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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第二十六章 ...

  •   荒野林径,佛剑分说缓步而行,一身尘埃,未及医治的伤处鲜血淋漓。
      一群罗汉自四面奔出,再次形成合围:“佛剑分说,请随我们回去领罪!”
      “让开!”
      “你以渡生为念,斩业为行。因私欲杀生,已是无赦之罪,不可再度堕落!”
      佛剑平静的脸上再现修罗相:“吾再重复一次,魔界不灭,永不回头,谁阻吾路,便是吾敌!”
      “那就得罪了!”
      众僧身形错落,摆出伏魔阵势欲擒佛剑分说,双方冲突一刻,数道残虐掌气袭入,罗汉尽皆受创,横死当场。
      佛剑讶然转身,只见一人踏出林间,笑声猖狂。
      “哈哈哈哈哈!”
      佛剑眸光一凝:“鬼梁天下!”
      鬼梁天下得意地打量着昔日圣行者一身狼狈,笑道:“堕落的魔僧,让吾助你证得涅槃吧!喝……!”
      轰然一掌,凶暴而沉重,佛剑身受重伤已无法抗衡,中招呕红同时,佛牒虚发一式,往后疾退。
      不过退出数十步之距,鬼梁天下已轻松追上,并堵住去路:“在苍天之行面前,你逃不出吾之掌心。圣行者变成逃窜者,佛剑分说,你也有今天啊!”
      佛剑不语,再发一招,转变方向继续奔逃,鬼梁天下负手而立,俨然起了游戏的兴致:“这样吧,再让你一刻间,看你能逃到天涯海角?哈哈哈哈……”
      不管佛剑如何豁命狂奔,鬼梁天下始终保持在他身后不远处信步闲庭,得意洋洋的目光中隐含着难以言说的兴味与阴毒,如玩弄麻雀的猫。
      时间匆匆而过,鬼梁天下再度拦截佛剑,打算彻底中止这场毫无悬念的追逐:“吾已让你一刻间,你依然未能逃出吾之掌心。佛剑分说,你命该如此啊!”
      佛剑匆忙的神态忽而一收,复归平和:“鬼梁天下,自甘堕落者最是痴愚!”
      鬼梁天下不以为然:“天下将归吾手,万教臣服吾膝。相较于你,谁是痴,谁是愚?”
      佛剑不言,四面惟有风动树梢,穿林打叶之声。
      坚定高亢的佛音顺着风向直入鬼梁天下之耳,振聋发聩——
      “在吾眼中,痴愚者正是你啊!”
      鬼梁天下浑身一震,蓦然回首:“嗯?!”
      “愚者以为得策,算计者终被算计。”
      金色法髻,拂尘轻摆,不怒而威的面容,庄严清圣的佛气,魑魅魉魍退避三舍,妖奸邪魔胆战心惊,正是苦境栋梁,梵天一页书!
      “是你!”
      不待鬼梁天下从震惊中恢复,佛剑分说剑匣开启,佛门至高兵器——佛牒出鞘!
      “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
      “世事如棋,乾坤莫测,笑尽——英雄啊!”
      鬼梁天下急收身形,仓促防备,心下微惊:“吾中计了!”
      “鬼梁天下,伏罪受诛吧!”
      “哈哈哈哈哈……吾倒要看你们双佛如何降吾!不用废话,战吧!”
      双佛巧计设落网,束住妖魔翅难飞,鬼梁天下双面受敌,狂傲气焰不减,四宝加身,攻守兼备,敏锐五感配合疾速,毫无破绽。
      身形腾挪,奇妙避开佛牒攻势,一页书足下绽开红色莲华,泠然佛音响动,霸道一掌自上而下,鬼梁天下一声沉喝,憾穹之能强势挡招,足下陷地三寸,一手指天,一手指地,正是怒源心流最高绝式!
      “怒荡天锁!”
      一页书与佛剑转身错位,佛门圣气合二为一。
      “破甲尖锋七旋指!”
      “大轮天指!”
