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西湖澡堂八尸案（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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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节一过，衙门突然陷入空前忙乱状态。好像潘多拉的宝盒一下打开，零零碎碎七七八八的事儿四面开花到处点火，十处打锣九处赶都来不及看。丢孩子的人家还在增多，努力搜求也毫无结果。从前的□□势力又开始重组，茶馆酒楼时不时闹场械斗。城东冒出个盗窃团伙，专偷鸡鸭。朱屠户的娘子偷汉被发现了，丈夫和野汉两家抄春凳和杀猪刀在街上打起来。貌似又出了个外地来的飞贼，浑身香喷喷，专偷富贵人家的宝贝。
沈钧刚刚亲自勘察盗窃现场回来，浅绯官服上粘了鸡鸭毛。到堂上甫坐定，茶还没到嘴，外面鸣冤鼓震天价响了。沈钧端起碗来咕咚咕咚一饮而尽，吼一嗓子：“萧三~~~~钟十一~~~~开工了！”
萧错随手把笔录上正在画的仕女图撕了。
外面抢进一人来，一跪到地嚎啕大哭。衙役齐喝“威武——”
沈钧揉按太阳穴：“得，得，别整那些虚文了，说话！”
两行衙役将人一看，他登时矮了半截。“大人，了不得，死了好多人呀——”
“什么人？！在哪？！”
“小人陈阿萌，是西湖边灵隐路开香水行的，晌午饭时还好好的，下午去看，伙计和几位客人都死了！吓死小的了……呜……”那人哭哭啼啼拎不清。那时香水行指的就是如今的澡堂，发展刚刚起步。
“死了几个？几个伙计？几个客人？现在店里谁看着？”
“七个，两个是烧水的伙计，四位客人……”
“还有一个呢？”
那人嚅嗫半晌，不敢开言。
沈钧烦躁不堪：“说！”
那人急忙磕头：“大人，小的冤枉，那孕妇小的压根就不认识，她自个儿在我店里挺尸……冤枉啊冤枉啊！”
“王超马翰！把这人看紧啰！”沈钧转脸问萧错，“钟十一呢？这节骨眼上死哪去了！”
萧错不动声色地看眼腕上浅疤：“这……大人，他昨儿还哭闹上吊，死活不当仵作，要是这会儿把人押到尸堆前去……这逼良为贱，是不是操之过急了？”
沈钧怒道：“男子汉大丈夫，活人都不怕，还怕死人？别说逼良为贱，逼良为chang也得给我上！”
说曹操曹操到。后堂转出一人来，星眼微饧，衫垂带褪，刚被衙役从被里拖出来，正是杭州府衙新来的钟采。
《幽梦影》曾经曰过，凡花色之娇媚者，多不甚香；瓣之千层者，多不结实。某人一开口便破功，彻底暴露浮华之性。一考问，果然不负庸医盛名：祖宗三代做医人，十个医死九个半，药性医书看过，《难经》《脉决》未通，热病与他柴胡汤，冷病与他五灵散。落差之大，中元夜的精彩龙王顿成水月空花，直教刺史大人夜半擂床：“错觉哪错觉，错觉害死人哪。”
沈钧眼光一扫，他低眉顺眼道：“小的来迟。”沈钧转身带人出去，他腰一挺，又是一副吊儿郎当样。录事上官毓推他一把：“钟先生，还不快跟着，有好多尸首等你看呢。”他腿一软，后面两个衙役架上来，坏笑：“尿遁可使不得，快走罢，快走罢！”
还没到现场，便闻到扑鼻的血腥味，杂糅在桂花的清甜香气里，分外碜人。
衙役们拿着单刀朴刀将陈氏香水行团团围住。司马冶子的刀最大，一横便挡了门口，亮晃晃的扎眼。萧错目光炯炯，站到她身前护着。钟采衔了根草，神清懒散，在后面磨磨蹭蹭。
陈阿萌哆哆嗦嗦上前开门。门一开，萧错一脚踹进去。沈钧厉声道：“都别胡来，退后，保护现场！”因见门口有些杂乱脚印，便吩咐：“萧三，记下。”萧错袖出纸笔，运笔如飞。她用净布裹了靴底，小心避开布帘外的一堆鞋子和水渍中的脚印，大着胆子揭帘往里张望。
几分钟后她转过头来，捂着嘴，颜色雪白。
“大人，怎样？”
她喉头翻滚，勉力道：“你，先记录现场。”
萧错也学样净布裹靴，走了进去，扑面血腥入眼，绕是他江湖经验甚多，也不由倒抽一口冷气。鲜血抛溅到壁上，一个香水行伙计就脸朝地倒在他脚下，背上被深深劈了一道口子，内脏都看得见。不远处血流一地，一青衣女子坐着侧伏在高桌上，凶器透腹而过，半个婴孩连着内腑器官都带了出来，前胸又有一小创，神情极为骇厉。看往右边是烧水的地方，一个伙计坐在已熄火的炉灶前，脖颈后仰，眼球鼓突，脖子上横一道大刀口，血色鲜红。他抽动鼻子，在浓烈的血腥味中隐隐闻到丝闷闷的炭味，抬头看，窗户大开。
大混堂的浴池那更是乖乖不得了，好似卖鱼的剖了一盆鱼，血呼啦的一池热水，飘着四个光裸的男尸，腥臭扑鼻。这些人身上也是被扎了一刀，较之岸上的刀痕却浅。怪的是他们神色平静，似乎根本不知阎王已来。
