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上穷之情深不寿》白玦

151、冥冥皆有定

　　日光熊熊照得焕然如新的重天塔巍峨高耸，塔尖有自高空而来的巽风，在这初夏时分亦然刮得人耳目生疼。
　　凤吟空落在塔顶飞檐之上，几步开外的檐尖处正坐着垂腿自在的延陵无。

　　她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却也不回头，只是兀自开口叫住了凤吟空。
　　“来得刚好，我正有事请教你。”

　　“我来找你，是代西缄攸劝你的。”
　　开门见山，显然凤吟空的看法并不与濯冰他们相同。

　　“劝我？”
　　延陵无笑着回头，笑容依稀便令凤吟空回想起多年前的一个夜里。
　　彼时，他便是要去劝延陵无放弃西缄攸这段情缘的，经年不辟，他此番前来，竟仍是此意。
　　“劝我放弃？劝我回幻界？”

　　“不错！”
　　凤吟空几步上前，居高临下看着延陵无。
　　“当年我便规劝过你，身为禁子，尝情爱的代价太大了。你自问此路走来，我所说之言，是否一一应验。”

　　延陵无用那只属于西缄攸的左眼看向了凤吟空，又用自己的灵力探了他的心声。
　　“是，是都应验了，所以此刻的我才更想要拥有心。”

　　“为什么！”
　　凤吟空紧紧皱起他好看的眉，眼前的延陵无一如初生时的纯粹，又带着一股脑儿的犟脾气，说的话做的事全都令他无法理解。
　　“你既已知那不是好事，为什么还非得强求？！”

　　“因为我不想再变回一块石头。”

　　相比凤吟空的满腔疑虑与愤懑，延陵无的回答却是轻描淡写。
　　可这一句看似突兀的回答，真真是超乎凤吟空的所想，他一时愣住了，又被延陵无挑起了话头。
　　“我记得怒枷落在身上的痛，也记得那道劈裂这座塔又要了吾命的天雷，更记得那把叫醒我的声音便是来自于她……我的记忆不偏不倚，什么都有，却又桩桩件件都缺了些什么似的。我不懂自己因何做了那些事情，用尽灵力去挽救区区一个人间，又用性命一次次去救她。从前的我做了那些决定，现在的我却领会不了半分其中的意图。”

　　“领会不了，亦是好事。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记起来又能如何？”
　　凤吟空又在这张看似冷漠的脸上见到了怅惘，他能懂，却不能放任其肆意疯长。

　　“我要记起来！”
　　延陵无一把擒住了凤吟空的衣袖，将他一惊。
　　“我救下孑飒孑肆，给你和龙复遥苍穹锦石，为虚辰备下退路，这些我都不记得起因了。我甚至记不起浅凉与拂槛之间，可那是我的前世呀。这种感觉奇怪极了，就像旁观自己演了一场大戏，戏中所有人都与我有关，落下幕又只有我忘了话本……如果我记不起那些因，这些果也终会被我忘却。我孤身自原石来，最后亦归原石去。”

　　凤吟空看着她眼中挣扎，心中自清，如他们这般可与天同寿的上神，浩瀚时光也不过转瞬，他们经历过无数，能记下的却是寥寥。延陵无尤是如此，她作浅凉时，千年万年无心的时光皆是冷漠，没有生灵足矣挑起她的心绪，所以拂槛对她而言才是那般重要。
　　这一世，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除了西缄攸，谁都无法撼动她，甚至西缄攸令她共情了万物，他们眼中的延陵无是前所未有的鲜活。
　　所以当她失去了心，就像变回了最初那块坚硬冰冷的石头，她会不甘，更会害怕，因为曾经拥有过，潜意识中便更不舍。

　　“别害怕，你不会变回石头的。你不过是，回到了自己最初的模样。”
　　凤吟空伸手抚上这张不安的脸，语调也柔和了几分。

　　“最初的模样？”
　　延陵无更是不解。

　　“天命你无心，眼下，便是你最初的模样。”

　　凤吟空的柔声安慰下，延陵无呆愣了片刻，恍惚间一滴泪自左眼中落下，她却不自知。
　　“拥有心，究竟是怎样呢？”

　　凤吟空似被那滴泪引走了心魂，茫茫然开口。
　　“有了心，就会生出情，能够共享他人的喜怒哀愁，明白生灵活着并追寻的目的；有了心，才会懂爱，会明知前路艰辛，刀斧加身亦不肯逃离。”

　　“心，会生出爱？会愿意为所爱之人付出性命？”
　　延陵无一句句试探，终是获得凤吟空一句怅惘又坚定的“会！”

　　“所以，她爱我……”
　　延陵无说到这里，倏而转身，看向了绝浪殿的方向。

　　凤吟空也在此刻适时的醒了过来，他有些后悔自己方才脱口而出的确认。延陵无的陈述尚带着三分疑惑，他自觉还是有机会劝一劝的。
　　“她满腔的死志，你看不出吗？”
　　这一句果然把放目远眺的延陵无引了回来。
　　“她不想你再次走上与天命为敌的路，既然重生破去了你的心爱，不妨便选一条光明大道，自在平安得活下去。”

　　“西缄攸……”
　　延陵无默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复又抬头去看凤吟空。
　　“我每次见到她都觉得空落落的，似丢了很要紧的一件东西。她若是哭，我便浑身都觉到疼。我想看看她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却又什么也听不到。她可真是一抹奇妙的生灵呐……我不想她死，我想她，也能好好活着。”

　　凤吟空脑中如筝弦崩裂，他意识到，延陵无根本没有她自己想象那般将情爱忘记得一干二净。即便她不说，他也明白了她的意图。她将紫金珠之力尽数汇入西缄攸体内，西缄攸便再不能图谋一死了事。延陵无在冥冥之中仍是守护着西缄攸，这便是她并不自知的爱意呀。

　　延陵无看着凤吟空忽然的朗声大笑，一时也呆了，她记忆中从不曾见凤吟空如此笑过。
　　半晌，凤吟空止了笑，徐徐蹲下捧起了延陵无的脸。
　　他无比认真地盯住那双眼，一只属于延陵无自己，另一只则属于西缄攸。
　　“劫数，你逃一千次一万次都逃不过的劫数哇……无，我当年的告诫，你不曾听，今日的，也便当我不曾说过吧。就像这对眼睛，一切选择早在堪破之前便已落下了决定……你是禁忌亦是宠儿，天命，一定会在你这里扭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