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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失盗 ...

  •   据说,在很多年前的西子湖畔,苏小小曾对阮郁说:你倾心,我亦倾心。你爱,我亦爱。油壁车、青骢马,不期而遇,惊鸿一瞥,然后一见钟情。

      很多年以后,谢明珰才知道世上多的是一见倾心,却少有一见钟情。

      她们看到这句话时十六岁。

      那是省邮电局的大厅。谢明珰陪何越等班车,顾贝拉也在。

      八十年代末,中学里工厂的子弟很多。何越家住在庐州市郊化工厂,没有公共汽车,化工厂每天下午有两趟班车来市里接子弟们返程,一趟是下午五点半,一趟是六点半。包河中学高二年级下午有时两节课,有时三节课。两节课的话,何越就会赶早班车,差不多要等一小时。三节课的话就赶末班车,同样也需等差不多一小时。

      这一小时颇为无聊,于是何越就叫上顾贝拉和谢明珰一起等。顾贝拉和谢明珰开始有些不大情愿,后来她们渐渐发现这个等候过程并不枯燥。

      苏小小那段极具煽动性的言辞出现在谢明珰的笔记本里。她把这些话抄在语文笔记的最后——就是倒着翻过来的最后一页上。谢明珰的笔记本里经常出现类似的片言只语,这给她上课时堂而皇之地开小差创造了便利条件。有时候她看到兴起处,会把笔记本推到同桌的何越面前,何越就用铅笔批阅几句读后感,再推回来,谢明珰看后,用橡皮擦掉。两人同时幸福地交换一下眼神。

      她俩在前头干这些事,坐在后面的顾贝拉就用脚尖踢谢明珰的凳子,于是谢明珰趁老师背过身板书的瞬间,把笔记本别在腰后塞过去。

      从学校走到邮电局花不到五分钟。出学校大门右转,顺林荫道走约两百米,是一个主干道的十字路口,她们等到绿灯亮起,穿过斑马线,就是邮电局巍峨的大楼。楼顶有巨大的四面时钟,站在钟楼下仰望,黑色底盘银白指针的大钟几乎冲破天穹,就像《西游记》里的定海神针一般巍峨。市区的人差不多都能看到这面钟,准点报时,钟声沉闷,悠悠传出很远。

      大厅左右两侧有极长的座椅,座椅前是比乒乓球台略大些的长桌,上置浆糊瓶,瓶内有小刷。也有针线和剪刀。何越她们总是坐成一排,在她们等待的这个时段,来邮局的人向来很少,大厅永远是空荡荡的。

      等班车的化工厂子弟一般都坐在林荫道的横栏上,似乎没有人想到这个惬意的候车室。

      有一天何越突然对顾贝拉和谢明珰说:“他跟来了。”

      他姓庄。看上去和她们年龄相仿。小庄也是化工厂子弟,他家就住何越家对面,何越家一楼,小庄家二楼。何越的房间可以看见小庄的房间,所以小庄也可以看见何越。因为这点,何越常常拉上窗帘。

      谢明珰对于小庄的印象是老穿一身白。白衬衣白裤子白球鞋。在谢明珰眼里,小庄可能特意拣了同样的色彩搭配起来,试图达到什么没达到的效果。这对何越很有作用。何越曾经把窗帘拉开不到一厘米的缝隙,让谢明珰看。

      “我觉得他很玉树临风。”何越用武侠小说里形容男人的最高级别词汇如是评价。

      谢明珰想拉开两厘米,被何越制止。

      “他会发现的!” 何越凑上去看了看,“他就坐在窗户那,他的书桌对着我们。”

