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盗风月》弄清风

57、此刻，夜色正浓

　　三日后，百里府前。

　　“还有最后一件事。”无寒笑着，那水墨清荷般的笑靥中，已不见几日前那副悲伤的模样，他就这样看着百里，却是出乎百里意料地，微微地弯下了身，“若我出了什么事情，麻烦你代我照顾小蛮。”

　　站在马车前的百里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她忽而伸手抓住了无寒的手，感受到其中微凉的温度，郑重道：“我们都会没事的。”

　　府里的门房，马车的车夫，随性的丫鬟，诧异地看着自家小姐这好不矜持地举动，看着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男子堂而皇之地在府邸门口与自家小姐拉拉扯扯，思忖着要不要进去禀报给护女心切的镇国公大人——这个面目俊朗的男子一早就来府邸前面等着，难道就为了来说这句句话？

　　而事实上，无寒就是专程来说这几句话的，换一种说法，也可以说他就是专程来托孤的。一切计划已经定案，就等实施，在没有未来可以保证的时候，对他而言最重要的就是确保小蛮能够不受牵连地、好好地活下去。而百里，无疑是那一个最适合托付的人。

　　时候已经到了，马车载着百里渐渐远去，奔向几个街区外的皇城——那个一切开始的地方。

　　知道有人在自家门前勾搭他孙女，气急败坏的镇国公奔到门口时，门口只剩下了几个还在面面相觑的门房。他们看见自家主子吹胡子瞪眼的，连忙伸手指了一个方向，把罪魁祸首招供。

　　镇国公抬眼望去，却见早晨空旷的街上，一个身影慢悠悠地渐行渐远，踏着晨光，披着厚厚的狐毛大氅。

　　这一个背影，似曾相识。镇国公脸上的怒气飞快地消散着，转而露出深思的表情。

　　今日，是天启六年十月十日，太子五岁的诞辰。一干大臣与皇亲国戚受邀入宫，为太子庆生。这本该是普天同庆的一天，但是镇国公却在那个模糊远去的背影上，嗅到了烽火的味道。而当他将目光收回，投向皇宫时，他恍惚间看见了那个皇权更迭、宝座易主的——流血之夜！

　　风和日丽的黑街上，一切暗流仿佛随着黑四爷的胜利而告终。可是今天，当人们看见那一个个已经蛰伏多日的恶汉纷纷从各个阴暗的角落里钻出，大摇大摆地走在黑街上时，人们不由感到一阵心惊，甚至有些人，依稀看到了他们藏在袖中的刀剑。

　　皇宫的守卫处，城内的城防司里，一派忙碌景象。太子的寿诞在即，警戒是头等大事。但就在底下的士兵忙碌地穿梭来回时，他们并没有留意到，在屋子里发号施令的人，已经不是原来的上司。或者说，他们的眼界太低，根本不知道这意味真什么。

　　阴森幽暗的碧落府里，往日的冷清被一扫而空。府内的在职人员望着自己的同伴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被召集了回来。而那个最深处的小院里，那个笑容宛若邻家少年的大人，在长久的沉默后，终于命令身后的女子搬出了秘藏的黑匣。

　　细小的变化在上京的每一处上演着，正如一根根极细的丝，交织起来，却成了一张铺天盖地的透明的网。那么，这张网等待的猎物是谁呢？这张网上的最后一根丝又在哪里？

　　你看，清晨的帝国，兀自从沉睡中苏醒。一匹快马，踏破了平静，奔进了皇城。那马上的人哟，坚定的目光，穿透了宫闱，落在了那一袭黄袍加身的身影。

　　御书房内，正值中年的皇帝正负手看着墙上的一副字画，大红人闻大公公躬身站在他身后，不敢有丝毫的打扰。他知道，这是这位皇帝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他每每望着这幅由他老师兼义父亲手所撰的字画，陷入长思。闻大公公一直很遗憾，没有见到过这位传说中的临川陆翁，这位德高望重的书法大家，究竟是怎样培养出了惊才艳艳的五个起义军领袖。

　　追根溯源，那个人，才是这个统一王朝的真正缔造者。而他在死后，也理所当然地得到了下至平民，上至天子，所有人的尊敬与缅怀。

　　可最令闻大公公不解的是，为何这么多年来，这位皇帝望着这幅字画，望着他昔日恩师义父的目光里，总有种隐约的……愧疚与不甘？闻大公公从来不敢把这个想法透露给任何一个人，他更希望自己的感觉是错的，可是有着一副玲珑心思，深谙察言观色之道的他却知道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但不久之后，他的疑惑也许就能迎刃而解：这包含审议的眼神里，隐藏着的是历史的真相。那是不同于史书里歌功颂德的，饱含着鲜血与恶的真相。