萧错过目不忘，片刻即追摹好，出来向沈钧简略陈述一番，自行坐一边去，慢条斯理地上色。沈钧在外头早缓过来，诸事吩咐妥当，再度鼓起勇气，同法曹参军周松节与两名老吏入内勘察。钟采跟在后头不请自入，见她皱眉也佯作不觉，面对死状可怕的尸体，作出弱小可怜的形容，长睫下眼珠滚动。
沈钧看了一回，发现几个疑点，暗自记下，却看钟采在那孕妇身边蹲踞下来，貌似瞧得认真。
“发现什么了？”
钟采忙站起：“阿弥陀佛，医者父母心。这凶徒委实灭绝人性，大大伤了我这颗父母心！”
沈钧懒得理他，出来跟萧错一说，果然有相同发现。带人在周围检查一番，发现香水行的窗户都开着，窗台窗下都没有蛛丝马迹。最后，她嘱周松节派人看好这里，并将尸首运到衙门去验。
萧错反复走到窗前，查看上面的积灰。透过窗棂望向高天，鸽子正在飞过。
这桩案件太过重大，萧错立刻起草了上报文书，沈钧润色一下发了出去。杭州城里一下被这惊天血案搅得沸腾，不停有人来衙门打听案情进展。衙门也绷紧了神经加班加点。沈钧独自在蕉下闭目坐了一会，逼得脑袋清醒一些。这是她经手的第一个案子，偏生一来就事体如此巨大，万万不可办砸。
还是暑月，天气热得很，耽搁了尸体就要发臭。周松节指挥着先把尸首放在阴凉通风处，然后大伙动手把硝石化在水里，造出大块冰，运进地窖里去，顶上点七星灯，铺设作验尸房。萧错点起苍术皂角，赶钟采过去。
“大人……”钟采捂着鼻子，上身尽量离开陈放尸体的桌案，手中消过毒的柳叶刀一个劲地抖。
沈钧拿帕子捂着口鼻，皱眉：“你不是医人么？难道不曾给人开膛破肚？”
钟采苦着脸：“这人生得难看，死得更难看，我看到他，晚上会做噩梦。”
沈钧目不斜视：“无妨，我给你写道符贴脑门上，管保他晚上不去找你。”
钟采认命低头，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口中念念：“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
肌肤剥开，刀伤的创面清晰地呈现在眼前。
沈钧茫然而认真地观察着，钟采却轻轻一声：“咦？”
他轻缓地探出指尖，点在刀伤切口上滑过。怯怯的表情烟消云散，嘴唇抿起，眼中沉和如水。
半晌，他抬起头：“大人，此人不像死于刀伤。”
沈钧扶额正要离开，突然站住脚：“并非死于刀伤？！”有什么东西断弦般在脑中震响，却又混混沌沌，不辨方向。
尸体经初验后，用醋、盐、糟、梅汁等调和的酸液沉淀并保护伤口，然后盖上东西，周围盖上石灰印交衙役看守。萧错画了数张那四名男子和孕妇的肖像。周松节写了告示，交沈钧盖印，贴上八字墙，要百姓前来认尸。当下杭州城里沸沸扬扬。有不少人担心亲友跑来看了，却都松了口气，说没有认识的人。按说香水行附近的居民图省事时常光顾，去的多是常客啊。沈钧不禁怀疑那四人都是外地人。那孕妇却难说，古代女子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多了，而且这样的死法也太过惊悚，难以想象一个好好的普通女子死得如此惨法。
有四名捕役被派出去调查香水行老板和伙计的社会关系。带回的信息是，陈阿萌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两个伙计的背景却复杂些。有个在自己村里跟个寡妇相好过，跑了出来；有个则当年跟过师父学武，曾被师父的仇家打断过腿。
沈钧把人物关系图画在纸上，左思右想，总觉得哪条都重要，又都仿佛无关紧要。第一次办案，到底是缺乏经验，简直不知从何下手。
小凤几回催她吃饭，终于催动。沈钧满脑子案情，食不知味，听着院子里悄无声息，问：“萧三呢？钟十一呢？司马大叔哪去了？”
“萧先生闷在屋子里画图。萧先生撕了画，画了撕，一直说：‘不对，不对！’”
沈钧蹙眉：“果然不对！”
小凤摇她：“大人，你就别想案子了！那没心没肺的钟花瓶，早早洗洗睡了。”花瓶是沈钧给那位好看不好用的钟大庸医起的别号，大伙都觉得甚贴切啊甚贴切。
沈钧气：“本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一介无照法医责任何等重大，居然这个钟点就睡！”她把一块羊肉搛进嘴里，忍着吞下去：“好膻……下会帮我弄点猪肉来。”筷子在嘴里顿住：“对了……只怕要做件造孽的事。明儿我们去市上买两口猪，要用它们做实验。”
小凤兴冲冲答应：“那好极！我们可备下两个大缸，腌猪肉吃！”
沈钧扒完饭蹦起来：“死钟采，不管他了，我也要洗洗睡，可累死我了！”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西湖澡堂八尸案（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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