      指气双并,气流横生,连爆无数声响,四周树木皆被强悍力道所催,连根拔起!
      剑锋越扫越狂,掌气越舞越猛,三道穿梭的人影,掀起层层叠叠的气浪。
      佛剑收剑蓄势,往生咒响彻四面八方,双足踏出金色卍字往向佛印,一页书腾身树颠,凝气聚掌,辅以绝学一气动山河,一上一下,尽锁退路。
      鬼梁天下催动神器威能,目光落处,欲尽观双佛招式。
      “微尘莲锋!”
      梵音唱诵,金色梵文围起一道无形气墙,佛牒圣气加持,战局开始产生微妙变化,鬼梁天下惊觉锐感之缨反应有所不逮,稍一分神,佛牒已划过胸前,挑破不解之护缝隙间露出的衣襟。
      守势一乱,一页书出招如电,雄浑掌气直冲鬼梁天下空门。
      “笑尽英雄!”
      匆忙转身回防,不解之护挡下致命一击,无奈功效减弱,难泄余劲,步步溃退,终于被掌气迫入躯体,肺腑之间压力陡增。
      “啊……!”
      不远处高峰之上,寰宇奇藏、风千雪、昭穆尊,各据一方,不同的目的,神色却是同样冷然。
      鬼梁天下受创呕红,佛牒再起攻势,一页书跃下树颠,拂尘挥舞,大开大阖,绵密之招,不予任何喘息之机。
      左支右绌,狼狈不堪,鬼梁天下心一横,眼一冷,趁双佛换息聚气空当,单足跪地,身遭青气渐凝,酝酿至极残虐之招。
      “神摧意残!”
      “是五残之招,留神!”
      双佛纷纷退避,躲过第一击;鬼梁天下掌心继续凝聚青黑气息,欲再发极招杀出生路,却在猛提内力之时,异变陡生!
      “啊……!”
      心脏传来一阵悸动,沉稳的心跳开始紊乱,阵阵绞痛自心窝蔓延,血液渐渐冰冷,呼吸愈加困难,头晕目眩中,身躯竟然无力动弹!
      “啊……怎会……如此……”
      突来的变化出乎意料,一页书把握时机,一举升腾半空;佛剑分说手持佛牒,为之护法。
      鬼梁天下大口大口喘着气,面上冷汗滴落尘土,不祥的预感逐渐清晰,蒸腾的恨意翻涌心间:“姥无艳……你……竟然欺骗吾……”
      远处观战的风千雪微蹙眉头,疑问的视线投向寰宇奇藏,他却仅以羽扇掩面,淡漠的眼神不为所动。
      “万谛一灭!”
      惊闻剑气破空之声,鬼梁天下抬手勉力凝气抵挡,却再难使出五残绝招。
      “泣鸣掌!”
      半空中,一页书掌气已凝为巨大光球,一掌同时送出。
      “佛禅印——!”
      三大至极之招,剑气掩护佛门百年失传密式,毁天灭地的力量交击,四周生机不留!
      鬼梁天下豁力一招已耗尽力气,眼睁睁看着巨大的卍字佛印从天而降,摧枯拉朽的力量直盖天灵,避无可避!
      “啊——!!!”
      神器离身,四处飞散,落地成灰。
      尘烟散去之刻,一代枭雄鬼梁天下双腿跪地,殷红血流自天灵盖缓缓淌下,胸口竟似被内力破坏,出现恐怖血洞,若仔细观视,便可发现心窝空无一物,心脏已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败吾者非双佛,败吾者非双佛,天意……天意啊——何以愚弄于吾!啊……”
      慨然怒喝,问天何意,血洒黄沙,横尸荒野。
      皇图霸业归幻梦,机关算尽一场空。
      罪恶的一生,终于结束。
      “呃……噗!”佛剑心弦一松,旧伤添新伤,数日累积的伤势彻底爆发。
      “佛友!”
      一页书上前搀住战友,昭穆尊风千雪及寰宇奇藏纷纷来到战场之中。
      “佛剑分说你怎样了?”
