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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何妨吟啸且徐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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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迟在十月,举子们一路风霜赶到汴梁,出现在大街小巷之中,白衣胜雪,满面征尘。客栈啦,出租房啦,到处都是他们的身影。有钱的还会包五六两银子一个月的河房,一道朱栏围着竹子,环境比较清幽。在来年开春的考试之前,他们要做的事还多着呢,要履行手续,温习备考,踏访名胜,并展开频繁的人事活动。沈钧已经按规矩向礼部缴纳了文解(州府发的证明书)和家状(家庭情况调查表),找了几位任店内相熟的举子。里头有位姓苏的人很好,便和她互相作保,并申报了在汴京的寓所。这些档案等有司磨勘,审查结果会在十一月出榜公布。
沈钧公务缠身,虽说罗焕与同事知她要考试,也十分照顾,但张家长李家短,衙门大门一开事就来了,劳役呀赋税呀工程呀犯罪呀,够开封府的人忙得脚不沾地。沈钧拿出当日高考背单词的精神,随时随地充电,罗焕看到了也唏嘘不已。
十一月中,沈钧依照自己的学习方法,整理归纳思路,感觉大体准备得差不多了。接下来便散散漫漫捡本书翻看得熟一点,并通过送到开封府的邸报了解时政要闻。
到了十二月下旬,委实是看书看得想吐了。沈钧劈柴烧好了早茶,给住客送去,触目皆是举子,口角唏嘘背书作文,闹得昏天黑地。她好生不耐烦,想出门透透气,便问店中伙计附近有无风景佳处。伙计倒吃了一惊:“沈小官人,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不考进士了?”眼角将她一扫,便有些瞧不起的意思。沈钧不理他,径自问了地方,兴冲冲去店堂里。正是早膳时分,举子们多半也下来吃粥。沈钧高呼一声:“晴光大好,哪位仁兄愿与小弟同去登高?”
许多人怪怪地看了她一眼。忽有一人道:“晴日登高,正可一畅胸怀。这位兄台等我一等。”说着便呼僮仆去收拾东西。
沈钧看去,正是与她通保的那位,衣饰雅洁,面目温润,透出一股清贵之气。这些日子她整日地做活、读书,都没攀谈上几句,只约略记得他姓苏,北人,昨天任店的酒博士怠慢她,他还斥了那人两句哩。她笑眯眯在他桌边坐了,又有两人过来坐下。一人仅著半旧单衣,气质却雍容,不显寒酸,倒觉清通大气,八月曾在荷塘边见过——沈钧心疼那个丢了的招财猫,所以那日的记忆还清晰如画。另一人容貌俊美,衣料华贵,泰然一坐,岳峙渊渟。他的神气看着也很熟悉。沈钧慢慢吃了半钟茶,发觉他跟那天听笛之人侧面很像。
招呼她那位自我介绍:“我姓苏,单名一个敏字,字水镜,排行三十一。”指那著单衣之人:“这位是房铭房兄,字明旌,行六。”那著锦衣之人拱手一笑:“我名柴悦,字修容,行四。”
沈钧一一见礼,道:“我叫沈钧,字清辞,排行小乙。”
话音未落,苏敏便笑道:“阁下可是那位公堂吟诗、巧断奇案的沈先生?”
“不敢当,正是在下。”
“我数日前过大相国寺,听见有人大呼:‘穿红袍的是曹操——’一街的人笑得前仰后合。”柴悦哈哈大笑,“我上前打听,原来是‘沈先生’写的段子。”
沈钧汗:“那骗饭吃的玩意儿,提它作甚。诸位兄台不嫌弃,呼我表字便可。”
他们这厢说得热闹,又有人走了过来。
有个娃娃脸的瘦长少年拍拍房铭肩膀说:“房大哥,正好我也闷得慌,与你们同去罢。”
苏敏道:“敏文,你会闷倒是天下奇事。昨宵夜市好大底动静,我就知道一定是你。”
少年咯咯笑:“我不过雇了马匹,挂上鞭炮炸起来,冲撞了些美人罢了。”
房铭道:“他呀,是蒋睿,排行四十六,家是江南望族。”
沈钧见过。
蒋睿笑道:“沈兄,你可有妹子?”
沈钧奇怪,答:“没有,我是独子。”
苏敏道:“你莫见怪,他头回见我,也这么问来着。”
柴悦笑:“他头回见我也问了。”
苏敏笑推蒋睿一把:“不过见个平头正脸的,他就要问人家有无姊妹,只怕是青春少壮,急盼连理啊。”
蒋睿哼一声:“柴兄沈兄我不知道,房兄的母亲可正张罗着帮他娶亲,你底未婚妻未嫁而夭,不也想望着如花美眷么?”
沈钧咳嗽一声,各人的小厮收好东西来了。四人各去取了便于登山的竹杖芒鞋。柴悦看来是最讲究的,穿了谢公屐,手持碧幽幽一支古藤杖,小厮还背了雨具和茶具。
走出门外,沈钧大大伸个懒腰。碧天白云,冬天太阳大好!
