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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2、幻境预兆 ...

  •   暮春初夏,天气渐好,几乎日日朗空,乏邃的骨骼也越发活络,处处人烟繁盛。
      青叶挂枝,鹂鸟脆鸣,院子里的孤木海棠无比高大,枝桠纷复,缀满香花。

      西缄攸站在海棠树下,盯着跟前不远石桌边定心吃茶的西楚尧,也不知是该怒还是该叹。
      不日孟乔才向她禀报了边关情形,方戬已击杀叛将与反兵数十,悬颅示军,以绝异心。这无疑是为西缄攸当日的决断做了最好的肯定。方戬忠心不二,西缄攸的眼光从不曾错。
      可不经半日,五王运粮赈灾路经尖甫,万斤食粮失窃,伴有大批兵器为江湖人所夺,这亦无疑是对西缄攸的当头棒喝!

      她当初就是为求安心,才让西楚尧前往的。谁曾知道,竟会是这么个结果!甚至,这批粮食丢得是个悄无声息,而未免麻烦也不曾大肆宣扬,以致都没人知晓朝廷曾拨过大批物资前往灾区。
      这一抢,岂不就是白白拱手送人了么?!
      西缄攸只觉不甘心,却一时间想不出对策来,气得全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倒是没两日就回来了的西楚尧,一副毫无所谓的安心模样,先是回别院看过自己王妃,才慢悠悠荡进了宫,来见这个被自己气得火冒三丈的妹妹。

      其实,西缄攸明面上也未曾表达多少怒意,从西楚尧的表现看来,她这一路似乎是遇到了什么极有趣的经历。
      否则,若真是无缘无故丢了灾粮,即便西楚尧生性恣意,也必会有不甘与自责。但这些显然没有,这便证明了这批粮草绝不是无故丢失的,其中必有蹊跷。
      可惜,随行之人不是西楚尧的贴身侍卫忠心耿耿,绝不会出卖主子分毫;就是离得老远的小兵,当时都在一阵清风后昏了过去,再醒来时灾粮就没了,更是什么都没瞧到。
      这便相当于是一起无头公案,简直是死无对证!

      西楚尧看得出,西缄攸不曾表达,但她心里必定已是千回百转。
      不过看样子,她大概还没有想出原因来。

      西楚尧定定心心吃着茶,端着杯盏看了看海棠花下的西缄攸。
      她这妹子的确是生得漂亮,一张脸美艳又不失傲气,倾人心神却满含冰冷。她穿着玄紫携暗纹的轻薄短袍,站在火海般的海棠花下,确是像幅画般迷人。但,却又没来由得显出孤独之意。
      就和这园子里唯一的大海棠似的,它从种入地下的苗子起,便是异于凡品的奇种,生长的过程也一样有人悉心照料,经历风雨冰雪,始终屹立不败……可待它长大,成就枝繁叶茂,花开成屏,却终究只是这园子里唯一的,孤独的一棵树。

      西楚尧知道,她这妹妹,早十七年,惊艳天下哗然,无敌不败;中六年,遍尝情涩滋味,真心予人;后七年;得握江山摆布,清寂孤离……
      区区三十载,她已得到了世间任何一人做梦都想拥有的一切。同样,她也失去了连最普通的人都拥有的一颗初心。

      那个人,自以为替她着想好了一切,许她万里河川,却偷走了她最珍贵最独一无二的真心,一去不回头。

      西楚尧觉得,西缄攸是可怜的,因为她为了自己根本已不在乎的浮华,丢掉了最在乎的人事;延陵无也是可怜的,因为她的一切固执与一切自以为是,断送了她与西缄攸本可以相守白发的一生。

      树下的西缄攸看到端着杯盏的西楚尧朝自己招了招手,带着一抹可称作温情的笑意。
      这份笑容,让她有些想到自己早已失踪多年的同胞二哥,西炜枫。
      数年前,当自己一为烦心事所困之时,二哥就是如此,可以带着笑意把那烦恼拉离自己,他总有办法,让自己走出来的……

      西缄攸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在石桌前停下,与西楚尧相视而对。
      西楚尧坐着,西缄攸站着。
      西楚尧放下自己的杯盏,为西缄攸取过一只,以茶水洗面,倒上壶中香茗,摆到了西缄攸身前的桌面上,抬手,作了个“请”。

      西缄攸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最后看向那杯冒着青白淡烟的茶汤,橙红带着些浅棕的茶色,沿着烟青色的杯壁淡淡润开一丝湿滑,浅浅的茶香飘来,略带轻微苦涩却丝毫不现干腻。
      西缄攸落座,抬手拾起茶碟,轻轻抿上一口,浓淡恰好的茶汤滑入口中,顺着舌苔打着小浪落入咽喉,带来一阵浅清的苦意,只留在舌面近喉的一小截位置……
      不消片刻,一股挡不住的甘润顺着舌苔两侧侵袭而来。那滋味,甜而不腻,甘而不涩,端的是沁人心脾,润物无声。而那甜丝丝的口感更不似那苦涩只待片刻,而是可以持续许久,着实是回甘无穷。

