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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镜像(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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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终荀声还是说出了地址,邻居家的阿姨开车送她回家。已经下班回家的妈妈吃惊地看着送荀声回来的人,有些勉强地和对方打了个招呼。当阿姨离开,妈妈一直强忍着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
这是荀声印象中第一次被妈妈打,她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妈妈,甚至连哭都忘了。
“死丫头,不好好上课,居然敢逃课!连老师都打电话给我了。还嫌给我添的麻烦不够吗,居然跑到那种地方去丢人现眼。专门带人回来看我的笑话吗?!看我今天不打断你的腿!”听着妈妈断断续续地骂着,身上被打的地方火辣辣地疼。但是荀声流不出眼泪,既不叫也不逃避,只是默默承受着一切。
“还好是荀声。如果是荀言的话,你妈妈会担心的吧。”荀声记起邻居阿姨的话,和妈妈的骂声融为一体。妈妈喜欢的,原来真的只有姐姐而已。如果自己死了,会不会幸福一点呢?
荀声忽然回想起那个噩梦办的夜晚。
如果当时自己没有跳下去,现在会不会幸福一点?
如果当时自己真的跳下去,现在会不会幸福一点?
终于有了想哭的冲动,但液体并非是从眼睛而是从鼻子里流出。荀声伸手去擦,液体鲜红温热。
妈妈也终于注意到了那样颜色醒目的液体,停止了打骂,用纸把荀声的鼻子堵住,让她去叫姐姐吃饭,而自己则离开家去上夜班。
荀声依言走近卧室,正埋头在纸上涂涂画画的荀言根本不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吃惊地看着荀声被纸堵住的鼻子和脸上残留的血迹。
“小妹,你怎么了?生病了吗?”声音焦虑而温柔。
荀声摇摇头,一直没有留下来的眼泪终于决堤。
荀言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抱住嚎啕大哭的妹妹:“别难过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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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力关上龙头,荀声看着莲蓬头六道水戛然而止,只留下零星的水滴落下。水滴间隔的时间逐渐拉长,荀声突然愤恨地用拳头敲打这白色壁砖上自己的模糊身影。
每次都这么说,每次都说一切会好起来。可是什么会好起来?怎么会好起来?明明所有的一切都只会变本加厉地糟糕而已。
“姐姐……为什么要让我怀抱着明天会比今天更美好的愚蠢梦境?”明明早就知道所谓的未来遥不可及,明明早就不该再依赖梦境。
“荀言,你这个骗子!”荀声对着墙大吼一声,但是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Is life always this hard, or is it just when you are a kid”
“Always like this.”
电视里放着荀声唯一记得的电影里的对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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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言的跳楼自杀似乎完全没有前兆。前一天晚上荀声还因为被妈妈打而在姐姐怀里哭到睡着。
仔细想想,那天晚上荀言似乎没有再说明天会好起来之类的话。只是安安静静地抱着荀声一起哭。
早上出门去上学时姐姐还在睡觉,下午放学的时候荀声看到的就是黄色的警戒线和地上还未干的血迹。血沿着灰白的地砖缝隙渐渐蔓延开来,就如同原本毫无生气的劣质素描上了色般,这样的场景莫名地让荀声觉得绚丽。
见到荀声回来,原本分成小团体各自讨论的人群突然躁动起来。无数认识的不认识的人盯着荀声,目光中有怜惜,以及其他各种情绪。直觉告诉荀声,又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了。
很快,就有警察来到荀声面前,问道:“你就是荀声?”
荀声下意识地点点头。虽然没开口,但荀声知道自己发不出声音。
年轻的警察拿着笔记本,格式化地问:“单亲家庭,只有母亲是吗?”
荀声继续点头,警察接着问:“知道联系妈妈的方式吗?电话号码?”
“用我店里的电话。”一楼看饭馆的大叔用他那洪亮的嗓门大声说,一把把荀声拉到了店里。
看了看角落里的红色电话机,荀声抬头对警察动了动嘴,无声地说:“姐姐?”
