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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九章·缨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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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阁典级大人的府邸与广肃侯府隔了大半个皇宫,葛陂本是坐车来的,回时因有壑明同行,便又特意从侯府加备了马车来。不料,壑明却不愿坐车。葛陂忌于他是缇绣的师兄,又见他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无奈之下,只得陪着他走夜路。
礼阁是六阁之中掌管典章制度之处,就职官员尽数是文人书生出身。这葛陂本便是一介文弱书生,加之多年身居高位,出入有车马代行,早已养尊处优得惯了。而壑明的脚程又非常人可比,只见他信步而行,眨眼间,便已到数丈开外。
“大人,还是上车吧。”礼阁随从驱车赶将上来。
早已气喘吁吁的葛陂拭了拭额前的汗水,忽想起什么一般,急忙转身上车,下令随从掉头抄小道回府。
“那炼妖师大人——”随从指着远处壑明的身影,不解地问道。没有人带路,炼妖师莫非会自己寻到典级府不成?
“无须多管。”葛陂急急地低责了一声,便松手放下垂帘来。
随从一扬马鞭,策马往右侧小道急转而去。
壑明听到马车声,回过身来,远远地望着马车从右侧转道而去。一个人,静静地立在街心。冷清的月光下,一袭白衣飘舞如风。
马车到达典级府门前时,已经是华灯初上时分了。葛府随从见葛陂的马车到了,连忙迎上前来掀轿帘。不想,刚伸出手去,葛陂便自己掀了轿帘出来。将擢在手中的汗巾往怀中一揣,便直接跳下车来,往门内奔去。
葛府内已经华灯俱上,灯火通明了。葛陂沿着青石砌就的石径一路狂奔,声声高呼着:“缨娘,缨娘!”
空寂的房屋中冷寂寂地没有一丝回音,一直到穿过客厅和一排堂屋,进得后院花园中,方才听得有个女子清幽的声音缓缓地响起,“怎么了,慌里慌张的?”话音甫落,花圃旁的树枝微微恻动,缓步移出一位素色衣衫的青年女子来,虽是素面朝天,但乌发垂胸,斜插一朵兰花,在清银的月光,却颇有一番凄冷的美艳来。
“炼妖师!有炼妖师要来捉你,你快走!”葛陂冲将过去,朝着那女子急切地大叫。
那被唤作缨娘的女子却惨淡一笑,道:“我被捉了去,不是正好帮你消了一桩烦心事?”
葛陂大急,上前紧抓住缨娘的手,道:“那件事,另作别论!眼下得快些找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等炼妖师走后,我立马就接你回来!”
缨娘望着葛陂冷汗淋淳的脸,知他确是真心地在为她担忧。于是低眉轻轻叹出一声道:“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来了。”
“啊?”葛陂大惊失色,顺着缨娘的目光,怔怔地回过身去,果见壑明不声不响地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了他的身后。“炼,炼妖师——”他的声音开始发颤,双腿随之一颤,便“砰”的一声屈膝跪地,哀声道:“缨娘虽为妖类,但本性纯良,性情温顺,从无伤及一花一草,请,请炼妖师大人,网开一面!”
壑明淡淡地望着朝着他跪拜不止的葛陂,说道:“是你叫我来的。”
葛陂流汗道:“郡,郡主殿下遣人相告,葛陂不得回程请示。葛陂不敢奢求炼妖师大人的原谅,只望能放过缨娘,葛陂做牛做马,没世不忘炼妖师大恩!”
壑明的神情一如既往。“为什么替妖怪求情?”
葛陂回头望了静立在身后的缨娘一眼,当转回来看壑明时,脸上的神情却多了几分凛然,毅然道:“因为,缨娘是我的妻子。”
“人妖结合,更是有违天道。”壑明冷淡如水。掌心处明光闪动,便赫然有一道灵符在手。“花妖,凡间不是你久留之地,回去吧!”
