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最初的苍老》刘媚娘

8、第八章

　　午夜，母亲起身喝水，然后坐在我的床边，没有说话。我假寐，她似乎坐了好久才深深的叹了口气，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两步三步……走进了深夜的寂静。夜色里，看着她几近佝偻远去的背影，终于还是哭了。却一样的咬住被子。狠狠的，狠狠的。
　　各自悲伤，却各自沉默，这才是最难过的吧。

　　在我的印象里，这座小城，在新年的时候总是艳阳，没有阴云，没有肆虐的北风，温和的日光下，她分外动人。护城河离我家不远，隔着窗户，就能看见潺潺流水，枕着水声睡着，是这么多年最惬意的事情，即使是最冷的日子里，她也只是一层薄薄的冰皮，轻轻的铺在上面，仿佛能风吹褶皱，吹弹即破，她一如小城，静水东流。那些失眠的夜晚，也总是她陪我度过。
　　轻轻的开了门，蹑手蹑脚走出院子，穿过马路，走在河边，沿着路牙，头顶微风抚处，杨柳依依，身边回忆途径，流水绵绵。这样的夜晚，宁静而安详，即使是最深刻的悲伤，也只是流一场泪，便悄然逝去，泯灭在岁月的长河，经年累月，也便忘记了。
　　除夕如期而至，母亲没有了更多的笑意，却没有多问什么，只是一直忙碌着。这座小城，我们没有亲人，也只是跟周斌一家走得很近，所以除去买年货，基本上都会在家。看着她渐渐佝偻的背影，心底惨然，五味混杂。
　　往年的新年的第一天，周斌都会在月亮还没淡去，夜幕还没消去的时候，早早的过来叫我起床，上头一炷香，虽然总也抢不到。今天，母亲却早早的拉我起来，我睡眼惺忪，看着她装束整齐，心底猜想是不是去哪个朋友家，可是转眼看着窗外，似乎又没亮起的天，不禁疑惑了。问，妈，我们去哪儿？
　　母亲说，起来，我们去寺里敬香。
　　出门的时候，母亲把手里装满香的篮子移给我。踩着路灯穿破的夜色，我们匆匆前行，风飒飒的吹着，凌烈而犀利，不见月的天，没有星的夜，它乌云密布，这在这些年还是第一次。走过护城河的小石桥，走过渐渐喧闹的街道，就像走过了半路人生，漫长，却只能顾着脚下，静静前行，容不得半点停顿。
　　那年，第一次上到头香。看着母亲双手合十，渐渐跪下去的身型，心渐渐酸痛起来，她跪在蒲团上，头缓缓向手背磕去，许久许久没有抬起头，直到身后的人开始催，才有慢慢起身，再起身的时候，忽然发她红了眼眶，她从没有当着我的面哭过，有的也是一个人躲在房间静静的啜泣，在最艰难的岁月也是她的坚强教会我如何往前走。只是她真的哭了，泪水擒不住的往下淌着，烫伤了我的心房，慌忙上去搀起她，揩去她的两行泪。
　　她忽然拉开我的手，对我说，跟我回趟老家吧。、
　　看着她坚定的目光，我说，我们去！
　　出门的时候，正好看到周斌，他埋怨着走过来，说，早上敲门，怎么也没人应，怎么起这么早？正说着，忽然看见我的母亲的模样，忽然静默了。说，阿姨，你……
　　我匆忙说，没事儿，我们先回去了，今年我和我妈要出趟门。你等我回来。、
　　出来的时候，晨曦渐渐撒开，铺散在大雄宝殿前面红砖铺成的地面上，刺眼无比，转身看着它檐牙高啄，却庄严伫立，又多了几分敬畏，黄色的墙面，拒人于千里之外，终究，我于这里是一个过客，出门的时候，迎面撞上一个僧人，看着他的六个香点，忽然想，那是不是他前世犯下的罪过，今世用一生的梵唱与静坐，慢慢忏悔呢？还是他已经洞破尘世，心无牵念呢？