      昭穆尊面露关怀之色,一页书道:“他数日奔波,几番重创,亟需医治。”
      风千雪初见梵天,佩服之余,微微倾身一礼:“一页书前辈,药师慕少艾近日因事在大雪原盘亘,可将佛剑大师送往寻医。”
      “嗯?”
      昭穆尊将视线在仅剩的神器上轻轻一瞥:“梵天宽心去吧,吾会将不解之护妥善收藏于轩辕之传。”
      “好。佛友,我们走吧。”
      一页书搀着佛剑缓缓离去,风千雪让开道路让昭穆尊取不解之护,寰宇奇藏立于鬼梁天下尸体之前,神态高深莫测。
      “二位,吾要事先离开了。”
      昭穆尊若有所思收起神器,随意打了个招呼,面有匆忙之色,风千雪颔首:“庭主慢走。”
      待他化光离开,风千雪才走到寰宇奇藏身边,默默看了鬼梁天下尸身一眼。
      “心脏都被啃光了,你的蛊毒实在厉害。”
      “残毒之心,留之何用?”寰宇奇藏羽扇一挥,密密麻麻的飞虫覆上尸体,顷刻间骨肉不存,嫌恶的语调转淡:“倒是一具臭皮囊,尚可喂养生灵。”
      风千雪用力搓了搓手上的鸡皮疙瘩:“……总体而言,翳流军师的手段果然更有效率。鬼梁天下比预想中败亡得快。”
      “武林势力起起伏伏,一波既平,下一波将起了。”
      “异度魔界吗?”
      “哪一方皆无所谓。”寰宇奇藏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看到风千雪转身正要离去,疑道:“你要去哪里?”
      “送佛剑大师一程。”
      “哦?不回残林吗?”
      “不去了。”
      “鬼梁天下已死,吾会劝残林之主彻底退出江湖。”
      风千雪眸光浅淡:“太善良的人不适合残酷的武林,他若退隐,也是好事……告辞。”
      “嗯……”寰宇奇藏目送窈窕的人影逐渐远去,眼中闪动不明之光。
      ……
      将近大雪原之时,佛剑谢绝了一页书继续陪同。
      “佛友……”
      “吾现在灵台清明,正是一无挂碍。多余的事情不用做了。”
      “嗯……诛魔之计,苦了你了。大日殿之处,吾会代你说明。”
      “吾身已去,是非过往皆是虚妄。”
      “让梵天再送你一程吧。”
      “多谢。”
      风千雪远远跟在后头,看着前面两位佛门著名暴力和尚。方才各种切瓜砍菜狂抽秒爆,此刻倒是非常安详,一言一语,很有禅意。
      “佛友欲往哪里安歇?”
      “脚步随意,无处不可安身。”
      “这段日子的经历,佛友心中又是如何感触?”
      “圆儿之于吾,创始者之于梵天——意义相仿。”
      “喔?”
      “无情绝情,非是忘情断情。不晓人间痴迷,渡生只是空谈。”
      “你动过心了?”
