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罪立功》Sunness

6、2——2

　　付连成的住处距离他工作的大学很近，是市区里较好的地段。十多年前他母亲买下这套房子的时候，房价自然是没有现在这么贵的。她这十年把这房子租出去，每个月光是收租金都赚得来两三千。要不是为了方便儿子工作，她也不会停止这房子的出租，把它转手卖给付连成。

　　回到家，他把手提包扔上沙发，自己也跟着坐下来。一言不发地坐了许久，付连成还是忍不住探过身子拉开茶几的抽屉，翻了一会儿，找到了被瓜子、茶叶等等杂物压在最底下的一个本子。

　　是个米色封面的厚皮笔记本，封皮简洁好看，只是收着有些年头了，边角有点儿发黄。付连成捏着它盯了好一阵，最后也没翻看，重新将它塞回了抽屉底部。他起身，慢慢走到阳台的落地窗前，望着窗外的城市夜景，从兜里掏出香烟点燃。探照灯的光束偶尔刺破夜空，只有当唇齿间缓缓溢出的烟圈给它遮着，才不显得晃眼。

　　他静立良久，最终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而程昊接到他电话的时候，正从学校的心理学院大楼出来。他扫了眼来电显示，一只手按了接听键把手机送到耳边，一只手则在外套兜里找车钥匙，脚步不急不慢地迈向自己的车：“喂？付老师啊？”

　　他心情好的时候就喜欢管付连成叫做付老师，付连成跟他十几年兄弟，自然是清楚的。因此程昊一开口就是这种称呼，显然是在告诉付连成他心情不错，有什么话就直说。然而付连成沉默两秒，到底还是没有直奔主题，而是先问：“回家了吗？”

　　“刚准备从学校回去。”程昊已经到了自己的车边，还在有一下没一下地掏着兜里的钥匙，抓了放放了再抓，“冬天嘛，加上期末考快到了，抑郁症高发期啊。这段时间来做心理咨询的学生比较多，所以一般会忙到很晚。”交代完了自己的情况，他不再折腾车钥匙，掏出来开了车门，“找我什么事？”

　　跟程昊说话，容易被他牵着鼻子走。尤其当你是他的熟人时，他总有办法诱导你说出他想知道的东西。面对这种小人，付连成向来是习惯句句提问，以防被抢了谈话的主动权：“你还做不做非工作时段的咨询？”

　　程昊坐进车里，脸上浮现出笑意。

　　“我等你这通电话都等了一个月了。”他坦白，而后笑着把问题抛回去，“听蒋思杰说，你上个月去见了你前女友啊？”

　　付连成淡淡地回他一句：“你是想说你等着看好戏已经等了一个月？”

　　程昊就大笑起来。他从大学开始就觉得付连成这人特有意思，特别是他跟自己作对的时候。不过好歹是在给人家做心理咨询，程昊觉得自己不能假公济私逗他，于是摸了摸下巴认真回忆：“就是留给你日记本的那个……”顿了顿，他总算想起来，“情感冷漠症患者？”

　　电话那头的付连成应了一声：“嗯。”

　　“那现在有什么困扰你？”程昊戴上蓝牙耳机，插好钥匙发动了车子。

　　“我去见她，也是想看看她这个心理问题解决了没有。结果我发现，她还是跟以前一样。总体上是比以前健谈了很多，不过还是喜欢下意识避开关于她自己的话题，而且对人际情感反应有点迟钝。”付连成一句一顿，中途还吸了口烟，然后边吐烟圈边把烟头给捻灭了。他很少抽烟，只有心情特别烦闷的时候才会抽上一两根，“但是我今天听她主动说了她头几年在美国碰到的困难。要是放在以前，她绝对不可能跟我说这些。”

　　“哦，”顺着校园里的大道驾车驶向东门，程昊将车开得较慢，仔细注意着前边有没有走动的学生，“那你具体给我说说吧，好让我初步判断她到底是对所有人际情感反应迟钝，还是……”说到这里，他不禁翘了唇角笑，“只对你的情感反应迟钝。”

　　而这个时候，江茵家倒是别有一番风景。

　　华一跟黄淑琴睡一个房间，她最先洗了澡，而等黄淑琴再洗完澡回到房间，就见自家闺女已经卷了被子睡下了。黄淑琴翻了个白眼走到床边，扯了扯被华一裹在身上的被子，试图拽她起来。她还不知道华一是个什么德性？铁定是装睡！

