　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杀手，但这并不代表她没有弱点。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弱点，刺客与常人的不同知识他们更善于隐藏自己的弱点。
　　而阿寻的弱点，我在去那家客栈前便已经清楚。
　　国之将亡，晋国那位唯一让我忌惮几分的最小的皇子竟然还会相信一个酒店的小二，实在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他难道不知道，对于大多数人而言，他们追求的长安不过就是平淡安稳吗明日一战，若长安被攻破，不过就是周取代了晋，百姓依旧可以各安其业；若长安守住了，那战争的僵持反而会使得民不聊生。
　　连品月楼的一个店小二都看得分明，夜煜却甘愿糊涂。
　　“阿寻姑娘帮公子杀人从不要钱财等报酬，只要公子帮忙找一个人。”那个小二说到这里，用有些难以置信的目光看了我一眼，“阿寻姑娘说的那人，与您一模一样。”
　　我想，也许是天要亡了晋国。
　　但我依旧不敢大意，这个叫阿寻的女刺客据说是天下第一杀手，而且对于她要找的人，我知道的信息实在不多，稍不留神也许便会被看穿。
　　阿寻收回剑的那一刻，我确实是有些惊讶的，一个像她一样优秀的刺客，竟然做出这样足以致命的举动，竟然是为了保护自己要杀的人。
　　即使并不精通医理，我也能看出她受的伤不轻，但我知道自己还不能轻举妄动，在有足够的把握之前，绝不能暴露自己，尤其是在这个像冰一样的女孩面前。
　　直到她用手捂住眼睛，轻声对我说：“我终于找到你了。”的时候，我才能确信，这个被派来杀我的少女的那一剑再不会刺向我。我想，我毕竟赌对了。作为周国的太子，这种以性命为赌注的博弈，我从小便已熟悉，只是这一次的获胜，我却无端地觉得悲胜于喜。
　　于是我只是走到她身边，轻轻抱住她：“我来带你回家。”
　　我并不清楚那个与我有着众多相同处的男子与阿寻的关系，然而那句话却几乎是脱口而出的。
　　我感觉到怀里瘦削的身体一直在颤抖，然后她抬起头，对我露出灿烂而苍白的笑容：“好。”
　　那一刻，我想，原来这个冰做的女孩也是会笑的。
　　她将我带到城外一所幽静的庭院，推开院门的时候，我看见她突然停了下来。我握剑的手不免紧了紧，却见她回过头，露出歉意的笑：“对不起，我太久没有回家。”
　　我犹自不解地走到她身边，在看见院中丛生的杂草和石阶上的青苔后方明白过来，忍不住轻轻笑了：“没关系，我们可以像过去一样，一起打扫。”
　　“过去也是你打扫的，我从不愿意干活的。”阿寻的语气有些得意，“反正你什么都让着我。”
　　我心下一惊，忍不住侧过头看她的神色，见她依旧在笑，眼里的光纯净透明，才稍微安下心来，轻声问：“阿寻，你一直没回来吗？”
　　“你走了以后，我便离开这里。五年里，我没个月都会回来看一次，看你是不是像我小时候一样站在院子里等我在外面玩累了回家，可你从来没有出现过。”她的神色黯然下去，“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找你。”
　　我低头慢慢抱住她：“我以后不会再离开你了，我们就在这里，一世长安。”
　　怀里的女孩身体颤了下，然后轻声回答：“好，一世长安。”
　　片刻后，阿寻挣开我，脸颊有些绯红的转过身：“我去收拾一下屋子。”
　　我知道自己一直在等的时刻来了，然而握剑的手却不知为何有些颤抖。但那一剑终归是出手了，剑尖刺进了那个白衣少女的身体里的一刹那，身体里划过一阵尖锐的疼痛。
　　对不起，阿寻，你要的一世长安，我给不起。

　　寂
　　他的剑从身后刺进我胸口的时候，我右手反握的剑已经贯穿了他的身体。
　　我听到他低声的叹息，下意识地拔出剑，向前走了一步让自己抽离他的剑，然后才回过身，脱力地跪了下去。
　　他握着剑，站在月光里静静地看着我。眼里的雾气慢慢散去，露出清澈的黑眸。
　　他的眼睛里总是弥漫着雾气。只有当我让他伤心的时候，那些白茫茫的雾才会散尽，露出好看的眼睛。
　　我想起13岁那年对夜煜未说完的话，忍不住苦笑了下。
　　“阿寻”他微笑着伸出手，唇边泛起细纹，脸色却愈发苍白。
　　我别开脸，冷声道：“你不是他。”
　　“阿寻”他却像是未听到我的话，只是一遍遍得低声重复着唤我，“阿寻，阿寻…”
　　我终于回过头，却只看见他缓缓倒下的身影，四周弥漫开鲜血的腥味，几乎要让我窒息。
　　视线逐渐模糊起来，我松开手，那柄一直没有离开过右手的长剑“咣当”落地。他的剑虽没来得及刺穿我的身体，却穿透了我的心脏，但我终归是完成了任务。
　　只可惜，夜煜却永远实现不了他的承诺了。
　　我抬起眼帘，看向身前不远处那个躺在地上的模糊的白色身影，忽然轻轻地笑了。
　　你不是他。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你不是他，你怎么可能是他？
　　因为，根本就没有他啊。
　　我要找的人，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十年前的那个夜晚，我躲在暗格后，默默地看着天下剑排名前三的刺客在顷刻间血洗了我的家。然后，我在一个刺客蹲下身检查我父亲的身体时，用父亲留给我的暗器杀了他。当时的天下第一刺客——方白玉毫不费力地在暗格后找到了我，他没有丝毫预兆地杀了另一个拔剑刺向我的刺客，然后对我伸出手：“你会成为最优秀的刺客。”他的黑衣上浸透了我家人的血，那样鲜艳的红色几乎灼痛了我的眼，但我却毫不犹豫地将手放在他手上，并在五年后，用他的剑轻而易举地杀了他。
　　没有人说过要带我回家，也没有人许我一世长安。
　　一滴冰冷的水珠沿着眼角慢慢滑落。视线里那抹纯白的月光终于慢慢被黑暗吞噬，我徒劳地伸出手，却什么也没抓住。
　　我寻你千百度，又一岁荣枯，可你从不在，灯火阑珊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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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由许嵩的《千百度》想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