      “不动心,何以知晓众生之心?不入苦,何以明了众生之苦?不曾提起,便不能放下。”
      “尝遍苦,历诸劫,知爱憎,悟因果,得大道,证涅槃。这是试炼,更是考验。”
      “可惜……吾知晓得慢了。”
      “此生有尽,未来无穷。一具皮囊好坏,无关修行。”
      “哈……”
      “佛友难得笑容。”
      “吾思无间之中,亦是修行妙处。”
      “大雪原到了。”
      佛剑分说抬眸看着白茫茫的风雪:“倒是安歇好去处。至此已是重点,请梵天留步。”
      “且再多行几步。”
      “不用。”
      “那就请佛友静览清风朗月,一路慢行。”
      “吾走得从容,只苦了梵天浊世打滚。”
      “不恨尘世浊,只恨人间处处修罗行。且请佛友先行,一页书随后便至。”
      佛剑分说一步一步踏入苍茫雪原,风千雪站在五步开外,两手交叠侧放,用最标准的儒门礼仪行一大礼。
      佛门忌杀生,圣行者甘愿担下罪孽,不惧死后坠入无间,值得世人奉上最高敬意。
      一页书止步于雪原外,目送佛友渐行渐远。
      “从征万里走风沙,南北东西总是家。落得胸中空索索,凝然心是白莲花。”
      “秋风仗剑趁云行,莫记盘亘路几程。涉雪穿林归途近,天际处处有钟声。”
      风千雪有些发怔,力图从这二人的言语间悟出一点儿什么。她还年轻,理解力还在积累阶段,许多人生的大命题仍需长期实践与领悟。
      禅机转瞬即逝,佛剑分说身影已然不见。
      明知大雪原中还有慕少艾和宵等待接应,她依然忍不住自言自语道:“今后还能再见佛牒渡化世间罪恶吗?”
      一页书毫不犹豫回答了她的疑问:“一旦尘世需要圣行者,佛剑分说必会从无间返回。”

      断极悬桥云流平稳,难得的好气候。
      尹秋君摇着扇子,忍无可忍道:“坐了半天,不打算开口吗?”
      风千雪正端着茶杯发呆,闻言霍然惊醒:“桥主……”
      “口口声声说来向吾答谢救命之恩,摆出一张愁眉苦脸,究竟是来致谢,还是来让吾看你脸色?”
      风千雪掐掐脸颊:“我看起来很愁眉苦脸吗?”
      “废话。”
      “……那是因为我担心武林局势。鬼梁天下伏诛,台面上难得清静,但异度魔界安分得不正常,桥主不觉得吗?”
      “别跟吾扯这些有的没的,就算天地异变也还轮不到你去操烦。”尹秋君扇尖指着风千雪一脸“鬼才信你”的表情:“平时看你很机灵,今日却是拖泥带水不像样。有话直说,吾还有事要处理。”
      “桥主整日呆在悬桥上吟诗作赋喝茶看风景,鬼梁天下的爪牙也有燕归人清扫,眼下还有什么事情要忙?”
      尹秋君挑高了眉毛:“吞吞吐吐,再有半句废话,休怪吾将你轰出悬桥。”
      “桥主今日火气真大……”风千雪低声抱怨一句,被尹秋君再一瞪,赶紧起身倒茶:“算了,请你老人家喝茶,消消气,别跟我一般见识。”
      “你该明白,吾最讨厌别人装模作样。”
      “是、是。”
      和尹秋君混熟之后,风千雪也随意了很多,想起自己今日本来是来道谢,便赔着笑脸承认“错误”。
      她确实心里有事,但并没打算跟人倾诉。
      只是觉得,这个时候,需要找一个熟悉但不算非常亲近的人随便聊几句。
      所以从落下孤灯晃悠出来,鬼使神差走到断极悬桥。
      尹秋君探究的目光还炯炯地盯着她,她心道:怎么说、又该说什么好?
      皱眉,将视线转到茫茫云海,半晌,稍带着点沉闷情绪开口:“有一名……故人要退隐,有些惆怅而已。”
      尹秋君顿时了悟,翻了个白眼:“既是故人退隐,不抓紧时间叙旧、送别,倒是跑到断极悬桥发呆,你的惆怅来得真奇怪。实话讲吧,是残林之主要退隐吗?”
      风千雪瞳孔一缩,猛抬头,呐呐地动了动嘴,没说出一个字。
      “想问吾怎会知晓?哈……风千雪,救你性命,还要为你解决情感困惑,你欠吾的人情越来越大了。”
      “我没讲不还救命之恩,”风千雪挫败地把脸转到一边,有种被看穿的狼狈:“桥主别理会我,让我在这发呆便是。”
      “吾就是看不惯、看不顺眼。舍不得便挽留,留不住就好好道别,磨磨蹭蹭,不是吾所认识的你。”
      “这种事情也要看对象吧。做任何多余的事,只会戳人痛处揭人短,徒增不必要的困扰。”
      “你有好好体会过残林之主看你的眼神吗?”
