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殇》竹殷

1、第 1 章

　　那是两个互立的生命，完全不同的命运本在各自面前铺开。对，互立，直到那两个命运奇迹地交叉、交融。
　　一
　　她叫雪儿，很美的名字。
　　和她的名字一样，她从小就是个美丽、高雅、纯洁的女孩――至少别人这样认为。她的父亲是任氏公司的总裁，很为女儿骄傲。
　　雪儿成绩很好，她的名字和她的人一样淡雅。像她在这样一个在大人面前落落大方的大家闺秀，虽然有点高傲、孤僻，但依然不妨碍她成为老师的宠儿、同学们心中的天才――那爱穿白裙子的气质特别的小女孩的名字永远在成绩榜的第一行，第二名至少落了她七分。
　　二
　　她叫寒儿，很冷的名字。
　　寒儿的家和她的名字一样，很冷，得不到一丝温暖，父母不管她，他们的工作太忙了，可是家里还是很穷很穷。父母咬咬牙，让她上最好的小学。
　　寒儿被分在五班，一班二班是尖子班。
　　她不甘心。寒儿不像她的名字，在所有人面前，她都是个坚强的女孩，天真，成绩好，从一年级时的不入百名到四年级时的前三名，大家都认为很了不起。
　　可是，面对自己，寒儿就开始自卑。
　　为什么我家那么穷？为什么我长得那么难看？短头发，眼睛不够大，脸是瓜子脸，皮肤又黑，还买不起饰品！看看我自己，再看看别人吧……尤其是二班的雪儿，人家多漂亮呀，一头洒脱的长发，大眼睛，樱桃小口，皮肤白得跟她的名字一样，气度非凡，一走出来，比她高的人都会平白矮一截；雪儿还多才多艺，写的硬笔字跟她的人一样好看，上次在联欢会上，她表演独唱，听得蝴蝶都醉了；再说吧，雪儿成绩多好啊，永远是第一，第二至少落她七分，还有，雪儿的老爸是公司总经理，家里有钱极了，哪儿像我呀，看看她的打扮吧，一身素色，白衣白裙，飘逸自然，连仙女也羡慕她呢，她每天上学都坐“宝马”呢……
　　渐渐地，雪儿成了寒儿心中十全十美的偶像。
　　三
　　谁能听到雪花绽开又凋谢的声音？窗外的雪片很放肆地飘下，那是一种值得用生命去交换的美丽。
　　它们放弃一生的爱与理想，只为追求那一时却是永恒的美丽。寒儿想。雪花真了不起。
　　小城的冬天，很冷。
　　雪儿裹紧了真丝的白围巾，推开黑色的车门，倒吸了一口冷气，走出车去。好冷啊！一朵白花轻轻地飘落在雪儿的肩上，她小心地耸耸肩，掸落了小雪花。那双戴着真皮白手套的纤手，不由地向里缩了缩。
　　雪儿――一个带着寒气的声音传来。雪儿往学校里望了望。是朋友，一班的小影。
　　小影，怎么了？雪儿淡淡地笑了，向学校走去。小影没事可不会这样慌张的。
　　小影上气不接下气地回答她，成绩出来了。雪儿的脸上露出了淡淡的微笑，这次期末模拟考她一定又是第一。小影接着说，你真了不起，又是第一，九十九分。
　　第二名呢？雪儿问。
　　第二名是五班的寒儿，九十八点五分，第三名……
　　你等等，怎么会呢？这个五班的寒儿，只比我少零点五分，怎么会呢？雪儿惊讶极了，一种莫名奇妙的恨意不由自主地涌上心头，一直称王称霸的小公主雪儿从未感受过被人追上的滋味，所以似乎很担心自己王位不保。被人拥护惯了，自己高高的宝座矮了一截也让人寒心。
　　雪儿打定主意，要见见寒儿。
　　四
　　谁会了解雪花翩翩飘落后被人冷落的感觉？人们不断对天抱怨自己的不公，却不了解应给其它生灵一些温暖，一些爱，哪怕微不足道。寒儿习惯了雪花的感受，在赞扬中被人忘却。
　　当小影告诉寒儿雪儿要见她时，寒儿兴奋得忘了呼吸，雪儿真好，多平易近人哪！寒儿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偶像想要见她！寒儿在家翻箱倒柜。一定要找一件好看的冬衣，可别让雪儿看不起我。她想。雪儿好不容易注意到她，自然要给人家一个好的印象了。寒儿找呀找，终于翻出了一件浅蓝的大衣，上面绣着一片雪花，漂亮极了。这件可是从不打扮的寒儿的宝贝，舍不得穿的宝贝。她飞快地脱下破棉衣，披上大衣，得意地在镜子前转了几个圈。