　　良久，皇帝收回了目光，深沉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闻知，什么事？”

　　“回禀陛下，是太子殿下。殿下听闻商小姐已经平安脱困，嚷着要见她。”

　　“谁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他的？”对于儿子的脾气，皇帝感到一阵由衷的无奈，他每每想要好好教导训斥这个小家伙，但护犊情深的太后总是拦在前面。思及此，他挥挥手，道：“传令下去，派人速速接她回京。顺便跟商卿说一声，等见到了女儿，立刻让她进宫一次，就说……太后要见她。”

　　“是。”闻大公公领命而去。

　　御书房里便只剩下了皇帝一人，他背着手来到案前，拿起桌上的奏折准备批阅，但看着上面的字却一个也看不进去。他的眼皮，不听话地跳了起来。

　　酉时二刻，晚宴正式开始，各路人等齐汇太微园。

　　主位上的皇帝举杯与百官同庆，皇后与两位贵妃陪同左右。穿着正式，粉嫩可爱的小太子坐在离皇帝不远处，忸怩地赌着气，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好奇地张望着，但又不敢乱跑，唯恐惹他老子生气。

　　因为有皇帝在，文武百官、皇亲国戚们都矜持着，保持着一派大方得体又和乐融融的气氛。而在这幅乐景图中，最耀眼的莫过于镇国公的孙女，上京第一才女百里烟楼。与往日的素装不同，她今日特地打扮了一下，一袭贵气逼人的紫衣，嘴上擦了淡淡的朱红，脸上略施粉黛。头发盘了一个现今最流行的发髻，一只斜插的金步摇反射着魅惑的光泽。就连皇后娘娘，都忍不住夸赞了她一句。

　　她被小太子特许坐在他身边，坐在全场瞩目的焦点之处，自然是吸引了全场的目光。尤其是那些王公贵族的子嗣，看着她的时候眼睛都要掉出来了——这也难怪，百里烟楼一向是大家公认的梦中情人，而且她一向自视甚高对旁人不假辞色，这也应了那句话：往往得不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这时，看着百里的不少人又不禁想起了那个在湖边垂钓的身影，想起那个惹人嫌的小白脸就是一肚子气。但此刻想他实在颇为扫兴，美人当前，还是想办法讨好的好，说不定谁就能抱得美人归呢。

　　众人这样想着，看着百里的目光也就越殷切。但碍于皇帝在，长辈们都在，谁也不敢出来献丑。但很快，他们就笑了。闻大公公跑进来不知在皇帝耳边说了什么，皇帝就站起身来摆摆手让他们自行玩乐，与闻大公公走了。

　　一干人面面相觑，虽不知皇帝到底为了什么事把他们都晾下，但皇帝走了，他们反而松了口气，互相之间说话也没有那么顾忌了，场面反而热闹了起来。

　　这时，小太子也活跃起来了。憋了半天，老子终于走了，小的还不出来闹？他乐呵呵地就蹭着百里要玩，百里与他嬉闹一番，终于是抵不过他那双乌溜溜地无辜的大眼睛，笑着站起身来，先是对场内在座所有人鞠了个躬，而后道：“小女斗胆，奉太子之命，与诸位传几句话。”

　　说着，她笑着拍拍手，随即便有十几个侍女从身后鱼贯而出，各自手里端着精致的白玉酒壶，穿梭在席间，给每个人倒酒。

　　“太子殿下今日甚是高兴，特地命人拿来宫中珍藏的陈年佳酿，与诸位品尝。”百里笑着解释，那明媚的笑靥瞬间秒杀了一干人等。镇国公看着自己那美丽不可方物的女儿，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酒杯，脸上从容淡定，但握着酒杯的手却踟蹰了一下。

　　是哪里有什么问题吗？镇国公想不通，但太子赐酒，又适逢这喜庆日子，他只好跟着人群将酒杯遥遥举起，给太子还礼，而后仰头一饮，将疑问吞入腹中。

　　小太子此刻甚至兴奋，抓着百里的衣角不知在说些什么。众人似乎也被这个虽身在皇室但仍旧天真可爱的孩童感染了，席间不时发出阵阵笑声。

　　百里依旧充当着类似传话人的身份，在她那美丽的笑靥和令人舒缓的温言中，场面愈发热闹了起来。

　　镇国公终于忍不住和商大人交换了一个询问的眼神。此刻，夜色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