      “怎样了?”
      尹秋君慢慢摇扇:“吾与残林之主有一面之缘。他看你的眼神,并非医者看待病患的眼神。而是……”
      微顿的语调,犀利的眼神,一语道破局中人的迷惑:“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咳……!”
      风千雪捂着嘴严防茶水被呛出口,既震惊又复杂地看着尹秋君,半晌才恢复平静,抽抽嘴角:“桥主……这句话显得你经验丰富久经沙场。”
      “休与吾贫嘴。”尹秋君眉峰微蹙,暗忖这丫头真是越来越没大没小了,该好好调|教一番:“言尽于此,你打算怎样做?”
      “我从没打算要怎样。江湖如此残酷,又容得下几许儿女情长?如燕归人与西风者,值得祝福,但我自己并没想过强求。”
      “真是大度,确定不会后悔吗?”
      “他能全身而退,远离是非风波,一切安好自在,不就够了么?”
      “你都看开到这种程度,何必跑上悬桥回避别离?”
      “他似乎对我感到很困扰,去了反而不自在。”
      “真是老气横秋的态度。风千雪,你麻烦起吾来倒是心安理得。”
      “桥主又不缺茶叶,让我讨几杯喝不在话下。”
      “很好,只要你记得还人情。”
      ……
      平日喧嚣热闹的渡口,今日因天气缘故,显得十分寂寥。
      “诸位,有劳你们前来送行。”
      简陋的长亭外飘起绵绵细雨,皇甫笑禅视线在人群中滑过,孤独缺、泊寒波、慕少艾、阿九、羽人非獍……该来的都来了,独不见那个人。
      “唉,老友,鼎炉分峰到此为止,只剩下我们两人。现在你也要离开,想起来真是伤感。”泊寒波大概是感触最深的一个,一路摇头叹气。
      “他这款不适合继续呆在江湖,早走早好啦。”孤独缺今日没带酒壶,勾着泊寒波的肩膀权作安慰。
      “缺老,泊寒波,残林中的病患有劳你们帮忙遣散安置。”
      “这你就放心吧。”
      慕少艾抽了一口水烟:“林主,怎不见令兄?”
      皇甫笑禅黯然道:“他说他想一个人游历散心,让吾自行离去。”
      “哼,到这个时候还放不下臭架子。”
      “无妨,他确实需要静心寻找新的方向。”
      众人或有意或无意,都不曾提起缺席之人,阿九左顾右盼,还在状况外:“羽人,怎不见风千雪?”
      “她昨日便出门,说是到断极悬桥答谢桥主救命之恩。”
      “哦。”阿九这才察觉到气氛有些怪异,赶紧闭口不再追问。
      皇甫笑禅把慕少艾拉到一边,稍微压低了音量:“药师,烦请代吾将这封信交给千雪。”
      “呼呼,没问题。林主……真就这样走了?”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皇甫笑禅脸上淡然,缓步踏上客船:“诸位,请回吧。”
      船工解开缆绳,江流清波激荡,绵绵细雨中,客船顺江而下,伫立船头的人影渐行渐远,化作模糊的剪影。
      数十年来叹平生,江湖夜雨潇潇落。恩怨情仇终将止,此身孤去如惊鸿。
      残林与残林之主,至此,终于成为武林中一段过去。

      估摸着儒门报到时间将近,风千雪辞别尹秋君,离开悬桥往大雪原而去。
      回疏楼西风之前,她必须确认佛剑分说情况。
      造化之钥早已交给宵,慕少艾自然知晓如何运用。
      踏上凝晶雪峰,冰冷严寒依旧,雪豹已是成年体型,柔软的肉垫踩过积雪,悄然无声——它们已经具备了自行捕猎的本领,不再如之前那般爱与人嬉闹,静静伏在雪崖上,居高临下俯视领地。
      宵所栖身的山洞近在眼前,风千雪已经看到洞口僧衣整洁宝相庄严的高僧。慕少艾横着水烟管向她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再一抬眼,便看到紫衣青年站在高僧身后,问: “数个时辰前,下了这场暴风雪。你要我一同观赏风雪,但数个时辰来我看见纷乱与孤独,看不见其他。为什么我看见的与你所看见的不同?无,又是什么?”