看懂了荀声的口型,警车点头说:“她从楼上跳下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荀声觉得对方只是在装出一副抱歉的样子,语调毫无掩饰地平淡。“她从楼上跳下来了”这样的话,用的也不过是诸如“今天天气不错”之类的稀疏平常的语气。
没有人会真的为别人的快乐而快乐,更不会有人因为别人的悲伤而悲伤。所以才要自己爱自己。这么想着,荀声拨打了那串熟悉但却从没打过的妈妈工作地方的电话。
记忆似乎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的记忆都淡薄清浅。像是走马观花地看了一场无声剧,即使荀声努力回忆,能记起来的也只是妈妈哭泣的零星场面。前来吊唁的人总是来去匆匆,荀声想不起他们的脸。
就像是突然失去了听力般,那段记忆无声无息。荀声连姐姐下葬的确切日期都不记得。只记得那天自己看到了有生以来最盛大的一场雪。整个世界苍茫一片,成为这场无声剧永恒的背景。
记忆再度回归有声世界,荀声面对的是仿佛永无止尽的打骂。自从荀言离开,妈妈便不在为发泄自己心中的怨气而找借口。见到荀声总是像见到仇人一样。
“学校又要交钱?你养你这么大就是为了让你不停地要钱的吗?”
“想住校?哼,我告诉你,门都没有。翅膀长硬了就想自己飞了?休想!要是不想回来就永远也别回来了,省的我还每天供你吃供你住。”
若是心情不好,打骂就会变得毫无理由。
“死丫头,显示陷害你爸爸,又谋杀你姐姐。你这个杀人犯!我的生活都被你毁了!每天住在这种鬼地方,每天看着别人的脸色,每天受尽各种嘲讽。这些全都是拜你所赐。该死的人明明是你!把我的荀言还给我!”荀声无数次被掐着脖子听到这样的话。
无数个深夜里独自流泪。曾经那个因为占有了妈妈所有宠爱而被自己怨恨着的姐姐,在无数夜里安抚这一旦有严重的负面情绪就发不出任何声音的自己的姐姐,已经彻底消失了。不再会有人因为自己的快乐而快乐,因为自己的悲伤而悲伤。
也许,身为双胞胎,和自己拥有相同DNA的姐姐和自己本来就是同一个人吧。所以才会爱自己。
爱着自己,也恨着自己。
如果,当年没有叫出来,爸爸是不是就不会消失?
如果,当年自己关心过姐姐,姐姐是不是也不会消失?
如果,一开始就和姐姐作为一个人出声,现在会不会幸福一点?
可惜,没有如果。
荀声渐渐爱上了自己投在镜子里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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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早上就一直关机的手机突然发出了声音,荀声拿出手机,看着它发出的蓝色光芒,想起昨晚自己设定的晚上8点的闹钟。手机刚一打开,铺天盖地的短信让手机一直振动到荀声手发麻。所有短信都是发自同一个人,那个叫苏格的男生。
虽然即使不看内容荀声也可以猜到对方发的是什么,但她还是打开了最近的一条短信。发信时间是四个多小时前。荀声知道,如果把这些短信删除,信箱还是会再一次填满。
还没来得及看内容,就有电话打进来。依然是苏格。荀声看了屏幕上的名字几秒钟,完全没有要接听的打算。用被子盖住手机,振动依然明显,于是又盖上两个枕头。荀声用尽全身力气压在枕头上,仿佛这么做就可以让手机的振动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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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苏格就像是一场意外。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荀声就养成了在午夜出门散步的习惯。刚开始只是在被打的时候才会出门,后来就发展成每天夜里都会出门。如果哪一天没有出去,那么荀声第二天一整天都会有窒息的感觉。仿佛夜里的城市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圣洁之地,走在那里就可以洗清自己的罪孽。
那场大雨毫无预兆就下起来。荀声在离住的地方只有几米的地方被淋成落汤鸡。腿上被打出的伤每走一步都会隐隐作痛。原本是想尽快回家的,但如果这样回家,一定会被妈妈发现,那么她说不定真的会打断自己的腿。索性不回家了,荀声继续向前走。
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伴随着身上的伤,让荀声觉得行动并不自由。但大雨仿佛隔绝了荀声与周围世界的联系,让她觉得自己像是行走在孤独星球的旅客,可以四海为家,却依然无家可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