初时惠风和煦,衰草连天,风光畅美。五人踏歌吟咏,前呼后应,好不快活。小厮们倒被甩在后面,跟不上他们轻快的脚步。
中午,在山腰亭子里备些小饭菜,各人用了几筷。沈钧老实不客气,又吃下一个胡饼。
苏敏笑笑,拍着腿说起这山上各处山泉、石刻的掌故来。沈钧听到再往高处走便能找到那眼带酒气的泉水,便提出一会要去。
蒋睿笑:“那眼泉水用来酿酒,不知滋味如何。汴京的水也不甚好。老井里的也罢了,那茶馆里要用好的,都是外地送来的水。惠泉水送到京师来,也浑浊了,须用砂石筛过一遍,叫作‘折洗惠泉水’。”
房铭道:“城里用水也是紧的,若今后我等都在城里住,寻那带老井的宅子方好。”
柴悦道:“我听人论茶,道烹茶之水是‘越高越美’。至高无过天,岂不是说雨水最好么?”
正说着一滴水打在沈钧鼻头上,她一摸,大滴大滴的雨点便砸了下来。
“了不得,你这乌鸦嘴!”
柴悦微笑:“沈兄,什么是乌鸦嘴?”
房铭伸手接了点雨水:“柴兄,看来今后哪里有旱情,请你去求雨就好了。”
沈钧哈哈大笑。
“诸位,看着这雨,我倒想起个冷笑话。”
“何为冷笑话?”
“等我说完你就知道了。”沈钧摆摆手,“风急,雨大,花丛中有只蝴蝶,它只有一只翅膀,可它还能努力地飞呀,飞呀,飞呀。为什么?”
苏敏说:“去采蜜?”
蒋睿说:“去求偶?”
房铭说:“练飞?”
柴悦见众人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笑:“其情可悯,其志可嘉。”
“清辞,到底为什么?”
沈钧交叉起手指,两眼星光四射:“因为它很坚强,太坚强了,实在太坚强了!”
下雹子了。众人被冰冻了。
一时雨小了些,柴悦说再等等,柴悦的小厮也紧着劝。沈钧朗朗笑道:“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她走出亭子,迎着山风,清凉的雨丝吹在脸上。“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苏敏笑:“好词!”也紧跟着出来,回头道:“柴兄,何妨吟啸且徐行!”
“好!”柴悦推开小厮,跟着走来。
房铭叫小厮收拾好东西,也随在后面。
苏敏脚程甚快,不多时赶到她前面,难走的地方便停下来,回身牵她上来。到那眼泉水处,经了雨,泉水更丰沛更清澈。蒋睿惋惜:“这可吃不出酒味儿来了。”
各人拿小碗舀水来吃,都赞甘美。
却见柴悦叫小厮拿出纸笔,蘸墨在凹进去的山壁上题诗,甚是潇洒。
他写罢,蒋睿也写了。
蒋睿写罢要把笔递给沈钧,她忙摇手道:“我才力浅得很,不能作了。”
苏敏笑道:“好生出来作耍,文字游戏,平素便怪磨人,不用理它!”
蒋睿听说,便罢了。
因见柴悦的诗里用了《论语》典故,蒋睿用了《孟子》典故,苏敏笑道:“《论语》里我最喜一句: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
沈钧大喜,握他手道:“我也最喜这句,原来苏兄跟我一样。”这一句“苏兄”出口,沈钧猛觉跟某个温香软玉的词同音,当下低头,咬嘴迷迷价坏笑。
苏敏笑问:“什么事这般可笑。”
沈钧忍笑撒谎:“我适才想,孔孟多亏姓得好,若是姓个杜、薛什么的,可不成了‘肚子’、‘靴子’了?”
房铭大笑:“若日后沈兄成了名,后人倒要敬你一声‘婶子’了。”
沈钧笑指他:“莫说我,若是苏大哥,后人叫声‘梳子’也罢了。你房兄可就成了‘房子’了!”
“噗——”蒋睿正在饮水,一口直喷出来。
再往上走几步便是山顶。沈钧四下了一望,惊喜地发现了几株花树,道:“开得恁般早!”
苏敏慢步走上山顶,撮唇作啸,山回谷应。
柴悦也长啸一声,高下相和。
蒋睿去折了几枝梨花,递了一支给沈钧。
非常明亮,反射得光线都跳进人瞳子里。怪不得作家汪曾祺说,梨花的瓣子是月亮做的。
沈钧接过,笑着嗅了嗅,望向云销雨霁的天空。在这样碧蓝的天宇下,山土被洗成赭色,林木翠青,衰草苍黄,画卷中点了几点轻红腻白,环了一带潮湿雾气,恍惚有一丝森冷的香气直沁胸臆。
“沈兄你看,对面山腰有群羊呢。”
对面山崖一道飞瀑,瀑布旁边果然有一群羊要下山,被啸声吓了一吓。
沈钧忙道:“二位兄台,且住!”
头羊带头跳下山崖,山羊们一只接一只跳了下去。
到最后一只小羊,踌躇半晌,不敢跳。沈钧搓手半天,为它着急。
最后,它终于鼓起勇气,奋身一跃,随着几块浮土一同落下。
沈钧热烈鼓掌。
回去的路上,微微有些凉意。沈钧边看景色边向山下走去:“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敏在她旁边,笑道:“沈兄,今日登高,有何感想?”
沈钧道:“天地太宏大,我太渺小了,我说不出。”
蒋睿笑:“今日实在痛快!不过回去又得温书。我本不甚用功,若不得中,妈又要责罚我了。”
柴悦在后面静静驻足一会,望着他们,露出若有若无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