      谢明珰认为即使将窗帘拉开两厘米,隔着几十米楼间距,再加上从二楼俯视下来的视角,小庄似乎不大可能发现这个严丝合缝的巨大窗帘底部被拨开了两厘米的小缝。

      顾贝拉凑上去看了好久。顾贝拉说小庄个子高。顾贝拉喜欢个子高的男生,所以这绝对是一个赞扬。

      当小庄走进邮电局大厅的时候,何越脸很红。她迅速打开面积最大的《英语句型一百例》举起来挡住脑袋。

      何越个子小,身材纤细,但不是瘦弱,脸盘相应的也小,两颊丰满。她的皮肤非常白。说到皮肤白,其实顾贝拉和谢明珰也很白。她们三个白得不一样。顾贝拉苍白,谢明珰粉白,何越是桃花白。

      何越的面颊经常有红晕,那和成年女子用胭脂晕染出来的红不一样,她的红很浅,很生动,随着表情的变化,有时上行到太阳穴,有时蔓延到耳畔,情绪高昂时会变深。她脑袋后面是长长的马尾辫,扎得很高,低头笑时,发丝会掉落在胸前,落在格子背带裤的背带上。

      小庄进来后坐在大厅另一侧的长椅上。

      “他怕我发现他是故意跟来的。”何越小声解释。

      顾贝拉表示同意。谢明珰这次把小庄看得比较清楚了,她觉得小庄上身长下身短。小庄坐在那里似乎很无聊,一直没有往这边看,像是根本没有发觉她们三个。

      何越的脸红渐渐消褪了些,但她继续举着《英语句型一百例》,她把头稍稍对谢明珰偏了一点:“你不要老看他!他会认为是我叫你看他的!”

      谢明珰说:“他根本没看这边。”

      “嘘——”何越的脸又开始充血,恼怒地示意谢明珰小声。顾贝拉弯下腰把脸贴着桌子,挤出满脸肉对何越叽咕。

      谢明珰没听见她们在说什么。

      小庄高而且白,但谢明珰并不认为他是帅哥。全校最帅的男孩叫路北南。和她们同级不同班。路北南每次出现都极有气势。与何越她们这种凡人组合不同,他的两个护法均是眉宇飞扬的少年:一个喜欢穿红裤子一个喜欢穿黑夹克,但凡红黑组合出现在走廊上的时候,全校女生都会为之瞩目。

      她们知道路北南来了。

      当路北南出现时,何越现在脸上的红潮就会转移到顾贝拉那儿去。

      班车到达之后,何越不忙起身,等小庄离开约两分钟后才慢慢踱出去。顾贝拉似乎想起了什么。

      “我到底要不要报艺术系呢?”她像是自言自语。

      谢明珰想起路北南是学艺术的,主攻油画。

      顾贝拉家在烟草专卖局大院,谢明珰家在电影制片厂。说起来她们三个的父辈没什么相似之处,把她们联系在一起的是共同爱好的艺术。

      艺术这个词非常好听。

      顾贝拉家里的小虎队磁带,谢明珰笔记本后面的苏小小,何越师承母亲的幼儿园舞蹈——何越母亲是化工厂幼儿园老师。

      对她们来说这都是艺术。

      相对于文科班里诸多连类似爱好都没有的同学,她们很专业。不过这种专业优越感在面对路北南时会丧失殆尽。她们没见过路北南的画作,但只要路北南背着军绿色的布纹画板从教室外经过,她们就像是看到了少年毕加索。

      这种自卑的感觉让顾贝拉很快活。

      谢明珰为路北南写了好几首诗,不过不是送给路北南的,是送给顾贝拉。顾贝拉读到其中一些句子的时候会对谢明珰说:“我好忧伤。”

      形容情绪如何的时候前面一定加个“好”字,这种句式在安徽是习惯用语,自从琼瑶采用之后,这样说话就忽然显得很港台腔。

      顾贝拉特别喜欢人家说她有港台腔。

      顾贝拉看上去是个标准的城市女孩,算不上漂亮,秀气而沉稳。她喜欢穿单色的衣服,款式总是和小贴纸上的港台明星有点近似的气味。谢明珰觉得这固然很有型,但不像是同龄男生喜欢的那类女孩子,他们也许更喜欢穿背带裤的何越。当然,这只是她私下的想法,她不好和顾贝拉说。