      西缄攸喜欢这个滋味,不由得又喝了几口,不下片时,这一杯叠的茶水便被她饮尽了。
      对面的西楚尧见状,笑意更深,“此茶名作‘黄叶龙须’,为南方进贡特品,茶树仅生于峭壁之外,极难采得,其生长更是对雨水山高极有要求,是以产量极少。夙儿爱茶,尤爱黄叶龙须,我便每年命人去南方那处山里以高价购得,其余所产,几乎都是进贡入宫的。不过,似乎皇上是从未饮过此茶了。”

      西缄攸的确没喝过这茶,她素来喜酒,这些年更是对茶兴趣缺缺,加上她习武多年,精力神气太好,平素也不需以茶汤提神。是此,每年各地进贡的名贵茶叶,不是送给官员便是赏给了后宫。
      她隐约记得,这黄叶龙须,似乎是上官衍喜欢的,年年都向她讨,反是她自己倒从未试过。
      今日一试,倒是的确上佳。

      西楚尧也不顾西缄攸这番寻思,只是又给彼此的茶碟满上,待着茶稍凉片刻,继续道来,“这茶就好比酒,好茶能如好酒一般让人心神放驰,却不至于困顿。一抔上好的茶叶,不光需要绝佳的壶碗,温度适宜的用水,更要有一个会品尝它的有心之人。”

      西楚尧的话言尽于此,未再多说,西缄攸也没再提什么。事实上,她从头到尾都没说过什么,直到西楚尧告辞离开,她都未提过那件事。
      只是,静静地一起品茗。

      西缄攸喝完最后一口,西楚尧已经走出了院门,消失在了长廊尽头。
      西缄攸凭空摆了摆手,一道黑影便自墙头闪现而出,落在身后几丈远,单膝跪着。
      “西渚城内大小官员一应羁押密审,派庄内人入驻。方戬处监察勿止,事无巨细,朕都要知晓。”
      “是!”

      这场戏的大幕已经拉开了,登场戏也必很快打响,精彩如延陵无与西缄攸,跌宕起伏的高潮该是随时都会到!
      西缄攸心中按耐不住得激动又紧张,若是她赢了,她将彻底拥有那个她爱过又恨着的人;而若是她输了,她也定要拉着那人,同她一起堕入深渊!

      与西缄攸这处胜负难料的状况不同,延陵无那处,却是事事都如预期发展。

      孑飒回到天下阁乃是日傍晚,延陵无刚与各处总领完会,因为孑飒与方戬两处的如愿推进,一切都愈发紧罗密布地开展起来,延陵无也是愈发的忙碌。

      敲开书房的门,孑肆正在桌边为她从瓮罐里倒出药来,那浓稠棕黑的药汁,只是在门口便已能闻到那冲鼻的味道,孑飒不禁皱眉,‘她怎么喝得下?’

      孑肆倒好了药,吹凉了再将药碗递到延陵无的手里。却见延陵无一丝犹豫都没,抬碗“咕咚咕咚”几口就喝了个干净,孑肆忙又将一旁准备的蜜饯递过去。
      这药是他熬的,那苦滋味,足能占满整个口腔一天一夜,可延陵无却没去接那蜜饯,甚至连一丝发苦的表情都没,只是摆摆手,说着“不用”。

      孑肆看着心疼,可是没办法,他将药罐和碗放到一旁,去为延陵无倒了些温水,放进她手里,展开书桌上的一本小册,念了起来……

      延陵无这次没再推拒,捧着手心里的杯子,凑到嘴边呡了两小口,慢慢在口中润了润,滑进喉咙。
      耳边是孑肆干净清晰的念词,说的是西边一处小山头,镇军与一群江湖人的械斗。

      这群江湖人本是野路子,趁着这乱势想要行偷鸡摸狗之事,西北要塞城外的唯一一片小山,看着不大,却是密林丛生,地形是两峰夹一沟,易守难攻。从边境入内陆,这里就是一处要紧关卡!
      那群江湖人本是斗不过镇军的,不过,延陵无派去的人及时出现,打退了属军!一众人占了山头,延陵无的人认清了地形,便将那几个没用的江湖宵小做了,就地掩埋,此处便正式为天下阁接手。

      这么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重要不重要说随便不随便的地方,延陵无还专门派人去,也是有原因的。
      接下来,她对孑肆一大串的嘱咐,便是为了这原由……