“炼妖师大人!”葛陂见壑明还是要收走缨娘,蓦地吓得脸色惨白。双膝着地地往前冲出几步,本想抓住壑明的手,让缨娘得以逃生,但他奋力一抓,却也只揪住了壑明的衣袍。
花妖缨娘忽然扬唇清冷一笑,道:“葛郎,没有用的。他的是炼妖师壑明俊疾。”
“缨娘?”葛陂不明白。
缨娘移步过来,浅笑着从地上扶起一脸苍白的葛陂,柔声说道:“并不是每个炼妖师都会对妖类心生怜悯的。遇上壑明俊疾,看来是我们的缘份到头了。不过,缨娘这一生能得葛郎如此相待,纵死百回千回,也无憾了。”
“不要,缨娘,不要,只要你不离开我,我什么都听你的!缨娘!”葛陂紧紧地抱住缨娘纤细的身躯,生怕微一松手便会永远失去一般。
缨娘的两道清泪簌然而下,怆然道:“是我不对,我不该逼迫你,我也很后悔,但是现在迟了,一切都迟了——”她忽然仰头向天,让风当着脸庞吹来,将泪水一直吹进发丝,冰凉凉地,一直沁入心底。
“走吧,花妖。”壑明的手掌一翻,灵符上的墨迹也倏地亮了起来,紧接着便如同咒文一般从灵符上飞跃了出来,如一道利箭,一直射入花妖缨娘的体内。缨娘闷哼了一声,纤细瘦弱的身子便如水波般荡漾了起来,渐渐变得模糊,变得不真切起来。
“缨娘!缨娘!”葛陂惊惧地大叫,双壁紧环住缨娘的腰肢,但怀中一空,虽然身影犹在,却已是触摸不到。
“缨娘!”葛陂泪水纵横。渐渐消失的缨娘在完全消失前忽然想到了什么,用尽最后的力气大声叫道:“葛郎,去找我对你提过的那个人!只有他能救我!去找他——”最后一个“他”字拖得老长,然后与缨娘的身影一起消失。
壑明收回灵符,手掌往内一翻,他身后便赫然出现一道凤状的光芒,用尖喙啄过灵符,倏的一道青光,然后各种光芒缓慢消失。壑明低下头望着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的葛陂,平声道:“她不会死。”
葛陂抬着泪眼看着他,带着恨意。
壑明却不知道。“好好修炼,她是可以成仙的。”
葛陂冷笑。当壑明回过身飘然而去时,葛陂突然从地上一跃而起,朝着壑明远去的身影大声叫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懂!不懂得什么是情,什么是爱,什么是厮守一生!神仙?谁稀罕做什么神仙?!你为什么要来破坏我们?为什么!”
壑明回过头来看着他,看着此刻像疯子一样狂跳着乱骂的,平日里文质彬彬的礼阁魁首。沉默不语,他不明白。
中夜,壑明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小巷里。阴凉的风有一阵没一阵地吹着,他的步子却是一步一步不急不缓地走着。他懂的只有法术,但似乎很多事情,用法术无法解释。所以他茫然。
“壑明!”身后忽然响起了真陵轻快的声音。壑明闻声回过头去,真陵快步跟了上来,说道:“刚才在想什么,我叫了你三声才听到。”
壑明道:“有事情不明白。”
真陵扬眉道:“什么事情?”
“为什么叫我去收妖,收了之后,又要来救妖怪?”紫色的眼眸中带着淡淡的迷惑。
真陵哦了一声,道。“你是说葛大人在叫你收了妖之后,又想把妖怪救回去?”壑明点头。真陵沉吟了一会,随即笑道:“他一个文弱书生,能从一个炼妖师手中救走妖怪的话,那倒是天方奇谭了。就让他救,我真是想看看怎么个救法?”真陵笑得愈发开怀了。看来今晚上,他的逍遥日子过得还算舒心。
壑明道:“不是自己救。是找傲烨来救。”
“傲烨?”真陵惊了惊,回过头看着壑明平淡如水的脸庞。“是葛陂亲口告诉你,他要找傲烨来救那个妖怪?”
壑明道:“是花妖被收走前叫葛大人去找她对他提过的那个人,我在葛大人的心中读到了傲烨这个名字。花妖所指的那个人,大概就是傲烨吧。”
“傲烨——”真陵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向来轻松懒散的目光,这时都无端地严肃起来。
而当真陵把这一消息传达给御奕公主时,御奕公主脸上的神色更比真陵还在肃穆上百倍。在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后,忽开口道:“看来,必须尽快进宫一趟了。”
缇绣插话道:“这一切真的都是傲烨在搞鬼么?”