      顾贝拉坚持认为路北南懂得欣赏她。

      同时顾贝拉也认为路北南喜欢谢明珰这种女孩。谢明珰比顾贝拉何越都高,才16岁就有一米六五,体重八十八斤。谢明珰的妈妈是黄梅戏剧团的演员,谢明珰和她妈长得很像。

      黄梅戏剧团不是个好环境,起码孕育了谢明珰根深蒂固的自卑。她这个没长开的生柿子和那些花开正艳的女演员们比较,永远落不了好。

      火上浇油的是:谢明珰有个从小就被称为美女的姐姐,姐姐比谢明珰大十岁。去年已经出嫁。每当顾贝拉何越她们预言谢明珰将是个美女时,谢明珰就拿出姐姐来反驳。

      “真正的美女,是从小美到大的。”谢明珰说。

      何越的论点是:“小时候好看的,长大都不怎么样。” 她还加了个权威备注:“我妈说的。我妈幼儿园好多漂亮小孩,初中就没看头了。”

      可是谢明珰很固执:“我都十六岁了。要是能好看的话,早就好看了。”

      谢明珰不领受,这并不妨碍何越顾贝拉的快乐。她们觉得谢明珰很漂亮,不过她们自己也不差。

      庐州市不大,设有高中部的中学总共没几所。家较远的孩子都骑自行车上学。男生们骑的是那种加重二八车,车身黑色或深绿,油漆斑驳,脚踏板旧成灰蒙蒙的泥块。女生骑二六车,一般是大红,也有少数时髦女生骑小巧的二四。二四车们通常比二六车们略新些,偶尔有惊诧的粉红色。零星的粉红色夹在灰蒙蒙的车队里像撕开的伤口。车棚不够用,不少学生就把车停在学校家属楼的楼下。那里空旷,缺点是无人看守。家属楼和教学楼并列,学生坐在教室里看不见自己的车,除非站起身把脑袋从窗户里探出去。

      就因为这个缘故,学校开始失窃自行车。

      失窃的时间都在下午第二节课以后,所以下午有三节课的学生人人自危。学校加强了保安巡逻,对校外人员采取证件登记入内的方法,但自行车仍然有条不紊在减少。

      这当然是内盗。

      还用猜吗?只要家属楼下来一个人,把看中的自行车扛上楼去,锁在家里,再等天黑之后骑出去,交给校外的同伙,次日即可在东门的二手市场销赃。

      学校每天都查,自行车每天都掉。

      谢明珰的爸爸给女儿买了一辆朱红的二六车。牌子是“飞歌”,虽然不是大名鼎鼎的“飞鸽”,不过拼音字母是一样的,外形也差不多。朱红比大红更妩媚,透着那么些熟透桑葚的甜美。谢明珰想要二四,但是谢爸认为女儿个子高,骑小车不好看,坚持买了二六。车很沉,谢明珰放学以后骑回家,都要把右手伸到车的另一侧抠住挡灰板,架到肩上,然后一口气扛上三楼。

      学校里拥有新自行车的同学非常少,大家骑的多是父母或哥姐淘汰下来的旧车。所以谢明珰很出风头。陪何越等班车的时候,谢明珰会推着小“飞歌”,这是她们三个共享的财富。车前装有钢丝小筐,可放一只书包,后面的行李架能夹住两只。

      如果那天小庄没来,她们三个就会到邮电局院子里的假山边坐着聊天。假山前是小小的人工池,有荷叶,但从没开过花。

      夏天的晚霞燎原一般壮丽,她们都被浸入霞光中,小“飞歌”的朱红吃透了光焰,变成炫紫,她们每张脸都在起劲地绽放。

      “我们永远会记得这个黄昏的。”谢明珰时常这样说。何越和顾贝拉觉得谢明珰的话很奇怪——因为我们永远都会在一起。

      周五下午一直是两节课。所以谢明珰把小“飞歌”停在家属楼那里。但意外发生了:第二节英语课拖堂,班主任又宣布临时加一节化学课。谢明珰感觉不妙。她想下楼把小“飞歌”搬到车棚那去,哪怕停在车棚外呢,也比家属楼安全。可一直没有下课。英语老师离开后,化学老师直接进来了。