      孑飒站在门前,看着延陵无半蹙起眉头,一字一句说着接下来对这一处的盘算,孑肆字字都尽数认真记下。孑飒不敢插话,只静静站在原地,不愿打搅了这两人。

      延陵无说到一半,忽然似是一口气呛着了,猛地疾咳起来,手中还剩大半杯的茶水也被她一抖翻了出去,湿了她的鞋袜。
      延陵无猛咳不止,即便一只手死死捂着嘴,也压制不了那干呛的动静!孑肆紧张得凑在一边为她抚背顺气,孑飒也急得赶忙上前查看!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延陵无才慢慢止了咳,动了动捂着嘴的手,只觉掌心有些莫名的湿濡,她自知不是什么好东西,便想把手藏住,不愿让孑飒孑肆瞧见。
      谁知还不到半路,便被人一把擒住了手腕!

      孑飒握着延陵无手腕的力道轻极了,但也已足够让其无法逃脱。
      他一点力不敢使,手中的腕子瘦得只剩下骨头,就搭了层薄薄的凉润皮肉。

      延陵无有些恼了,孑飒对她动手她并不生气,她只是不想让他们看到自己如此狼狈的模样,“孑飒,松手!”
      孑飒紧盯着眼前的人,没有焦距的双眼此刻正透着一丝怒气,削尖苍白的脸因刚才的疾咳而显出两坨不自然的红晕,凉薄的唇有些青白,虽然方才她在撤手前下意识地舔了舔唇,可此刻嘴角还是残留了一丝淡淡的痕迹。
      孑飒顾不得主人的恼火,以最恰当的力道,缓缓掰开了延陵无那只紧攥着的拳头。

      手掌被迫摊开,掌心一滩刺目的殷红,孑飒失神地松开了桎梏。
      延陵无讪讪抽回了手,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良久,还是孑飒率先开口,他问的是孑肆,“肆,主人这个样子,多久了?”
      他知道,延陵无最近身体愈发差得厉害,但自己不过离开几日,怎么就到了咳血的地步?!

      孑肆看了看延陵无,延陵无似乎注意到了他的视线,无处可觅的眼神似乎在阻止他说出实话。
      但孑肆已不准备再隐瞒下去了。
      他低了低头,缓缓吐出一口几不可闻的叹气,“主人从张挽泞那事起,便一直劳心劳力,几乎日日不休。这身体愈来愈差,又衰弱得厉害,却根本不得好好静养。我注意到后,便想以各类进补调理,可惜补不敌耗。如此这般脑力与体力的双重消耗,又哪里……咳血之症,也是我月前发现的了。”

      孑肆说到这里,停下抬眼去看孑飒的反应,本以为他会责怪自己瞒了他那么久。却不曾想,孑飒竟只是伸手摸了摸他的脸,极温柔地说了一句“你尽力了。”

      孑肆复又低下头,将眼眶中的酸意憋了回去。
      “刚发现时,只是些微血丝,慢慢才发展为如今这样的。这完全是积劳成疾,可主人又不肯听我的!我也只好……”
      孑肆说不下去了,他明知延陵无抱恙,却治不好她,甚至只能看着她一点点消耗自己,去换取她期望的,那个人的恨意。

      孑飒无言半晌,只是盯着延陵无看,也不知是想从那双无神却又倔强的眼中看出些什么。

      最终,却是延陵无憋不住了,她缓缓扯开了话头。
      “孑飒,孑肆,你们不用太担心我,一切都随着我的安排很顺利。很快,很快了!我就快走到那一步了。至多三个月!至多三个月后,我的期愿一定可以达到的!”
      延陵无的语气不乏激动,她竟忘了自己是在安慰眼前的两个人。

      孑飒看着那甚至有些眉飞色舞的表情,憋了好久才说出话来。
      “你的意思,三个月后,即便是大限到至,你也可安心而去了?”
      孑飒说出口的话,几乎把他自己都吓坏了!
      这么直白而冰冷的话,却真真是问到了点子上。

      是不是当延陵无得到她想要的,哪怕只能再活三个月,她也会觉得值了,也已可不带任何遗憾地,离开这个世间了?

      孑飒想起了八尾猴索给他制造的幻觉。
      那是以一个人最怕之事为台本,量身定做的噩梦幻境。
      幻境里,延陵无身死魂灭,孑肆欲追其而去,只剩下他,不知生死几何……

      也许,那根本就不是幻境,而是一个预兆。
      幻境里,延陵无死在了西缄攸手中;也许现实里,延陵无为了西缄攸余生的安顺,会将自己于她面前剖露干净,放弃所有,乃至生命。这也算是,死在了西缄攸手中么?

      书房内一时沉默……
      沉默过去了很久很久,没有人开口,没有人敢直面这赤裸裸的未来……
      只是沉默……沉默……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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