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ENERATION 传承》metempsy

1、一

　　离对我说，父亲要回来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躺在草丛中央小小的一圈光晕中，四肢舒展，让难得的正午阳光乘着微风洗刷他的皮毛，火一样鲜艳的皮毛。离长得同父亲很像，毛色、眼眸、唇吻的形状和蓬松的尾巴都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一般。这年轻的雄狐眯着细长的眼，舔着自己的脚爪，染血的指甲下有着人肉甜美的咸味，他看起来吃得很饱，但是他究竟把什么作为自己的午餐，我不想过问。
　　那是他们这一代的生活方式，我管不着，何况我也不想管。
　　无论我们怎么对待人类，都比他们对待我们要客气得多。
　　时局与我还小的那个时候已经截然不同，对我们而言，人类的改变太快而繁杂，仅仅是一只幼狐从出生到成形的时间，我们眼前所触及的一切却好像穿越了时间和距离突兀地伫立到眼前。城镇中的房屋从我记忆中的灰瓦红砖变成金属的构筑品，光滑的玻璃窗映着没有云遮挡的阳光刺痛眼睛；每一寸土地都盖满坚硬难闻的沥青；人造的代步机器喷着臭气呼啸来去；仿佛比山还高大的巨车开入森林，带着震耳欲聋的轰隆声砍倒一片又一片树木，那其中的有些，已经在火灾风暴干旱洪涝的侵袭中坚持了近千年……于是九尾狐不得不龟缩到迷失森林的最深处，那些人类所无法到达，充满迷雾、死亡的瘴气和剧毒的地方——然而即使这些也无法阻挡，那些以探险考察为名闯入森林的人类。
　　传说已经死亡，而人类已经疯狂。
　　没有恐惧，没有尊敬，所拥有的，只是对财富的贪得无厌和自以为是。所有的信仰和崇拜，那些曾在千百年来禁锢人类行为的一切被抛弃如同破烂的鞋子，神祗的惩戒成为笑谈，巫法的诅咒成为故事的中心，我不知道这样究竟是好是坏，那不是我所能想象的，也许，也不是这世界上任何一种生物所能够预料的。只是每当注视森林深处那扇神秘的门的时候我都在想，这个世界究竟会变成什么模样。
　　很多年前，父亲跟随一个类似人类的东西离开这里，那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我已经无法计算，从母亲再过千年也不会染上风霜的脸庞上同样看不出端倪。然而，那时候还只是一对浑浑噩噩腿脚不稳的幼仔的离和晚早已经长大成人——真正意义上的成人。如果他们幻化人形，就是一对有着一模一样迷人漆黑瞳孔纤细下颌的妖。
　　但是如今，离对我说，父亲要回来了。

　　你听谁说的？我问，看着我的小弟弟在草地上慢慢打滚，毫不顾忌地露出雪白肚皮和腿间的那个宝贝东西。他发出咯咯的笑声，人类一样的笑声，“你在乎么，颜？”他细声细气地反问。
　　“如果父亲回来，你就必须……把我们还给他，族群，母亲，地位，”他吱吱地笑，一字一顿，“因为，得到传承的只有父亲一个，嗯？颜，我的哥哥，你，不是他。”
　　我静静看着他，不想开口。没错，传承，这些年我过得举步维艰，使尽浑身解数来保持我家所有的荣誉和地位，都是因为我得不到这个东西，这个连母亲都不知道其真身，却是唯一能够见证九尾狐族群至尊之地位职责的东西。
　　我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见鬼的玩艺儿。
　　我只知道，因为父亲的隐瞒，受尽苦楚的，只有我们而已。
　　有过一些年，人类的捕猎活动不明原因地减少，人类的村庄迁徙到更富饶的地方，城镇荒废，草色和树木蔓延过旧日的水井。那样的日子轻松得让人起疑。
　　九尾狐并非重视地位和群体的种族，尤其当领地食物丰盛的时候，各个家族盘踞在自己的地盘几乎互不碰面，因此虽然父亲一直没有出现，母亲凭借自己的能力和威势暂代他的职责已经绰绰有余，更何况王者的地位和职责，并非每一条过惯了闲散日子的九尾狐所乐意去承担的。母亲之所以毫无怨言地担负起所有一切，我猜测，她是希望当父亲回来的时候能够展现给他一个前所未有的美好局面。母亲是骄傲的，即使在父亲面前。
　　然而父亲却始终没有回来。
　　回来的是人类，疯狂而焕然一新的人类。回来的人类疯狂的砍伐树木，森林的范围逐渐缩小，所以一切都改变了模样。讨厌人类的母亲纠集族人反抗过，恐吓、杀死那些来到森林的工人，然而事情总是周而复始，每每刚刚放松下来，新的一批又赶了过来，带上了钢枪和火炮，成群结伙日夜巡逻。不甘示弱的族人做了牺牲品，有一阵子，我们为了不让人类发现死去族人的尸体而疲于奔命，最后不得不拖上同伴的尸首，龟缩到神之门附近，瘴毒之地。
　　母亲被大家责怪，白白牺牲了最年轻强壮的力量却一无所获，争执到了最后终于有人提起了传承。
　　不过，也许只是食物短缺的缘故。
　　总之争斗开始了，为了那个虚空中无法得到正式承认的王者之位开始的争斗，最血腥最残酷的选择头领的方式。每一场浴血奋战我都不想回想，我们付出了太多，太多优秀的战士，罄尽所有九尾狐能够想象到的机智狡诈。每一天都有人死在森林的角落，而凶杀者也许转天就倒在另一副牙下。充满毒气的空气除了九尾狐之外的生物都无法承受，无法出猎的时候这些尸体便成为最好的食物来源，相识的不相识的，都面对着一块死肉疯狂。
　　地位高一点，得到的就能更多一点，每一滴血迹都是生命的来源，可能拯救一切，也会为之毁灭。
　　这一切都因为他的离开而变糟。
　　而他如今却要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