      接下来的事情毫不意外。

      小“飞歌”在一堆废铜烂铁的旧车里再显眼不过,好比是一筐烂柿子里放了只新鲜苹果。

      谢明珰在家属楼下来回走了十几趟。

      直线距离不过百米。她悲伤地一直徘徊。

      小“飞歌”不见了。

      这是她十六年人生中接受到的最大一笔馈赠,现在不翼而飞。

      后来,谢明珰从家属楼走到教学楼,从教学楼走到操场,从操场走到公共厕所,何越顾贝拉陪着她找。

      这是徒劳的。

      再往后,何越坐班车走了,顾贝拉多逗留了半小时,也离开了。

      谢明珰原本设想她们会陪自己一直找到天亮。因为事情非常严重,她们应该放弃回家和吃饭陪自己找才对,又一想,其实她们的表情还是很焦急的,再说她们总得回家和吃饭。

      谢明珰在校园里的每一个角落搜索。

      在此之前她从未对学校如此细致地观察过。

      天幕沉沉落下来,如同张开的巨翼。家属楼的自行车陆续离去,现在只剩下空旷的地面。这地面原本停着那辆精致的小“飞歌”,虽然重了些,但它是专属于谢明珰的。

      她想:以后会有一个陌生人骑着它,陌生人不会细心照料它,它很快会油漆斑驳,沧桑老去,它会想念我的。

      谢明珰想回家。天都黑了,父母会担心的。但她又不甘心带着这么个坏消息回去,今天可是周末。

      万没想到路北南从家属楼走出来了。

      谢明珰站在树荫下面,离得较远,路北南没有发现她。谢明珰心里猛跳了一下:路北南家住省政府大院,这是公开的秘密。

      不仅如此,路北南的爸爸还是省委一个通天的人物,名字在安徽省属于禁忌词级别。

      所谓大人物,就是公众谁都知道他,谁都可以提。他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和高度,代表着一种模糊的生活和清晰的威仪。但缩小到一定范围,这个名字一定会成为刻意回避的雷区。

      路北南四处张望。他当然不是在看风景。

      于是他发现了谢明珰。

      在此之前他不认识甚至不知道谢明珰的存在。这一点谢明珰相当肯定。

      路北南不像谢明珰背着书包,他身上什么也没有,连画板都不见了。对视的瞬间,谢明珰果断放弃了寻找,飞快地往校外走去。就在她穿越家属楼和教学楼之间的小胡同时,红黑组合也在路北南身边出现了。

      谢明珰想拔步飞奔,却步履沉重。

      她知道他们三个在背后盯着自己。

      被这三个男生如此注视,是包河中学无数女生的梦想,但有时候幸运真的降临了,你会发现很麻烦。

      谢明珰走到校门口的时候装作蹲下来系鞋带,为了观察身后,她把屁股翘得特别高,然后从分开的两腿中间看过去。

      那三个高瘦的影子和她的距离近得超越了她的承受力。

      谢明珰用一个比系鞋带更难看的姿势摔倒了。

      没有笑声。

      谢明珰默默爬起来,把书包抓在手里,一个一个捡蹦得到处都是的铅笔钢笔圆珠笔橡皮小刀尺子之类,统统塞进书包,她没有拍身上的灰,因为那看上去很心虚。她走到校门口的公交车站等车。

      灯火通明的公交车让谢明珰彻底暴露。因为缺乏经验,她忘记背转身体,于是公交车载着一览无余的谢明珰,从站台上三个男生面前缓缓驶过。

      就像是□□主席阅兵一样。

      不过□□没有勇气直视战士们。战士们则一直目送主席的座车驶离,并整齐划一地移动头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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