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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6·怨憎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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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刺骨,卷裹着如针细雪,打的清彦脸颊生疼。
那男人就在蒲团上,将那柄描银细剑插在一步远的地方,迎着山口的风雪,在漫天细碎的星辰下端坐,一动不动。十岁的清彦仿佛呼吸都要哽住,小小的手紧紧的握住藏在袖子中的柴刀,只感觉每向那背影前行一步,都会有越来越沉重的压抑感迎面而来,令人毛骨悚然。就像将弱小的自己置于强大的猛兽前时会自然的发抖那样,身体反抗着意志,想要回身拔腿就逃,但清彦却感觉背上有一双双冰冷的手,穿过他瘦弱的身体,将连死都不顾的悲愤刺入他的心底,将他推向前去。
还没学会轻功,清彦叼着柴刀徒手爬上这孤绝的山峰,在老松下藏了一天一夜,终于等来了那位道士。
脚下的积雪不出意外的陷落,一步一步,碎裂的咯吱声在清彦的耳中扩大到宛如闷雷轰鸣,冷汗湿透了不合体的宽大道袍,山风将割裂肌肤一般的酷寒吹了个通透,仿佛浸在冰水之中。
杀了他,为父亲报仇。
头痛欲裂,胸口的重闷像是一双手,紧紧扼在他的心上。天地万物在小小的少年眼中已经失去了颜色,隔着喘息的雾气,他看着那人的背影,不真切的就像是山巅的一抹青云。
生锈的柴刀脱手,清彦向前一步,跪倒在积雪中。
有人拎住了他的后项,将他像猫儿一样提起来。
清彦抬起头,对上了男子那张冷傲到波澜不惊的脸。
“要杀我?”男人看了一眼丢在雪中的刀,突然笑了起来,那是一种自信到令人生厌的笑意,仿佛嘲讽那般否定了清彦内心所有的坚定。从男人身上散发出的杀气像是一条蛇,绞在他肩上,攀援过颈,勒紧。即使如此,清彦还是与他对视,将自己微弱的坚持逼到他的眼中去。
“是的……你可记得六年之前,在长安城光德坊内,被你刺杀的光禄大夫武……”
“不记得。”
男人几乎是脱口而出,清彦怔住,随即,被恐惧压制心底的悲愤一下子喷涌了出来:“为……为什么……你杀死了我的父亲,明明杀了人,你却说不记得!”
“身为利刃,我可不需要记着切断过多少人的命线,”男人又笑,但是在他的眼中,分明沉入了一丝仓惶的悲凉:“我只需记住自身锋芒的锐利,只需记住从一开始便想要向着最强不断攀援的希冀……其他的我统统不想记住,因为我只是一柄利刃,我不配。”
清彦怔住,摔在地上的刀子像是在戳上了他的心。
仇人连自己做过什么都不记得,杀他就没有了任何的意义。
况且他说的对,他只是杀人的刀,而真正的仇家,那将他一族推上绝路的手,却高高在上,置身于清彦完全触碰不到的地方。
“哭什么?”男人问,但语气里毫无嘲讽的意图,只是真切的奇怪着清彦的反应,他仔细的看了这少年一阵,手一松,将他丢入雪中:“六年前你才几岁,亏你还能记得,不过我可没说赖下这些杀业的账,你要是想杀我,那现在便动手。”
清彦摔在雪中,手边便是那把刀。他安静的坐了一刻,仿佛是被什么魇住了,呆呆的看着自己面前的积雪。男子就知他会是如此反应,冷笑,回身想走,余光中少年突然跳了起来,将刀从雪地中抢出高高举起,迎风就劈了下去!
夜风里漫开了血的腥气。
剧烈的喘息,清彦握紧了柴刀的双手不受控制的抖着,刀锋离自己的脖颈还有半寸的距离,而这半寸中间,隔着男人的手掌。
滚烫的鲜血粘腻而下,流入他的怀中。
“混账,你想死也不要死在此处!”男人暴怒,一把将他掼在地上,劈手夺下他的柴刀,反手就丢下了山谷:“别脏了这师尊最爱的雪景!”