      风千雪停止脚步,屏住呼吸。
      她意识到,对宵而言最重要的一堂课即将开始,或许能够彻底解除他长久以来的心结。
      佛剑分说面容平静:“你看见风动,雪动,就如同你的心,纷乱、疑惑、不解。吾看见风不动,雪也不动,是因为吾心不动。即使外界纷乱,当心不动,那么世间万物皆不为所动,就能透彻无的衍生。”
      “心不动就能透彻无的衍生,那是什么?”
      “无,才能有。放开你的感情与心结,才能得到新的意义。”
      “为杀人而诞生的武器,如何确定意义?”
      “你有生命,你就有存在这世上的意义。人在这世间上活着,除了改变前世未了的缘、结与习,还有你为人的意义。”
      “但……我不是依正常之理所诞生的造物。”
      “你说过你是夜重生所造。”
      “人为之力造出的东西,怎能与佛理所谈的意义并论?”
      “为何不可?”
      “我很想成为人类,但是,总有太多疑惑,人性太复杂,人心太易变化。”
      “心中若有认定,万事就无法改变。”
      “我想改变就能改变得了吗?”
      “被赐予的生命,自睁眼的刹那,就是从自己做起。”佛剑看着伫立于风雪中的风千雪:“她是生命,你也是生命,有喜怒哀乐,生老病死。在你心中拘执你是杀人武器,这就是你的心结。心结不解,万事皆难分明。”
      “我的心结……”
      “雪,是天象之一。人,是地物之一。而天化万象以气形蕴之,地育万物以生死调和,你是天所蕴出的气形,你也是地所育出的生命,那么,你就是正常循环的造物。”
      “嗯……我还需要多加体悟。”
      “从你见到世间万物之后有什么事情让你感到快乐?”
      “最起初看见风千雪的时候,凝晶花绽放的时候,还有跟着慕少艾看到、学习到许多新奇的事物。但是,夜重生让我感到厌恨。”
      “快乐、厌恨,都是你的从无至有。”
      宵顿时露出恍然神色:“啊!”
      “无,才能有;有,才能得到。得到的心情,快乐的去珍惜,厌恨的,学习放下。一步一步的理解和放开,那么,许多事情你就能云淡风轻,走向自己选择的道路。”
      “我有一些明白,却又不是很理解。”
      “选择你不会后悔的道路,心坚定,意志不乱。”
      “不由分说的道路吗?”
      “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
      “接下来你要去哪里?”
      “寻访故人。”
      “以后还能再见面吗?”
      僧人肃然的脸上闪过极淡的笑意:“宵也是吾的故人啊。”
      肩负圣器佛牒,大步踏出山洞。
      “佛剑,前路艰难,务必保重啊。”慕少艾眯起的笑眼有如弯月。
      “药师同样。”
      “佛剑大师,闲来不妨到不解岩附近村庄走走,或许可以遇到故人。”风千雪语带深意,弯腰行礼作别。
      “多谢。”
      圣行无悔,佛剑分说,或早或晚,仍将为众生而踏行无间。
      送走佛剑,慕少艾转身看了风千雪一眼:“哎呀呀,终于肯出现了吗?”
      “慕少艾,再这样八卦下去,你跟孤独缺泊寒波那种糟老头就真成一国了。”
      “呼呼,有人托吾给你带信,入洞慢慢看吧。”
      慕少艾与宵围坐火堆之旁,风千雪在洞内另一边拆看信件。
      并不陌生的笔迹,是残林之主手书。
      白纸黑字,仅是寥寥数言。
      “闻南疆风光秀丽,药材甚多,此行南下,欲隐于山中。江湖风波摧折身心,万望珍重。无论欢喜悲伤,欲与人分享之时,山野茅屋,粗茶淡饭,随时静候好友光临。”
      朴实真诚的话语,已道尽所有涵义。
      他已想得通透,她还待如何呢?