　　所以黄淑琴揪着被子使劲拉扯，可惜就是不见华一有反应。

　　她再用力扯，华一还是纹丝不动地躺着。

　　黄淑琴于是一拍床铺，呵斥：“起来！”

　　这一声中气十足，倒真不像个身上带着病的人吼的。华一一轱辘就爬起来了，学着日本家庭主妇的模样规规矩矩地跪坐在床上，两条胳膊往前一伸就弯腰给黄淑琴磕了头，佯装大惊失色：“母后恕罪！”

　　“罪什么罪，罪你个头！”黄淑琴一巴掌拍了她的脑袋，语气是恼的，面上却被逗笑了一下，只是很快又垮下脸，开始兴师问罪：“我听江茵说了，今天那个小付，是你相亲对象对吧？”

　　“呃……”华一眨眨眼还想琢磨琢磨该怎么回答，没想到一抬眼就被黄淑琴狠狠一瞪，顿时就老实巴交地点头了：“嗯。”

　　黄淑琴便在床边坐下，环抱双臂上下审视她，那架势活像刑事法庭上打量犯人辩护律师的检察官：“你老实跟我说，他是不是就是你大学的时候谈的那个男朋友？”

　　原本以为她是要审问相亲的情况，华一完全没料到会被问起付连成是不是她前男友的问题，脑子一时间不好使，就憋出了个迷糊的音节：“呃……”

　　黄淑琴再次冲她横眉竖目：“说！”

　　她赶紧点头：“嗯。”末了，还不忘赔笑。在外人面前，华一确实能够摆架子装装逼。但自从她能跟黄淑琴正常交流开始，她在黄淑琴面前就只能装孙子。

　　很显然，华一这装出来战战兢兢，对于黄淑琴来说还是很受用的。她两手叠合搁在腿上，坐得腰杆笔直，下巴抬高，睨了眼华一，还真有那么点儿后宫太后的范儿：“那你干脆点一句话告诉我，你俩有没有可能？”

　　“呃……母后……”华一哭笑不得。

　　黄淑琴凶神恶煞：“一句话！有还是没有？”

　　做女儿的就干脆了些：“没有。”

　　“为什么？”

　　“他知道我有情感冷漠症。”

　　难得她没再犹豫而是即答，做母亲的得到答案却沉默下来，移开了视线。

　　华一只好就这么安静地跪坐着等她反应，直到腿都坐麻了，才见黄淑琴扭回头来：“你俩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顿了顿，她似乎觉得这样问有点突兀，就补充，“我记得你当时都说过要带他回家给我们看看了，后来又没个音讯，等你出国以后再问你，你就说已经分手了。”

　　补充完，她眨巴眨巴眼瞅着华一，等回答。

　　华一干笑，试着打马虎眼：“母后大人……你怎么越来越八卦了……”

　　黄淑琴用三个字断了她的后路：“少贫嘴！”

　　看这情势，是非得交代清楚不可了。华一不得不正襟危坐，郑重地迎上黄淑琴的目光，深吸一口气，组织了一会儿语言。

　　“其实当年都是我的问题。”首先把责任归清楚了，她才一面回忆一面娓娓道来，“我跟他大一下学期开始交往……具体过程就不说了，总之那三年我俩在一块都挺开心的，也没真正吵过架。但是妈你知道，我跟爸是大一就商量好了读完本科就去美国读JD，将来最好就在美国发展，而那三年我也都在做准备。连成呢……他也是早有规划，历史基地班嘛，当然是要读研，他打算一直读下去，等读完了博士，就在高校教书。”

　　想起那个时候付连成向自己提起未来的规划时认真诚恳的模样，华一心里头还有些隐隐揪着的难受。她那时也是受他感染而仔细地听他慢慢说，心中却是有些惶恐的。她不是看不出付连成的态度，只是坚信他还太年轻太容易较真，因此昧着良心忽略了他一番话里隐含的意义。等她真正意识到他当时是真的打定主意要跟她过一辈子的时候，一切又都成为过去了。她甚至没有向他道歉的机会。

