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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仙狼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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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年巡路上,靠近明风海的地方有两个小城镇,一个叫风翔一个叫坞益。
这俩镇子可有趣。风翔专出武人,坞益却是专出才子,两个镇子中间隔了座大山,山外围圈了条河沟。两个镇子的人都是撑着小船互相往来的,一文一武相处得倒也十分融洽。
风翔的武人给坞益的秀才帮些体力活,坞益的才子给风翔的老粗们写文书。风翔的刀工兵器做得好,坞益的文房四宝也产得妙。
俩镇子间那座山很高,老树长了几百年都参天了。
这山本没有名字的,直到前几年,有风翔人进了山里砍柴,看到有狼出没!那狼身形巨大,浑身雪白如月,两只大眼炯炯有神,却也不伤人。那人回了家后,老婆就给生了个大胖小子,一岁能动刀,三岁能舞枪,长到现在五六岁都能和大人过招了!后来也有人进山去,回来家里都出了厉害的人物。甚至一回有位年轻人准备进京考武试,在山里头撞见了一只浑身血红毛色的巨狼,后来竟一举得了个武举人回来!光宗耀祖了都!
而另一边的坞益,有待考的秀才进到山中,想找个僻静之所读书,忽听林子深处传来一阵空灵笛声,倒也没有魅惑之意要招人去寻找,反倒是伴着笛声复习竟分外有效!事后秀才考过了乡试,要进京赶考了,还来山里头还愿呢!
自此,风翔镇的人说那大山里有修炼成精的灵狼,坞益县的人又讲那定是座仙山,有神仙出没的!
最后,大家伙儿商量商量,就给那深山取了个名儿,叫作仙狼山……
眼下正值冬日里,仙狼山上却是气候如春。靠近山顶的一块平地上盖了几间瓦舍,不似别家的山野茅屋,这几间皆是用白墙黑瓦。两间大屋子,边上还有厨房杂物房之类,屋后圈了小块儿地,种了不少瓜果蔬菜,门前则是被人采了许多不同的山花来养,姹紫嫣红的。
院子里,石凳上坐了个白衣人,手中握了把短笛,正在吹奏。那笛声悠扬婉转,绵延不绝,在这竹林中四处回荡,宛如仙乐。
一曲终了,白衣人收回短笛缓缓站起身来,朝着外头走了两步,抬手往不远处的竹林招招手,带着笑意开口了。
“舞阳,快下来。”
那声音淡淡的,带着丝丝沙哑,却分外的好听。
银铃般的笑声传来,竹林间一道红光闪过,“嗖嗖”两声,一名红衣少女便落在了白衣人眼前!
白衣人闻着笑声上前一步,抬起袖子为少女擦汗,“又玩得一身汗了,哪里像个姑娘家,小心以后嫁不出去。”
“什么嫁不嫁的,舞阳说了一辈子陪着无无的!”
女孩儿撅着嘴嘟囔完,又笑呵呵地挽住了白衣人,“无无你猜我今天抓到什么了?!”
刚问完,也不等白衣人回答,就已兴匆匆将掩在身后的大兔子拉到了眼前。
“好大一只兔子呢!雪白雪白的,大王和祭司不在,下午我们吃烤兔子肉呗!皮扒了还能给无无做条围领!”
白衣人伸手过去,摸到了兔子毛又软又滑,个头儿还正经挺大的。
“嗯,随你。这兔子不定都成精了,今天遇到你也是它倒霉。一会儿看看有没有内丹,你吃了增灵力。”
“好叻!”说完,女孩儿就朝后头厨房去了。
白衣人还是站在院中,抬头看向被密林包围的远空,双目无神……
算算日子,该有七年了吧。
她与那人割袍断义,不知觉竟已经七年了。
这些年,孑肆说她的样貌一点儿没变,和他们兄弟头一回看到时是一个样子,只是眼睛颜色不同罢了。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七年来无论是醒是梦,她的眼睛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只有脑子里,自始至终都是那么个影子。
可那也只能是个影子……
傍晚,一只银白皮毛的巨狼盘踞屋顶,腹部朝外斜躺着,白衣人靠在柔软的肚皮上,正端着一只白玉杯在饮酒。
原本安静的林间,巨狼忽然开口说话了,声音竟就是午间那少女的!
“无无,大王和祭司怎么还不回来呀?不说了今天晚上就能回来的么?”
白衣人以酒抵唇,低低笑出了声,“怎么,舞阳想他们了?”
“废话!他们是我王和祭司,还是我师父哩!这趟出门都大半月了,自然是想的!”银狼说着还抖了抖身子甩甩毛,玩蹭白衣人。
“噢?”白衣人反手去摸背后那皮毛,语气中不免狡黠,“我算算,舞阳年纪也差不多了,看中了哪个?无无给你说去!”
