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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   剩下的事李锐是一点儿印象也没有了。
      他只记得自己低着着头在灵堂上跪了很久很久,每一双不一样的鞋从他面前走过,他都深深地弯一次腰,就像他旁边跪着的姐姐们一样。
      姐姐们都哭得很厉害,最小的他反而显得最冷静。
      他没看见父亲,估计是在门口忙活了。大姐二姐是已经出嫁的了,这次回来也带来了姐夫们,难得的团聚,却是没有一点儿可喜的。三姐自是哭得厉害,而离他最近的四姐更是哭得连眼睛都肿得张不开了,脑袋不经意间就轻轻地靠在了李锐的肩上,泪水打湿了他大半个肩头,他也一动不动。
      他知道的,从今天起,他就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没心没肺地笑得肆意的孩子了。
      他不会再和别人嬉闹弄得一身脏了,因为没有人会帮他洗了;他不会再故意惹他爸生气了,因为没有人会帮他拦着了;他也不会再藏着脏兮兮的饭盒回家了,因为没人会帮他收拾了。再也不会了。
      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是在父亲身下成长的顶梁柱;他的肩上担负的不仅是四姐的泪水,还有一个家。
      丧事办得很简单,一切都有序地进行着,大家都变得很沉默,整个偏厅就只有一些女眷的哭声在低低地回荡。
      平静很快地就被打破了,一位西装革履的陌生男人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面无表情的父亲和一对与父亲年纪相仿的夫妇。
      直到那男人和那对夫妇上完了几柱香,面色沉重地跪了下来,人们好像才反应过来。
      最先扑上去的是年仅二十的四姐,她像忽然发了疯似的,扯着那男人的头发,对他又推又打,嘴里不停地叫骂着,喉咙里发出凄厉的的喊声。声音嘶哑得几乎没人能听得懂她在说什么,但只有一句话是最清晰的,断断续续地回荡着:“是他.......是他!.就是他!”其他的姐姐们忽然就明白了,一个个都扑了上去,姐夫们一个也没拉住,就连舅老爷都被气得不停哆嗦,手里的拐杖敲得地板咚咚作响。
      那男人始终不发一言,沉默地任打任骂,连眉头都没皱一下。而他身后的老夫妇则不停地叩头赔罪,泪如雨下。
      “够了!”父亲终于还是开了口。
      “你们老妈的死是个意外,她老眼昏花,横过马路!交警已经判了下来了,这.......这位先生没错,他只是没来得及踩刹车!后来即使这位先生及时地把人送了医院也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说完这话,李锐的父亲已经红了眼了,姐姐们也都安静了下来,就像忽然被折断了提线的木偶。
      “是你吗?”李锐走到那男人跟前,轻轻地问道。
      那男人似乎有些诧异,但还是认真地回答了,“......是我。”
      “啪!”
      李锐用尽全身的力气扇了那男人一个耳光,那男人很快就肿了半边脸。
      “..........”男人依旧无言以对。
      “李锐!”那是父亲的声音,一夜不睡的嗓子带着充血似的喑哑,阴涩地仿佛雨天的砂砾。
      “知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李锐却像忽然变了个人似地大喊大叫,“我都知道!!”
      话毕,他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却谁也没敢拦他。
      他的声音比砂纸还硌人,一下一下地擦着人们的脸上的泪,那是一种连血肉都模糊的疼痛。

