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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晚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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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骁然给他母亲举办的生日晚会,别出心裁,是在一间天主教堂里开始的。高大宽阔,带着穹顶的房间,在一排排烛光里,显得朦胧,庄严,而美好。宋晓然亲自在钢琴边伴奏,唱诗班身着黑袍,手执红烛,伴随着那灵魂为之纯净安详的乐音,唱出感恩的诗句。
摇曳的烛光里,我看到宋骁然的母亲,眼角闪烁着泪光。
这是一位威严多过慈祥的老人。其实,说是老人,并不恰当。她看起来还只是中年,鬓角没有一丝白发或是乱发,修饰整洁,腰板挺直。多年的教授生涯和音乐的熏陶,塑就了她高雅几近庄重的气质。我可以想象,在儿子被放逐异域的日子里,在伴侣遽然辞世的日子里,在疾病暗暗侵蚀健康的日子里,她都是这样挺直腰板,面对困难,维持着一个母亲,一个女性,一位专业人士的尊严。
当宋骁然把我介绍给她的时候,她审视的目光,和礼貌但是锐利的问题,如果我是患得患失的正牌女友的话,肯定会被吓得脚软手麻。
幸而,我本着局外人的心态,始终镇定,恭谨而从容地回答了每一个问题。在对我的家世教育理想个性有了明确地了解之后,她终于露出了慈爱的笑容。我眼角的余光,同时接收到了宋骁然在身体侧面悄悄打出的V字手势。
我细心观察,老人在严肃的表面之下,她放松的身体姿态,和变得柔和的语调,分明流露出她那种作为母亲,看到孩子有归宿的那种发自内心的欣喜。宋骁然说得没错,一个可以证明他改正了以前的玩世不恭,一个符合他母亲道德标准的女朋友,的确是对他母亲最好的安慰,是最恰当的生日礼物。
可怜天下父母心!
无论贫穷还是富有,无论低微还是高贵,无论春风得意还是来日无多,母亲的心,始终牵挂在子女身上。
所谓母年一百岁,长忧八十儿。
假使有人,左肩担父,右肩担母,研皮至骨,穿骨至髓,绕须弥山,经百千劫,血流决踝,犹不能报父母深恩。
韩教授觉察到了我的感动,以为我是受了音乐感染,微笑着把我拉到身边,道:“这个系列的曲子,都是骁然写的。这孩子,别的方面都不成材,就是对音乐还有点感觉。”
我笑道:“音乐天分应该是阿姨的遗传吧,别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不过,骁然别的方面也很成材啊,工作室里的同事,都很佩服他呢。”
韩教授道:“你不知道,骁然小时候,我和你宋叔叔都忙,没有时间管他,把他给放纵坏了,脾气又臭又硬,我们的话一句也不听。”她清矍的脸上浮现出笑意:“一诺啊,阿姨现在就把他交给你了。你虽然比他小,但是比他懂事,要多管管他,不要一味惯着他。他是搞音乐的,那个圈子里,要是没人监督,非常容易养成坏毛病。”
宋骁然从钢琴前走过来,闻言作了个鬼脸,道:“一诺,听到没有,你责任重大,我的品德现在全靠你守护了。”
我笑道:“阿姨,您过虑了。我知道骁然是很孝顺的,要不然,也写不出刚才那些曲子来。我就是看到他对您的关心,才开始喜欢他的呢。”
宋骁然靠在母亲的身边,故作委屈:“一诺,你怎么这么快就跟我妈一个阵线了。我现在要是不听话,不但惹妈妈生气,连老婆都没了。”
看着平时英明神武的音乐制作人此刻像个孩子般彩衣娱亲,我既好笑又感动。
韩教授抚了抚他的头发,欣慰地道:“骁然,一诺,到了我这个年纪,你们就会知道,其实人生最值得珍惜的,还是亲人。只要你们相亲相爱,相互理解支持,妈妈就算是现在就走,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了。”
宋骁然和我对视一眼,赶紧岔开话题:“妈,你累不累?我还安排了别的节目呢。”
宋骁然送我回去的时候,已经将近午夜。
跑车在空旷的街道上飞驰。夜风扑到脸上,清爽而振奋。
宋骁然向我道谢,谢谢我帮助他给了他母亲一个愉快的夜晚。
我诚恳地道:“你不用谢我。真的,能够帮到你,我无比欢喜。还有什么报酬比这更丰厚?”
宋骁然笑了:“你真是一个奇特的人。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纪。”
我自嘲地笑了笑,转开话题:“光线这么暗,你还戴着墨镜,会不会比较危险?”
宋骁然道:“我已经习惯了。你不用担心。”
我道:“可是刚才在教堂里,你不是摘下了墨镜,还很开心么?可见你也不是一定要戴着它才会觉得安全的。”
宋骁然沉默了一下,道:“那是为了我妈妈。我想她看到我健康正常。”
“如果你真的健康正常了,她会更高兴。”
宋骁然不说话。我感到了自己的唐突,嗫嚅着道歉:“对不起。”
已经望见我住的楼房,宋骁然却忽然把车转入附近的停车场,熄了火,转过头来,对我道:“一诺,你真想让我摘下墨镜?”