银狼何等聪明,一听便知白衣人是要给自己说媒去。
要换作寻常女儿家便是无意也该羞赧了,可她倒好,竟是半点不带面红的,更是扯开嗓门就喊,“谁要他俩呀!成亲还不如去山里打狍子有意思呢!再说了,大王和祭司有奸情的!无无你不知道吗?”
她本也就不是人间的女儿家,脾性素来张野惯了,再加上这山中无人,说话自然粗声粗气的,嗓门儿也大。
可哪里晓得,她这话一开头,她家大王和祭司就回来了,听了个正着!
她是说得心安理得,可把她家祭司说得双颊绯红两耳冒火!
白衣人自是听到了响动,便故意讲,“还有这种事情?那倒是要好好问罪他俩了,有意了也不和我知会,不讲义气!”
“是无无笨,都那么明显了还没发现!”,巨狼说着,又要抖毛闹白衣人。
却听下头一声吼,“孑舞阳!我们不在就这么闹主人,我看你是屁股欠打!”
巨狼被吓了一哆嗦,重心不稳就从屋顶上摔了下来,还连带着白衣人一起!
只不过她在空中打了个滚儿,一下幻化回了人形,扶住白衣人稳稳落地,连手中酒杯子都没洒。
“孑飒,孑肆,回来啦。”白衣人朝着声音来源欣然一笑,来者立时上前。
“是。主人这些日和舞阳一块儿,没少被她折腾吧!”说话的是孑肆,也就是孑舞阳口中的祭司。
“没,舞阳有趣儿着呢。”
这四人中,黑袍的高大男子名作孑飒,乃是月狼族之王,更是妖界现任主君。
一旁与白衣人说话的青衫男子名作孑肆,为月狼族大祭司,也是孑飒的双生弟弟。
而那笑呵呵的红衣少女,叫孑舞阳。她本是这山间一只小母狼,刚修炼成精就险些被夺了内丹,刚巧遇上了他们三人,孑飒出手救了她,还教她功夫带她修炼,将她一只普普通通的小野狼带入了月狼族下。
不过她还真是个好胚子,修习的功夫了得,甚至比大多月狼族的小狼都厉害!
最后一个,便是那白衣人了。
与这三头灵狼站在一道,这怎么看都是个普通凡人。样貌倒是一等一的好,五官拆开了看都是万中挑一,合在一块儿更是了不得!唯独那双眼睛似是无神,估摸着大抵是个瞎盲之人,只是可惜了这副好相貌。
这人穿一袭素色白衣,看着普通,料子却是极好,暗纹也绣得精细,一看便知是出自名家之手。白色看胖,可这人穿着仍叫人觉得瘦极,细胳膊细腿的,上去捏一下都怕给捏碎了。那模样加上瘦削身板,真还有些男女莫辩的意思。
这白衣人不是别人,正是当年震惊天下的苍渊国延陵客卿,更是魔神之子,虚无幻界之王——延陵无。
七年前,幻王为替苍渊国九殿下保住人间,不惜废尽自己浑身灵力,助混沌灵能习得逆鳞诀以抗天瘟。随即为救命悬一线的西九殿下,更是搭了半条性命进去。不日天怒归元劫,只差最后一道玄雷,就要命丧其间!幸亏得孑飒孑肆万里勤主,好险在最后一刻将她救了出来……
彼时的幻王已只剩一息元神尚在,孑家兄弟用了月狼族至宝‘琉璃月玦’,加之当初魔尊的一支幻魂笛,以笛中残存魂识,才最终将人救了回来。
二人带着幻王到了这处深山,盖屋造房为其调养,还救下了孑舞阳,好让她照顾幻王起居。
三五年过去了,幻王将养得七七八八,却再无一身天塑灵力,双眼也因混沌灵能反噬,再不可视物,真真也就成了个废人……
当初延陵无知晓自己在劫难逃,生怕西缄攸无法承受,便狠下心来与她割袍断义。
可又有谁能料到,最后竟真能保足一条性命。可惜情意已断,等她养好了身体,人间时光也已过去了三四年。当初断情之狠绝,要再相见怕是也不成了。
延陵无在这仙狼山住下,定下心来,欲以在此终老。
仙狼山与世隔绝,每每孑飒孑肆带回那人的消息,都能令延陵无高兴好些天。只是隔三差五,她也会听到一些不想听的东西。
一转眼七年,皇帝的后宫里头已不下三四十位佳丽。每每此时,延陵无便会想,自己当初是不是错了?即便真的死了,给西缄攸留个念想,是不是也总比看她薄情薄幸得好?