      那一天,他一路横冲直撞,一回到家就扑到了床上。
      他没有再哭,也没有再闹,只是深深地吸着枕头上的阳光,无尽的泪流在心里,酝酿发酵。
      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东西。
      比如母亲右手食指上的痣,又比如左手上那几点星星似的小小的烫伤的疤。
      那时候呀,李锐不过还是个刚到他爹膝盖高的小屁孩,终日懵懂着却笑得格外乖巧。
      也不知道是怎么着的凉,小屁孩忽然就感冒了。
      明明是热夏,明明是整天被母亲姐姐埋在棉衣里长大的孩子,却忽然感冒了,而且一病就是好几天。这把他娘急得呦,整整三天都没心情给他爹烙饼子下酒!他爹心里那叫一个不平衡,于是一得空就揪着自家幺儿的鼻子叨念着威胁他要把他的小鼻子割下来下酒!
      小孩子当时话不多可心眼小着呢,于是寻了一天故意跟在他娘屁股后面跑,处处献殷勤把他娘哄得高兴不说,还非要陪着他娘一块儿守炉子。
      他还记得那天煲的是瘦肉炖蚌儿花,是当地老人家都知道的土方子,小孩感冒咳嗽吃是最好不过的了,清热解毒还去病气。
      他就那样乖乖地蹲在炉子边儿上一边听着他娘唠嗑一边盯着炉子上的瓦锅笑。
      眼瞧着煮得差不多了,他娘才站起来一手揭了锅盖,一手拿着勺子放了盐,细细地拌着,又用食指沾了汤尝了尝味儿。
      这时候,李锐却忽然指着锅里的一块瘦肉蹦了起来,“妈!爸把我的鼻子煮了!”话里还带着点儿小哭腔!
      他娘被他这么一唬吓得够呛,手里的勺子一下子没拿稳就砸进了锅里,激起的汤滚烫滚烫的,眼瞧着就要往李锐的小脸蛋上溅!他娘也不知道怎么忽然就那么灵性了,双手一捞一捂,李锐就远离了危险的炉子,那些溅起的热汤一点儿都不含糊地打在了他娘的左手上!
      李锐一看就傻了眼了,小小的孩子还不懂得什么叫内疚后悔,什么叫心疼难过,就觉得自个儿的小心肝好像也被烫着了,疼得很,眼泪哇地就涌了出来。
      这眼泪一出来又把他娘给吓着了,自家孩子可不是那些个爱哭包啊,难道是烫着了!连忙又拽过孩子上上下下翻来覆去地瞅,一点儿小伤疤都没找着才放下了心来。
      可这心一稳下来呀,就不禁想起孩子刚才好像喊了句什么来着,什么爸来着?还有鼻子?!
      李大娘眼珠子一转就把她大半辈子积累的对李老爹为人的了解与种种不堪的臆测(李老爹原话)全都使上了,瞬间就得出了与事实相去不远的标准答案!好呀你,李老头儿你这个老不正经的,又欺负儿子了是吧?今儿还差点把我儿子给烫着了(......这还真冤枉了)!看老娘今儿不把你给煮了!!越想越心惊越想越愤慨,也不觉得手上火辣辣地痛了,更不怕勺子烫了,李大娘一把捞起勺子来就气冲冲地往外去了,那架势明显是要在沉默中爆发了!
      李锐小娃儿也急了,也顾不上内疚难过了,只好一个劲儿地迈着小短腿跟在他娘身后边喊边哭,“妈,手!您的手啊!!”,小胖手里还一个劲儿地甩着从桌子上扒下来准备当绷带使的破抹布......
      结果呀.......结果就是他娘的手当时瞅着没多大事儿,可没过半天就起了好几个小水泡,瞅着都吓人。最后即使敷了药也还是留下了星星点点的疤。而他爹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敢揪过他的鼻子了。那时候多好呀,大姐二姐也还没嫁,四个姐姐都坐在门槛上笑得欢呢,多好呀。
      多好呀。
      李锐想着想着就忍不住轻轻地笑了,笑得很轻,却还是把眼里的泪给震落下来。刚开始不过是轻轻的几道痕路,到最后却汇成了汹涌的泪河,连母亲给他亲手缝的小枕头都打湿了半面......
      妈,对不起。
      明明说好了不会哭的。我是我们家的男子汉嘛。
      以后不会再哭了,真的。
      所以。
      现在就让我哭个够吧,我知道你不会告诉别人的对吧。
      ......
      妈,我想你。

      就在那道门外,那个男人来到了他的房门前面。
      他安静地跪坐在门边,没有敲门,也不曾言语。门后少年压抑的泪仿佛也流进了他的眼里,血红的纹路是盐水祭奠后的留下的痕迹。
      直到天幕降下,直到星星挂起,直到姐姐们的叫骂声和父亲的又一次喝令声再次响过,他才缓缓地起身,默默离去。
      而他身后的那扇门,由此至终都不曾开启过。

      他说,他的名字叫唐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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