　　“他问过我很多次毕业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都没跟他说。当时是想，大学谈恋爱嘛，一般都是毕业就分手的，既然如此，我也没必要那么早告诉他我的打算，免得我俩都不高兴。等到时候毕业了分手了，各走各路也就不那么难受了。”感觉得到母亲的眼神越来越复杂，华一不自觉地垂下眼睑，语调变得又轻又缓，“但我没想到连成很认真，到他考研之前，他就提出来差不多该跟我互见家长了，意思是……嗯，结婚，你也听得明白。”

　　黄淑琴算是听懂了：“就是说，人家认认真真跟你谈对象，结果你完全没把这段感情当回事？”

　　华一张张嘴下意识地想替自己辩解，可思来想去，却发觉自己哑口无言。她便点头：“我当时心里很乱，不敢告诉他我去美国的手续基本都办齐了。我觉得我很对不起他，毕竟一开始就是我隐瞒了自己的心理问题答应做他女朋友，三年了还是对他没太多感情就算了，另一方面又隐瞒了我要去美国这么大的事。”

　　好歹是个做母亲的，黄淑琴也就猜到了个大概，“所以你就稀里糊涂答应了他去见家长？”

　　华一再次颔首：“后来他妈妈不满意我，我爸知道了这事又单独去找了连成，也表示不支持。我就想不能再拖下去了，不然对连成很不好，所以干脆找了他提出分手。”

　　咕哝了一句“你爸怎么就这么自作主张”，黄淑琴的重点还是回到了付连成身上：“他什么反应？”

　　“很生气。那是我认识他这么多年，唯一一次见他那么生气。他不同意，说我们两个都要好好冷静一下。他发那么大的火，我怎么敢逆着他的话，就同意先冷静一下了。”华一至今还能想起付连成那时的表情。当时他就隔着一层楼梯自上而下俯视她，一只手拎着背包，一只手抓着给她送来的雨伞，下颚绷得很紧，嘴唇抿出一条冷硬的线。他缄默地注视着她，面无表情，那双好看的眼睛里不仅不见一丝笑意，还眼神冰冷得叫人心底发凉。不过这些还不足以让华一害怕，真正让她怕得脚趾都蜷起来的，是他眼里藏不住的不可置信。

　　她当时甚至觉得，就算他突然三两步冲下来揍她，她也不会意外。

　　她摇摇脑袋，把纷杂的思绪甩开：“然后他就忙起了考研的事，我俩很久都没联系。我就是那段时间去了美国……”

　　“等等，”黄淑琴打断她，“你去美国之前有没有跟他说你要出国？”

　　“没有。”她说，“我怕影响他考研……”

　　接下来的话没再说下去，因为华一看到黄淑琴眯起眼不敢相信地摇头，好一会儿才想起抡起胳膊打她两下，急得一时找不着词儿。“你这做的真是……太缺德了你知道吗？”她气急败坏地又捏了拳头砸她，好像真恨不得把这个缺德的女儿吞回肚子里，别再让她出来祸害人间，“怪不得人家知道之后要跟你分手！”

　　华一默默挨她的拳头，不躲也不闪，只心里本就泛滥的愧疚迅速发酵了，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妈，其实……”她犹豫两秒，还是实话实说了，“他考完研知道我去了美国以后，没跟我发火……所以后来再提出分手的，还是我……”

　　得了，这回黄淑琴都懒得再跟她动手了。

　　她收回胳膊坐直了身子，顺了气问华一：“他是什么时候知道你有情感冷漠症的？”

　　“我去美国的时候，给他留了个日记本。”华一现在怀疑，付连成当年很有可能没把那本日记完整地看完，就已经气得将它碎尸万段了。

　　黄淑琴瞪她：“要不是今天亲眼见到了他，我真的很怀疑他再联系你是不是为了谋杀你。”

　　华一抿了嘴苦笑。

　　她还记得江茵听过她这段“光荣事迹”以后，一反往常地没有将她骂个狗血淋头，而是静默半晌才好似刚刚回过神来，摇头问她：“你说……付连成当初是有多喜欢你，才忍得下来的？”

　　他当初究竟是有多喜欢她？

　　华一也想不通。这答案只有付连成自己清楚，而遗憾的是，事到如今，她恐怕永远不会再有机会听他亲口说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