月色高悬,四人坐在院中吃酒,孑舞阳啃着孑肆从镇上给她带回的点心,乐得眉开眼笑,被延陵无笑是“吃货”一个。
延陵无于孑家兄弟有恩,早年二人与她订立了主仆之约,这些年来,四人也都已将彼此视作家人,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好不和睦。
一圈话题讲完,有些冷场。孑飒却突然开口,语气有些尴尬,“主人,皇帝她……”
延陵无听出了孑飒语中停顿,也猜出大抵是后宫又要进新人了。咪了口酒,延陵无故作轻松无谓得摆摆手,“无所谓,我都习惯了。”
习惯。
好一个习惯。
若真是习惯了,那愈加暗淡的眸色又是怎么回事呢?
他们又怎忍心看那人眼中神伤,孑飒轻叹一口气,“主人,这回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
孑舞阳突然插话,嘴里还塞着块蜜豆膏,说话唔唔囔囔的,但完全不影响她恼火!
“她皇帝了不起啊!三宫六院佳丽万千的!她知不知道我们无无为她付出多少!现在还待在这深山老林里头守着日子过,她倒好,环肥燕瘦左拥右抱!没心没肺没脸!!”
相隔几十里地外的运河上,西缄攸抱着西玦青坐在船头,忽然“阿嚏”一声,好大一个喷嚏打出来,直把西玦青好晃!
“母皇,怎么打喷嚏啦?”,西玦青揪了揪她衣领,抬高了脑袋问她。
西缄攸耸耸鼻子,一旁虚辰冒了出来,笑呵呵地戏弄她,“怕是被人嚼耳根了吧!”
西缄攸一个白眼射过去,西玦青左看右看,又拽拽西缄攸,“母皇,别凶干娘么。青儿给你摸摸耳朵!”
说着,还真伸出小手要去给西缄攸摸耳根子。
半路被西缄攸一把抓住,放到嘴边佯作凶悍地轻咬一口,伸了指头戳她脑门儿,“小东西,还没成你娘呢,就已经胳膊肘往外拐了,以后还得了!”
西玦青被西缄攸咬得痒痒,“咯咯咯”地直笑,被虚辰一把抢了过去,举高了转一大圈!
“青儿疼娘,娘带青儿吃好吃的去!听说这前头不远有个镇店叫风翔,做的点心可好吃了,过几天咱们到了,娘带青儿去尝尝!”
“好哇好哇!”
虚辰逗完了西玦青,又回头和西缄攸说话,“镇里的兵器极好,到时一起去看看?”
西缄攸点点头,继续回头看夜景了。虚辰和西玦青对视一眼,一道瘪嘴。
‘真是个死闷蛋!’
同时山里,延陵无也被孑舞阳那一通臭骂给逗笑了,也是觉着有些自嘲的意思。
忽听孑肆开口,“皇帝这回不同寻常纳秀,她……她要大婚了。”
延陵无手中杯子应声落地,摔得脆响,整个人也呆了!
三人都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会把人给惊了!
良久,延陵无茫然开口,“大婚?她要立后了……”
空洞的眼神不知看向何处,不知不觉便有眼泪爬出了眼眶。
孑舞阳吓了一跳,赶忙上去给延陵无擦,“无无你别哭啊!别为了那个负心人难过,不值得的!”
孑舞阳被那无声的断弦泪珠吓到了,她从未见过无无这副样子。
她没见过那个负心人,但她知道那是害得延陵无如斯田地的罪魁祸首,可那也是延陵无的一切。她见过延陵无偷偷抹泪的模样,可她在人前,总是那般温柔情淡,阳光没她和暖,月光没她凉薄,她无神的视线里总是有化不开的柔软。
孑舞阳眼中,延陵无从未如此失态过,她已经不是神明了,但废为凡人的她依旧光华难掩,这是她头一遭如此,为的,还是那个负心人……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好一会儿,延陵无总算回过神来,默默抓住急坏了的孑舞阳,沙哑中尚且带着鼻音,“是我负她在先,不怪她,不怪她。”
又过了半晌,延陵无才算彻底清醒过来,再问孑飒二人,“她要立谁?”
“南来岛虚王,虚辰。”,孑肆答她。
“虚辰……”
延陵无淡淡念出这个也经年不语的名字,竟是笑了,“也好,也好。她立虚辰为后,总好过来个不相干的人。”
“什么相干不相干的!”,孑舞阳自己都已噙泪,延陵无方才的表情只是见到,都令她共情伤心,“她就是不好!就是没心!”
“舞阳!”,孑肆开口制止孑舞阳意欲继续的骂言,看了看延陵无脸色,生怕她不高兴。
延陵无却只是伸手摸摸孑舞阳脑袋为她顺毛,“舞阳乖。你还小,很多事情,你还不懂。”
孑舞阳气坏了,今天哪怕是被师父训斥她也不忍了,咬着话尾就反驳!
“我都已经成年了!她就是不好!”
延陵无继续摸她脑袋,“在她们心中,我已是个死人了……若你有朝一日也当了娘,就会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