      原本她从一开始,便早已无意强求。
      花前月下缠绵悱恻,如倾君怜与愁落暗尘;歇斯底里苦苦痴缠,如姥无艳与恨不逢,都敌不过江湖残酷与人心诡谲,一夕风波,一步踏错,惊涛骇浪中脆弱得不堪一击,徒留触目惊心的伤痕。
      自幼目睹娆女霏霏的荒唐生活,她从骨子里生出对男女之情的不以为然,是以在亲身经历之时,无计可施。
      皇甫笑禅寥寥数语,帮她解开死结。
      不愿伤她,所以未曾逃离远去;不愿误她,所以保留好友的分寸。
      这就是她所认识的残林之主。
      这样其实足够了,很好了。
      这么好的人……这么好的人……一辈子遇到一个也真的足够了吧。
      不需要什么相濡以沫海誓山盟,只要想起江湖风波之外,仍有一个人在温暖地看着,等着,已是莫大的安慰。
      风千雪的唇角微微上扬。
      宵隔着跳跃的火焰看着她,疑惑地说:“慕少艾,人类的笑容代表欢乐与善意,眼泪代表悲伤难过。为什么她的脸上在笑,眼却在流泪?”
      慕少艾吐出一圈烟雾:“……宵,人类的情感很复杂,今后你可以慢慢学习理解。”

      异度魔界,七巧神驼持续催动紫炎燃烧,断层中心悬空巨石上,黑衣白发人拉紧魔链,黝黑的深渊中发出强烈引力,与魔者力量抗衡。
      九祸与滕邪郎站在断层一侧,掩不住心中兴奋。
      “只差最后一步了。”
      七巧神驼偏着脖子看向那片深渊:“但是这股引力好像不愿让你的断层恢复原状呢。”
      九祸噙笑道:“吾相信他。”
      但闻黑衣魔者一声暴喝:“逆天邪力,岂容反抗?喝……七魔邪能!”
      七魔之威,牵起浮动的三方断层,九祸以“转天换日”之招掀起昊天鼎盖,神刀圣戟转化成圣光烁烁的光能,乍时回流在断层的接缝之处,天摇地荡,魔光大盛,强烈震动之后,魔光邪字蹿流足下地脉,通往魔界深层的通道,终于出现。
      耳中忽闻轰然一响,时空竟产生剧变之景,受强大邪能影响,日月同出,阴阳交汇,雷霆不断的异象之中,红色魔气直吞中原天际!
      “哈哈哈哈……”九祸自登基以来,首次发出淋漓酣畅的笑声:“这才是完整的异度魔界啊!”
      滕邪郎用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眼神,注视着铺展于眼前的道路。
      通过这条道路,便是鬼族领地。
      九祸能够懂得他此刻的心情。
      “滕邪郎,阔别多年,你也该回到族人身边了。去吧!”
      “是!”
      猛烈的罡风吹过,扬起滕邪郎红色发丝,九祸凝视他的背影,透过这年轻的背影,仿佛看到另一个人——骁勇善战,曾是异度魔界无上骄傲。
      黑暗中吹送腥湿气息,火焰魔城的炎气渐渐褪去,沉睡数百年的城池沐浴在冷冷月色之下,正在渐渐苏醒。
      关闭许久的城门轰然而开,滕邪郎立于城外,仰视城头手持银邪的战将。
      “听说你惨败于一名人类女子手中。”
      “哼。”
      “赦生死了?”
      “是。”
      “几时为他报仇?”