　　第二天一早，寒儿就来到学校。她也顾不上冷了，顾不上漫天纷飞的鹅毛大雪了，站在校门前，伸长脖子望着远方。
　　来了，来了！远处那辆崭新的轿车缓缓驶来，在校门口停下来了。一个纯白的身影像个精灵似的，从车里钻了出来。
　　她，就是雪儿。寒儿想。比在舞台上看好看多了。
　　她，原来就是寒儿。雪儿想。她的大衣真好看，可惜围巾不如我，这么漂亮的衣服给她穿，真是浪费。她不懂，那条似乎很破的长长的冰蓝色围巾，是寒儿为了见她，在昨天晚上一针一线织的，上面还绣了一朵雪花――为了配那件宝贝大衣。
　　寒儿可不管那么多。她太激动了，脱口而出：雪儿，你，你好！我是寒儿，能见到你真荣幸。她记得，第一次见面，说这个最好了。
　　我也很荣幸。雪儿淡淡地说，轻轻一笑。
　　寒儿一时不知说什么，只好陪着笑。雪儿看了，笑得更开心了。她很不自然地捏紧了长长的真丝围巾――那条她最喜欢的软得像沙的、上面绣着淡黄色玫瑰的围巾。
　　你喜欢画画吗？雪儿打破了沉默。
　　喜欢极了。寒儿望着漫天飞舞的雪片出神，她又想起了那些她所喜欢的苍苍茫茫的美，她爱那种美，为了那种美，她愿意放弃一切。你喜欢那种美吗？她几乎脱口而出，见雪儿不解，马上改口了。你喜欢那些雪片吗？
　　哦？雪儿伸出手接住了一片雪花，奇怪地望着寒儿。那也叫美？
　　嗯。寒儿坚定地说。对她来说，那是生命的天使，是幸福，自由的天使。可是，在她的偶像和她的天使中她只能选择一个，她不愿放弃，哪怕其中的任一个。于是，她很茫然地站在校门口，站在雪里，想反驳雪儿，却说不出口――不喜欢雪花，是别人的自由。突然，她痛苦地转过身去，轻轻地抹了一下眼睛，向着学校冲去，向着雪的深处冲去。
　　这样的人，仅仅是成绩好而已。雪儿望着寒儿的背影，开心地想着。然后她拧起书包，小心地踏着积雪走进学校了。
　　五
　　没有人知道雪花飘落时的感受。痛，并快乐着。寒儿痴痴地望着满天飘飞的大雪，仿佛她的天空失去了颜色。我又不如雪儿，有什么理由说她呢？她想，再说人家根本没错。可是出于一种奇怪的意愿，寒儿第一次想到要超过雪儿，期末考考第一。
　　雪儿不是这样想的。她恨寒儿。一向平和的雪儿，想到恨这个可怕的字，就不敢再想下去了。对她而言，寒儿是对手，是敌人，她害自己不能得到完美的第一。如果没有寒儿，她就不必那么努力了，父母也不会要她那么认真地读书了。她只有在期末考试上领先寒儿七分，才能避开父母的追问，或其他的什么，比如，她的自尊，还有一种莫名的悲伤。
　　六
　　雪片，放肆地飘着，似乎要用纯白掩盖人世间的一切罪恶与悲伤。
　　期末考开始了。试卷很白，如雪。考场很静，只有铅笔沙沙地，寂寞地伴着奏。
　　雪儿一心一意要赢过寒儿，她感到恨，一个浮华而虚伪的东西在她心中呈现。她用劲地捏着真丝白围巾，仿佛要捏碎上面绣的黄玫瑰，捏碎那朵淡黄色的、娇嫩得有些柔弱的玫瑰。没有人懂答案背后隐藏着什么，正如雪儿不知她的对手、敌人正在另一个考场默默地祝福着自己。
　　语文，数学，英语……
　　成绩公布在一个满天飞雪的日子。虽然雪很大，但是还有不少人冒雪去操场另一头看成绩――成绩榜在操场的一个角落旁。
　　小影和雪儿一起去看成绩。一向高傲的雪儿双手竟凉得像雪。她果然还是第一，语文九十九，数学九十六，英语一百。小影望着雪儿，得意地笑着。
　　一个不大惹人注意的女孩也悄悄挤了进来，她几乎是慌乱地盯着成绩榜。她第二名，语文九十四，数学一百，英语一百，可是总分还是比第一名少一分。但她已经很满足了。她一回头，很快望见了雪儿她们,她很不自然地对着雪儿笑了笑，冲进了人群中，冲进了雪中，冲进了梦中。
　　七
　　小学生活马上就要结束了，结束在一个没有雪的季节。
　　寒儿说过，每下一场雪，都是一次心的洗礼。在经历了十二次洗礼后，她和她的偶像，雪儿，终于要分道扬镳了。她痛苦，但无能为力。她的母亲失去了工作，仅靠父亲微薄的收入，实在维持不了这个家庭。寒儿只有随着父母，回到老家去，到那儿念中学。