御奕公主道:“恐怕是。”
缇绣回想近来几日发生的事情,试着将一件件事情串联起来。“我算是明白了!”缇绣大声道,“花妖既然与傲烨有关联,那皇帝舅舅的突然昏迷不醒,肯定也是傲烨暗地里差他那些妖怪干的!然后诓我上朱颜去索取四皇灵珠,为的是趁机据为已有,提高他自己的法力!傲烨那家伙,竟然敢养妖怪害皇帝舅舅!我去找他算帐!”
真陵拦住一怒之下,便要往外冲去的缇绣,淡淡道:“恐怕还不止这些。”
缇绣惊了惊。御奕公主在身后道:“绣儿不要冲动。既然皇弟是为妖邪所惑,那首要之急,便是先救醒皇弟。明日真陵便随我进宫一趟——”
“那壑明师兄呢?”缇绣插口问道。
“这——”御奕公主面带难色,“这其中有些话——”
“怎么了?”真陵沉吟了一下,问道,“可是因为壑明师弟眼眸中的紫色?”
“啊?”缇绣惊呼了一声,不敢思议道,“这个时候,母亲还顾忌这些做什么呢?”
御奕公主正色道:“非是我到这时还畏首畏尾,只是皇冉自来认为紫乃是妖邪之色,是动乱国家的先兆,这种说法,在皇冉皇族贵胄之中,愈见弥盛。现在正值皇帝昏迷不醒,宫内流言纷纷,多加揣测的时候,壑明一旦出现,后果不堪设想。”
缇绣反驳道:“母亲方才不是说当务之急是救醒皇帝舅舅么?只要壑明师兄能救醒皇帝舅舅,谁又敢说上一句?而且皇冉族向来对禁忌紫色的这种荒唐的传统,自此也可以不攻自破了!”
御奕公主瞪了争锋相对的女儿一眼,又沉声长叹道:“如今宫中的形势,你不明白。就算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会出问题,也绝不能轻易尝试。就像是高手对奕,一子错,导致的将会是满盘皆输啊。”说罢,她便移步来至壑明面前,抬眸望着他冷淡得不见一丝情感的脸庞,柔声说道,“壑明,并非是我看轻你的能力,只是现在正值多事之秋,我们都是为了一切能够平息如初而来的,若是因为你的出现,而使得出现的一丝转机重新灰飞烟灭,这岂非是枉自了我们的初衷了。你能明白么?”
壑明淡淡道:“明白。”
见他如此说,御奕公主暗自松了口气。真陵却奇怪地睁了睁眼睛,有些不可思议地回头看向壑明,这其中有许多重复杂的关系在,他竟然明白?就算有一千种可能,真陵也不相信,壑明那个只装了一堆法术的脑袋,居然能想得明白这么复杂的政治问题?
在告别御奕公主出来,回到他们暂住的养心堂后,真陵拦住正要回房睡觉的壑明,半眯着眼睛问道:“御奕公主最后说的那个问题,你真的明白?”
壑明睁着一双纯澈的眼睛,淡淡道:“明白。”
真陵更惊奇了,换了个站着的姿势,又道。“明白什么,说来听听。”
壑明道:“御奕公主不想让我进宫降妖。”
真陵点头,这是基本上就是御奕公主的话中很浅显的意思,不用说也明白。“原因呢?”
壑明道:“当初我要收小狐妖,缇绣师妹不让我收,刚才我收花妖的时候,葛大人又恳求我不要收花妖,御奕公主不让我进去收妖,应该也是差不多的原因。”
“果然还是不明白啊!”真陵用扇子轻撞着额头,低眉轻笑出声。壑明又接着说道:“我觉得有些奇怪。师父教我法术,教导我降妖除魔,让误入尘世的妖怪经过炼妖师的手,重归到它们天然归属的轨道上,潜心修炼,求得正果,得道登仙。但是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不想让我将妖怪收去呢?”
真陵无言地望着壑明迷茫的神情,心中一股悲怆之感油然而生。“壑明实在不适合存在在这天地之间,擎山师伯考虑到了壑明,却忽视了世间的存在。”暗叹着上前拍拍他的肩膀,柔声宽慰道:“错的是那些人,壑明一直都没有错。就按擎山师伯的教导做下去,做壑明自己认为是对的事情。”
壑明回过目光来看着真陵,又不置可否地回过身去,推门进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