　　那是一个小村落，在我生长的小城的西北方向，很远。没有见过如此大的雪景，没有见过如此厚的冰，或许南方的温润如少女多情，北方的粗犷如铁汉铮铮吧
　　进村落的时候，正是傍晚时分，积雪消融让本来松垮垮的土地变得泥泞不堪，落脚再抬起来便是一脚的泥巴，粘在脚底，很不舒服。一路上母亲总是很焦急，却不知道缘由。只是现在她的脚步居然慢了下来，挪动着向前走着。
　　新年刚过，人们都放下了手中的活儿，安享着每年为数不多的清闲时光。夕阳西去，贫瘠的大地上炊烟袅袅，旋飞而上，北风紧，冲散在不远处。路上只有零星的行人，看见我们背上的行囊，欲言又止，终究是擦身而过，不知他们是否还记得我的母亲，曾经生长在这片土地，却又被无情抛弃的女人。
　　终于有一个人上前，对着我母亲问着些什么，听不懂的方言，母亲却分外受用，跟他攀谈着什么，忽然他的眼神变得犀利，渐渐鄙夷的看着我，说了一句很重的话，听不懂，但是那种语气却让人从心底生出一种不安，母亲顿时愣了。那个人又慌忙的走开了，仿佛在躲避一样。
　　我慌忙问母亲，他说什么？
　　母亲仿佛失去了一些足以支撑信念的东西，只是默默的说，没什么。这么多年，还是不能让他们忘掉一些事情，真不该回来。
　　这一趟本以为会待很久，想不到第二天就回来了。
　　当晚趁着月色，母亲指给我，说，这个地方是以前我的家，你看这里还有墙根，只是这门前一棵很高的桦树不见了。那里是你爸爸家，你看好像翻修过，他应该回来过，院子锁上了。
　　我走过去站在大栅栏外面，往里面看，真是一片颓院残壁，杂草丛生，大概是很长时间没人住了，于是，跟母亲说，这里大概很久没人住了，你要等？
　　母亲双手死死的抓着大门，也往里面看了看，静静的说，等？拿什么等？
　　时光匆匆，平静的淌过这么多年，当时的母亲已然双鬓染霜，年月也在脸颊上狠狠的划上一道又一道，等，拿什么等？无限凄凉，哀怨。我不知道她现在的情感，可是，却知道，当年，她确实如此的敢爱敢恨，只是经不起村民的流言，他们的话积毁销骨，终于我的母亲背着曾参杀人的罪名背着行囊，黯然离开，可是我那未曾谋面的父亲，却再不见了踪影。
　　夜色下，我轻轻揽过母亲的肩膀，第一次发现她竟如此瘦弱，如此娇小，她单薄的肩膀，是如何扛起这么多年的风霜？大概只有经历的人，才会知晓。

　　再回来的时候，母亲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似地给我收拾东西。她平静的让人心底阵阵恐慌，仿佛面对着一个定时炸弹，随时爆炸，却又只听见“滴——滴——”的倒计时，也看不到到底是多长时间的倒计时。
　　送我去车站的时候，说，最后半年了。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
　　好自为之。

　　春光乍泄，温度缓缓爬升着，校园里的梧桐叶也在不经意的时候抽出新芽，爬山虎也会在微风拂过时，掀起一阵碧浪，教室前常常也会长出一些不知名的花，不香却又是那么的夺目光鲜。文燕也会常常拉着我，在晚上走在树荫下，看着叶缝里穿出的路灯，也会拉着我倒着走在操场，一圈又一圈，也会拉着我坐在小山坡上花园的石椅上说着一切她的事情。安详而惬意。
　　她说，大学四年，没有后悔过什么，唯一后悔的，就是认识了你。
　　她说，毕业了，就要各奔东西了，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见到你。
　　她说，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在那个餐厅，我们哪次再去吃顿饭吧。
　　她说，我想找耳洞聊聊天，也想知道她眼里的你是什么样的。
　　她说，我想跟周斌说对不起，可是，早已经没有了他的联系方式。
　　她说，我想去你的那个小城工作，很舒适的感觉，就像你在我身边一样。
　　她说，上次我也沿着那个护城河走过，看见一对恋人在我面前手牵着手，没有说话，我却觉得那么幸福，那次我不争气的哭了。
　　她问，你爱过我么？如果爱过，就告诉我，如果没爱过，就骗骗我吧。
　　她问，你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玩儿暧昧的时候，会动真感情吗？
　　她问，你会不会就这么笑着陪我走到最后啊？
　　她问，你会不会在毕业的时候，带我走啊？
　　她问，耳洞到底哪里好啊？我怎么就替代不了？
　　她问，你看到我的耳洞了没啊？我也打了啊。也是左耳，我妈还笑我呢。
　　她问，不然，我们去一个城市工作吧，也好有个照应，不然去你家乡吧。我很喜欢。
　　她问，你猜，我爱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