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上穷之情深不寿》白玦

14、延陵无与西缄攸

　　今晚的夜好像尤其得凉，风穿过枝叶，吹过脸颊，将延陵无一头青丝吹得起起落落。

　　西缄攸昂着头，双眼一眨不眨盯向塔顶。
　　那里只有一个模糊的白色影子。但她知道，那个人就在那里。

　　那种感觉，她深埋七年。
　　再想起时，竟不是撕心裂肺。反而淡淡的，就好像初春的桃花香。

　　塔顶上的延陵无，也同样低头看着下面。
　　她看不见。可她也知道，那个人来了。
　　她在就那里，在她一片黑暗的眼睛所朝向的地方。

　　她说不出那种感觉。
　　她有很多年没见到她了，有很多年没听到她的声音。但就像有一只雀鸟跃上了枝头，鲜艳的鹅黄和淡淡的桃花红。

　　两厢注视良久。
　　西缄攸忽然几个纵跃翻上了塔檐，带起几声凛冽的风声。
　　只是几下，便到了近前。

　　西缄攸站定那一刻，她愣了一下，走了神。
　　很快，她回过神来，目光落在眼前端坐瓦檐上的人。

　　她很多年不曾好好看过她了。
　　上次的那个背影，只是把她的想，勾得愈发彻底！

　　七年了，年岁好像永远不会将她的容貌改变一分一毫。唇还是那唇，鼻还是那鼻，眼还是那眼，眉还是那眉……只是心，再不是从前那颗了。

　　她不必去问，为何你的头发由赤化黑，又为何你的眼睛从金变灰。
　　无论如何，眼前这个人，都是十三年前她见过的那个。
　　不管她变成什么模样，她都忘不了她。
　　口上可以不承认，但她瞒不过自己的心。

　　延陵无听着风声转过头来，仰起了脸。
　　她能感觉到那人就在自己眼前咫尺，她甚至能感觉到那眼神。
　　她看着她，是和十三年前初见时一样的莫名，却又沉淀了她这十三年来所有的爱，与恨。

　　这一刻，延陵无不用看面前人的脸也知道。
　　她不会输了。
　　这个人，心里还有她，始终有她。

　　沉默终究被西缄攸打破，“青儿呢？”
　　她甚至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张嘴那刻有了一丝颤抖。她真的是太久没与她说话了。

　　延陵无终于听到了那熟悉的声音。
　　不似上回那索命般的咄咄逼人，在这凉如水的春夜里，安静的，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不知所措。一如初见。

　　西缄攸看到延陵无的嘴角勾略起一道浅浅的弧度，带着她一贯的桀骜不驯。
　　好像这世上就没有一人能使她低头屈服……或许有，只可惜不是她西缄攸。

　　夜风吹起延陵无鬓边一绺薄发，她冷清的声色回荡在冰凉的夜空，“原来她叫青儿，真是个可爱的孩子。”
　　延陵无的眼皮眨得极慢，长长的睫毛划成一弯月牙，就像两片薄薄的鸟羽，“……我的孩子。”

　　对此，西缄攸并不否认。也不见她惊讶，神色平静，她只是睁着双眼不眨半下地盯住那两片睫羽，“我在问你，青儿人呢？”

　　西缄攸的语气比延陵无更加冷漠，比夜风还冷。延陵无的眼前，就像是竖着一块人形冰雕，在泛着丝丝寒气。

　　却见她半点不带紧张，自顾淡笑，“小名叫青儿，那全名呢？……怎么不叫延陵溯，不是说好的么？……她不会，随了你姓西吧？”

　　西缄攸眼睁睁看这人眼皮一眨一眨地，轻声软语就将话题给绕开了。
　　但她是谁？她可是西缄攸，是守住对自己的承诺，独自过活了七年的西缄攸。
　　谁都无法转圜她的立场，出口还是那几个字，“青儿究竟在哪里？”

　　她们分隔数载，此去经年，恍如隔世。
　　再相见，剑拔弩张之时，延陵无可以笑得恣意，西缄攸也能自始至终心存冷漠。

　　对话一时被掐断在这里。接下来，又只得听见风声的沉默……

　　终于，延陵无伸手拢了拢衣领，紧了紧衣裳，似是有些冷了。
　　西缄攸摆在身侧的手也随之动了一下，身子不自主向前略倾。但这都只在分毫之间，转瞬便又恢复了平静。

　　延陵无的动作打破了沉默，也自当由她先开口，“你就再没什么想问的？”
　　她顿了顿，“……关于我的。”