我有点惊讶他如此郑重其事,点了点头。
宋骁然道:“一诺,除了我妈妈,你是第一个让我觉得可以完全信任和放松的人。如果你愿意帮助我,我也许真的有机会。”
“我愿意。”
他的眼睛发亮:“一诺,你确定你明白我的意思?我妈妈要你照顾我,帮助我,监督我。你真的愿意给我这个机会?”
原来他在要求我做他真正的恋人。
这突如其来的要求,让我一时不知如何应对,本能地道:“可是,可是……你并不爱我。”
“我信赖你,我需要你。”
“作为朋友,我也会尽我的全力帮助你。”
“可是,朋友会离开,朋友不能朝夕相聚。”宋骁然把头靠在方向盘上,声音里有着说不出的痛苦: “一诺,我今天才突然意识到,妈妈……离去之后,我在这世界上,就是孤零零一个人了。我无法想象那样的日子。我需要一个亲人。”
我探身过去,伸手抱住他,轻抚他的背部以示安慰:“不是这样的。孤零零只是一种感觉。只要你不那么想,你会发现很多值得你去做的事,很多值得你珍惜的人。”
“我正在做值得我去做的事,正在珍惜值得我珍惜的人。”宋骁然握住我的手,抬起脸来,仰望着我,墨镜之后的眼睛里,有晶莹的光彩一闪而逝:“一诺,如果你愿意留在我身边,那么,帮我摘下这墨镜吧,在你面前,我会觉得很安全,不用害怕,也不用自惭。”
我耳边响起他写的那些歌曲,和那些歌曲之后潜藏着的,忧伤而敏感的心灵。
我们如此相似,如此相互了解。我可以听懂那旋律中的每一个转折,每一丝震颤。那简直就是我自己心灵的咏叹。
这样善感的人啊,要独自生活在世界上,要独自承担过去和未来的一切重担,的确是很残忍很艰难。
我几乎要伸出手去。
如何拒绝这样的请求,如何拒绝这样的呼唤?
师兄的影子一闪而过,我回复了理智,克制住自己,想了想,诚恳地道:“骁然,你要摘下墨镜,和这墨镜所代表的一切,需要的不是信任他人,依赖他人,而是信任你自己,接受你自己。只有你才能帮助你自己,你明白吗?”
宋骁然凝视着我,虽然看不清楚他的眼睛,那失望和痛苦还是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他清秀的面容上。
我叹了口气,松开他的手,道:“其实,我没有什么资格劝你。我自己,何尝不是渴望有一个人,让我可以信任,可以依靠,可以依赖他,而抹平过去的伤痕,解开心里的死结。”
宋骁然问:“这个人……就是伤害了你的那个?”
我迷惘地道:“我曾经以为是的。可是,现在,我也不知道,不知道究竟是谁伤害了谁,又是谁在拯救谁。”我咬了一下嘴唇,强迫自己振奋起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和乐观:“骁然,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哪怕我在天涯海角,只要你愿意,我永远是你的朋友,是你可以诉说,可以寻求安慰和帮助的朋友,是你可以分享一切痛苦挣扎的朋友,永远不会讥笑你,永远信任你,敬重你,爱惜你。我们是同一个战壕里的战友,在面对同样的战斗。如果我们彼此怜惜而相互保护,自成一国,我们永远无法战胜自己,无法得到真正的胜利。”
宋骁然沉思良久,终于道:“一诺,你拒绝我,是对的。没有什么能拯救我们,除了我们自己。我想要留下你,是因为我太软弱,太害怕,不敢独自面对将来的一切。下周我就陪妈妈去云南。我一定要让她开心地走过最后的日子,让她毫无牵挂地离开。”
他伸出手来,放到自己的额上。那手微微颤抖,犹豫几次之后,终于毅然摘下了墨镜。
墨镜之后隐藏的双眼,有着那样清秀的轮廓,那么善感的线条。
只是,那眼睛是闭着的。
我鼓励他:“睁开眼睛,看看这个世界。所有人都和你一样脆弱。你不用害怕暴露自己。”
他拉着我的手,覆在他眼睛上。我感到他眼睑的微微颤动,睫毛触到我的掌心。
我轻轻拿开手。
面对着我的,是一双那么清明的瞳子。
我扭转后视镜让他看。
他看了一会儿,终于微笑了,轻叹道:“真的和原来一样了。一诺,你不知道,有好几年的时间,这双眼睛曾经多么混浊丑陋,简直恶心。从那之后,我洗漱的时候,都不敢看镜子里的自己。”
我微笑:“你有没有注意过,暴雨之后的天空,特别澄澈?”
宋骁然轻轻地道:“一诺,你是一个人所能拥有的最好的朋友。”
“你这句话,已经比任何赞美更让我陶醉。”
“我们永远是朋友?最好的朋友?”
“是。”
“那么,”宋骁然嘴角上翘,露出一丝笑意:“给我一个朋友的拥抱吧。”
朋友的拥抱,那么温暖,那么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