      “迟早。”
      迈步入城,刚刚苏醒的鬼族将士还显得有些僵硬,空旷大殿中,冰冷的王座前垂落深色纱帘。
      裹着狐皮蓝缎披风的俊秀男子冲着王座方向叩拜:“伏婴师恭迎主君归位。”
      一阵冷风,扬起层层纱帘,殿中依然空旷寂静,没有任何回应。
      唇角微微勾起,复又言道:“伏婴师恭迎主君归位。”
      “战神仍未苏醒吗?”红发飞扬的鬼族王长子回归朝露之城,平稳的语调无法掩盖急切。
      “滕邪郎。”面具掩盖了男子的真实表情:“如你所见,主君尚未苏醒。是不愿,还是不能呢?真伤脑筋啊……”
      就在二人各怀心思相对无言之时,整座城池忽然发生强烈震动,几乎把人掀翻在地。
      “军师,怎样一回事?!”
      “嗯?”
      “狼主来了。”黑衣战将推开厚重的殿门。
      墨镜老头因这场突如其来的震动颠了个够呛,险些一头撞到殿门,稳住身形破口大骂:“你阿嬷嘞!嗯?朱武还没回来?!”
      “正是。狼主可知现在情形?”
      “刚下去看了,断层似乎有点不对。”
      “怎样呢?”
      “我是不知九祸找什么材料来修补断层,不过魔龙龙骨好似被外物刺激,魔气外溢严重,接合处长出一堆异物……”
      “狼主,能说得更清楚吗?我要回去禀报母后。”
      “嗯……”小老头摇头晃脑,最后得出一个简要的结论:“简单来讲,就是魔龙患上腰椎骨质增生了。”
      “……”
      殿中一只军师、两名战将面面相觑,老头还在一脸感慨:“唉,经过这么多年,魔龙你也老了,哈哈哈哈……哎哟你阿嬷咧!我的老腰……”

      公开亭外,一群武林人士围着秦假仙三人问东问西。
      “喂喂秦假仙,听说一页书跟玄宗和万圣岩的人在云渡山探讨这次异象。你们有听到什么消息?”
      “是啊,很恐怖,梵天找到办法消除异象没?”
      “好啦,你们要相信一页书。六弦之首和圣尊者也会帮忙想办法,现在还是要设法弄清楚这种情形。”
      “六弦之首出关了吗?”风千雪拨开拥挤的人群,挤到秦假仙身边。
      “哟,是你。没错,他们三名高人高高人正在云渡山开会。”
      “嗯……”
      六弦之首出关,代表玄宗终于要走上台面了吗?
      “好恐怖的景象!这是大灾难的前兆啊!”一名佝偻老人,身背铜镜,脸上戴着一架奇怪的眼镜,手持红毛笔,一步一叹息。
      “我讲这位老先生,你说大灾难是啥碗糕?”
      “金乌坠地,血月现世。灾难之始也……唉!”
      荫尸人正待反驳,被风千雪一把按住:“老先生如何称呼?”
      “诡卦血断机。”
      “老先生有占卜测算之能?”
      “从无失算。”
      “听先生话中之意,天上异象还会发生变化。”
      “不久之后,其中一颗太阳坠地,红色月亮升上天空,血光遍野,大灾难也。”
      “我听你放屁咧!”
      “随你们信不信。”
      怪异老人走得远了,风千雪对秦假仙道:“嗯……秦假仙,我认为这位先生所言值得注意。”
      “哪有这么邪门!”
      “总之你多留意就对了。我要去一趟云渡山,告辞。”
      “拜拜。”
      风千雪快步离开公开亭,眉心用朱砂勾勒一朵梅花,遮掩了日前出现的玄门朱砂印。
      许是心境变化,近日来内力有所突破,额上的玄门朱砂印再也无法隐藏。
      玄宗入世,她果然无法置身事外啊。

      (第三卷完)

  •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真是写得又哭又笑。
    无论如何,我所理解的林主不会和妹子发展恋人关系,因为他足够善良。
    能有个这样的人牵挂着妹子,在这样的江湖里真的够了吧。
    后面放番外。
    顺便问候异度魔龙的腰椎【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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