　　在这几年里，她和雪儿的成绩一直很好，始终高居榜首，且所谓的天才雪儿也进步了不少――虽然有时是寒儿第一。六年级下学期的期末考试，两人都是三科满分。寒儿开心极了。可是，雪儿不这么想。她恨透了寒儿――那个不让她顺利拿第一的女孩。但是她从不说破，总是很虚伪地友好地对待寒儿，令她受宠若惊。雪儿在心中早就打算好了，她编了一堆谎话骗父亲，然后要父亲或任氏公司总裁辞掉那个兢兢业业工作的接线员――寒儿的母亲。这下你就该转走了，雪儿想，那样我不用努力学习就天下无敌了。
　　八
　　离别的那天，好大的雪。
　　离愁迷住了眼睛，在一个没有雪的季节，所有看到的，只有雨和泪。雨，豆大的雨珠，和泪融在一起，看不清了。
　　她们约好，在成绩榜前告别。或为了再欣赏三百的分数，或是为了别的。在淡蓝色的有点破的伞下，只有寒儿没哭，为了雪儿，她不能伤心，她不能哭。在漂亮的淡黄色伞下，雪儿淡淡地笑了，只有天和雪知道为什么。
　　再见。寒儿哽咽地说。
　　不说再见。雪儿强作镇定，她轻轻地说。不说再见，其实是因为她不愿再见到寒儿。
　　好，不说就不说。寒儿不懂，她很天真地认为雪儿还想见她，就向寒儿还想见雪儿一样。你长大干什么？她小心翼翼地问。
　　雪儿想了想说，我去爸爸的公司工作。反正他的钱不留给我。他说他要捐给希望工程。然后雪儿淡淡一笑，默默地望着寒儿。
　　寒儿正望着满天珍珠出神。要是这个季节也下雪多好，可惜现在只下雨。然后她抬头，望着雪儿的眼睛，她一直觉得雪儿很温柔、漂亮。寒儿轻轻推了一下成绩榜，尽量平静地问，你长大后考什么大学？
　　雪儿不懂，不懂这几个字中，掩着多少无奈，多少悲伤，她骄傲地回答，北大。你呢？
　　我……寒儿数学好，她还想考清华呢，可是，北大也不错呀。可是她想和雪儿在一起，于是她决定放弃自己的理想。我也上北大。
　　雪儿不高兴了，她知道寒儿说到做到。那，那她不就仅要和她所嫉妒的寒儿在一起了吗？那种优越感一下又少了半截，她不知怎么对眼前这个单纯的小女孩说出那个绝情的字眼，只好笑着，轻轻地说，不，我不要。
　　寒儿还记得两年前雪儿自负地说，哦，的情景，她当时都哭了，只是忍着，不让泪水落到雪地上。可是现在……她不能骂雪儿不喜欢雪花，可现在她竟然这么绝情！如果是别人，好强的寒儿一定会举起雨伞摔过去――你居然不领情！可是，这是雪儿，十全十美的雪儿，她心中的偶像啊！寒儿伤心极了，寒心极了，矛盾极了，望着一串串玉珠，恍然一切都是一个支离破碎了的美好的梦境。忽然她扔下伞，冒雨冲了回去，也顾不上雨珠打湿了自己的衣裤，仿佛要去追寻那个失去的梦境。
　　雪儿望着寒儿远去的背影，不由自主地淡淡地笑了，她从寒儿的伞边迈过，走了。
　　九
　　若干年后的事情了。
　　寒儿，那个昔日单纯的穷女孩，为了从前的梦幻，在一个没有雪的季节，拧着一打希望走进北大。她半工半读，度过了四年寒窗生涯，感受了四次雪花飘飞的梦幻，她什么都明白了，尘世间无数的愁苦和悲欢，可是，寒儿怎么也见不到那个她所牵挂的，雪一样的女孩。
　　终于毕业了，那个成熟的女孩，在一个雪片纷扬的季节，踏进了任氏公司的大门。她记得，在一个没有雪的季节，雪儿高傲地昂着头说，她要去任氏公司工作。但是等了一次次雪花盛开的日子，雪儿一直没有出现。
　　十
　　已经是任氏公司总裁的寒儿，定定地望着窗外。她记得，也是这个时候，雪花纷飞的纯白的世界中，驰来一辆黑色轿车，一个像雪一样的女孩，精灵一样从车里飘出……忽然她明白了什么，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
　　窗外站着一位卖茶叶蛋的老妪，她两鬓斑白，穿着单薄的缀满补丁的小棉衣，冒着纷扬的大雪，无怨无悔地叫卖。只有她系着的一条围巾证明了往日的辉煌，证明了早已消散了的辉煌。
　　那是一条有点泛黄的真丝白围巾，上面绣着一朵漂亮的淡黄色玫瑰，虽然娇嫩得有些柔弱，但依然迎着风雪盛开着。

作者有话说

　　这是n久前的文章了，随手复制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