　　西缄攸看着眼前人抬高的脸，嘴角挂着淡淡的可描述为温柔的笑意。不由自主地，西缄攸向前走了一步。

　　伸手，缓缓……碰到之时，指端猛然传来一阵酥麻感！接着整条手臂都有些僵，继而全身都不能动了。
　　但很快，这种感觉就过去了。

　　西缄攸的手又向前了些，慢慢地，整个手掌都贴了上去。

　　延陵无的脸冷冰冰的，和那皮肤的颜色极衬。白而冷，薄而易碎。

　　她半张脸都在她的手中，延陵无轻轻阖上了眼……
　　拇指滑过微微凸起的眼睑，下头瞳仁的转动清晰非常。西缄攸的动作很轻，但她心里却有种感觉，似乎只要她稍稍用力，眼前人的一切脆弱就都将暴露在自己眼前。
　　从眉骨到鼻端，继而下到人中，纤薄的淡色嘴唇。
　　西缄攸也闭上了眼。只靠手的触感去体会眼前人。

　　双指扣住延陵无下颔一刻，两个人同时睁开了眼！
　　这一刹那的对视，两人都有说不出口的无措。

　　西缄攸修长且骨节分明的手指抵在延陵无瘦削的下颚骨上。
　　骨头碰骨头，刀尖对刀尖。

　　延陵无能感觉到西缄攸手指的轻轻摩挲。
　　她终于笑了，“依你之意，朕又该问些什么？……无关之人之事，朕从不过问，也懒得过问。”

　　延陵无鼻端一声轻哼，发出一句笑来，“照陛下的话来讲，我既与您无关，我的事自亦与陛下无干，那可否恳请陛下放下您的御手来。”

　　西缄攸闻言，好不容易出现的笑容又瞬间消失了无踪。手下的力道也不自觉加重了几分。
　　便见延陵无的眉头轻轻一皱，她竟又有些笑意起来，“朕的事，何时轮得到你来指摘。朕便偏不放手，你敢如何？！”，尾音间的挑衅呼之欲出。

　　延陵无愣了愣，随即低头无声一笑，手轻轻一撑身下砖瓦，缓缓站起身来。

　　二人平视，西缄攸的手也仍旧不放。

　　延陵无抬手，到了面前，覆上了扣着自己的那只。
　　明显的颤抖。说不出是谁先，也或许是二人都有。

　　“我能如何？你要做什么，素来都是没人能拦住的。现在你当了皇帝，天下又有什么不是你的，自然更是无人敢拦你了。”

　　延陵无笑着说完这句，可西缄攸怎么看却都感觉她笑得还不及哭。

　　延陵无话音刚落，西缄攸的手便松开了。
　　随即她迅速转过身，侧身抬头看天。此刻天上除了月亮，一颗星辰都没有。

　　“你回来做什么？”

　　延陵无并不回答。

　　她又接着说道，“你该知道的，你既有胆子回来，就该做好被我捉住的心理准备。你该是躲我还来不及的，这般自己跑到我眼前来，到底是为了图些什么？”

　　西缄攸并不回头去看延陵无，她只是自顾自说话。也不去看延陵无的表情，又或许她不愿再去看。

　　很久，西缄攸等得都有些不耐，目光都忍不住往回扫时，延陵无才开口回答，“图些什么？……是不是在你心里，我早已是个做什么都是有目的的人？！”
　　深吸一口气，延陵无将语调放低了下来，“……我走了好久，只是想回来看看。”

　　西缄攸猛地回头，正巧对上延陵无皱眉的样子。
　　她有些无话可说，可能是对着她，她就不会说话了。

　　“我什么都不想要。有些我曾拥有的，终究为我所毁。那样的经历太多了，所以我不敢再要……我不过是想回来看一眼，兴许这一眼过后，就会走。”

　　她“走”字甫一出口，西缄攸猛然间便伸手箍住了她腕子！
　　“谁准你走了？！你欠我那么多，我都还没让你还！……我本来已要放弃，可你却自己回来了！那就休想再走出我身边！……天涯海角也好，生死定数也罢，只要我西缄攸不死，你延陵无就永远别想再逃开！哪怕是魂飞魄散，我也定缠着你不放！！！”

　　哪怕是魂飞魄散，我也定缠着你不放……
　　若魂飞魄散，我也定守你一世平安……

　　亮银色的月亮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颗红点。
　　很快红点变大，逐渐有些像了动物的形状……
　　最终，一头周身血色皮毛的巨狼出现，踏着空，缓缓朝着塔顶而来。

　　血狼在西缄攸身后站定，发出一声高亢嘹亮的狼嚎！西缄攸为之一震，等定下神来时，血狼已来到了延陵无身边。

　　血狼巨大的身躯，即便四肢站立着地，也比二人再要高出很多。血狼弯曲四腿，在延陵无身边趴伏下来。

　　延陵无一个跨腿便骑了上去。血狼随即便起身，西缄攸甚至都来不及反应要将她拉拽下来！

　　血狼猛一蹬后腿，腾空而起，朝着夜空便飞去，一去不回头。

　　西缄攸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一点白色终又在自己眼中消失。耳边只余那人临走前留下的两句话。

　　“你抓不住我的……”

　　“……除非你能找到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