眼泪不受控制的汹涌而出,清彦觉得眼眶都要被烫伤——父亲被杀后,母亲将他送往纯阳宫入了道籍,他那时还年幼,每日开门面对的便是孤山浩雪,夜里则只能拥着冷透的被褥哭到睡着,于是他几乎是天天都想要逃走,用尽手段要回长安城,纯阳宫的师兄们哄了打了,都是无用,终于给他的母亲去了一封信。
然后,半年多不见的母亲真的就从长安城来看他了——带着改嫁后五个月的身孕。在三清像前,她最后一次拥抱自己的儿子,为他提前梳上道士的发髻,对他施礼。他吓的呆住,哭着要母亲抱,母亲却躲开了她的手,客套的叫着他的道号,告诉他,他是吕祖一直寻找的,百年难遇的修仙弟子,她在得知了这个消息之后真心为他高兴,从今往后他就是仙人,而她则会继续返身红尘,两下自此断了亲恩,与他再不是母子关系。
不止一次的想到过死,但自偶然从高剑师兄口中得知他的师傅便是杀死自己父亲的恶人时,手刃同在纯阳宫的仇人就成了他活下去的借口。其实,当他第一次看到那男人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自己毫无胜算。在借口中苟活,但日日都计划着如何赴死,解脱此身悲凉,让不到十岁的他早早的知道了什么叫做心如死灰,他不再哭泣,也没了笑容——那个离不开家人的孩子彻底死掉,活下来的,是被叫做“清彦”的道士。
但这些困苦都比不上明明已经做好的死的准备,却在最后一刻被仇敌救下,这更让清彦绝望。
“杀了我。”
正在包扎自己伤口的男人皱眉,回头看着仰躺在雪中的少年,他心中突然一动,反手又将他提了起来。
“谁教你来这里等我的?”
清彦闭目,一声不出——在不眠的夜里,他遇到了坐在三清殿外松树上看月亮的银发青年,不知为何,清彦对那青年印象极好,那一夜他们相谈甚欢,最后,那青年告诉他,他想要找的仇人会出现在这山峰上。自从那一夜过后,这银发青年就再也没出现过,清彦去找过很多道士询问,却没有一个人见过那位青年,大家都说他是做梦,想了很久之后,他领悟有些事情自己知晓便好,不足为外人道。此时被逼问,清彦决心绝不招供,把这曾经的一夜畅谈隐瞒至死。
男人等了一会,见他着意不理,冷笑了一声,左右看了看,一把将他提起,走到悬崖边上:“此处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既然如此……”
被提住的领子骤然的松了,脚下的空虚告诉他下面便是万丈深渊,清彦闭上眼,伸开了双臂——这一世他诸多不如意,就算是死法都是被他人掌控,不幸的结局却一再无法逃避。
他想着也好,马上就能解脱了,背心却突然一沉。
“祁进!”
随着这声清吟,一阵疾风从脚下逆吹而上,清彦感觉自己不但没有下落,反而向上升起,随后,他便被笼入了一个臂弯中。
“你还要胡闹到几时!”
茫然的睁开眼,清彦模糊的看到飘飞在自己眼前的一缕银发,还有,慌忙跪倒在雪地中,毫无淡定神色,一脸惊恐万分的仇人。
寒冷终于逼入了他的内心,在昏过去的那一瞬间,他突然领悟到了抱着自己的青年真正的身份。
“师祖……”
清彦听见了自己的声音,他睁开眼,发觉脸上似乎盖着湿冷的东西,想要揭去时,一动之下背后一阵刺骨的剧痛,但因这痛,他彻底的醒了过来。
摘去了蒙在额头上沾水的布巾,清彦知道自己刚刚是做了个梦。
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房门敞开着,廊下也没有护卫的道士,清彦躺在榻上愣了一阵,方听见隔着几道院墙外,有人一遍一遍的喊着什么。
蝉声乱耳,清彦眯起眼,仔细的听了一阵,终于明白了是谁在聒噪。
“天策傲血阵下枪将不肖秦城,昨日酒醉冲撞纯阳宫祁进祁真人,今日酒醒深感羞愧,负荆巡城以示悔过,特来领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