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狐自家中来》花匠先生

120、桃夭【四】

　　第四章谁是最值得的人

　　桃夭站在木制的长廊外，仰着脑袋望向高悬的日头，她眉心紧锁，嘴角微微下沉，看上去像是生气，又像是忧虑。
　　木星捧着碗水走到她身边，轻声说道：“桃姑姑，外头太阳这么大，你不怕晒吗？”
　　桃夭接过他的水，一饮而尽，笑道：“不怕，我喜欢太阳。”
　　木星若有所思地点头，“所以姑姑最喜欢大哥吗？”
　　“诶？”桃夭不解。
　　木星笑着解释道：“因为哥哥就是太阳啊。”
　　桃夭哈哈一笑，“他倒确实是太阳。”
　　身后的房门“嘎吱”一声响，木潸从房内走出来，她看向桃夭，笑道：“睡了。”
　　桃夭点头，“那就好，吓坏她了。”
　　“正好让她明白世事险恶，她一个小女孩，在没有办法保护自己的年纪里就应该乖乖接受旁人的保护。”木潸摸摸木星的脸，俯着身温柔地笑，“木星，去帮你大哥收拾行李吧。”
　　木星点点头，往长廊的另一边走去，他的脚步沉稳安静，丝毫没有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浮躁与冲动。
　　桃夭盯着木星的背影，笑道：“你这三个孩子里，最让人省心的便是他。”
　　“最省心的是他，最操心的也是他，”木潸苦笑，“他把自己藏得太深，不让任何人接近，我怕他压抑太过，容易积郁伤身。”
　　桃夭颇为赞同，“老大和老幺都像爸爸，唯独老二像你……这族长之位，恐怕也是要传给他的吧？”
　　木潸站在桃夭身边，与她一同望向刺目的正午骄阳，“……那孩子，心里比谁都清楚。”
　　桃夭叹气，又不知能说什么，便沉默下来。
　　木潸笑笑，拍着桃夭的肩膀笑道：“这次多亏了你，谢谢。”
　　桃夭斜睨木潸一眼，笑道：“他们三个喊我一声姑姑，我又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我这些年别的事都看开了，最讨厌的只剩下欠别人人情，而恰恰我就欠着你们天大的人情，啧，真不爽。”
　　木潸被她的语气逗笑，“你啊，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桃夭瘪嘴，不以为然。
　　木潸笑了会儿，正色道：“我听说你们在林子里被陌生人搭救了？”
　　“没看清楚，”桃夭“嗤”地一笑，“况且也不知道是不是人呐。”
　　漫山遍野的荒林，无意间碰上的东西，妖、魔、鬼、怪，都有可能。
　　桃夭说道：“我要回去了。”
　　木潸点头笑道：“明晚给笑烨过生日，记得要来。”
　　桃夭摆摆手，一袭粉霞似的长裙在干燥的长廊上划了个圈，头也不回地走了。

　　正午的小山坡上阳光明媚，照得人熏熏然欲睡，桃夭折腾了一宿，这会儿已经累得睁不开眼，她拉开院子的篱笆门，拖着脚步推开从来没上过锁的大门，几步晃到卧室里，倒头就睡。
　　这样的天气最适宜午睡，桃夭几乎是一闭上眼，立即便睡了过去。
　　桃夭是一只桃花妖，但凡是妖，只要不好斗喜凶，不去招惹危险，便都能长生不死，与那些真正年迈的老妖精相比，桃夭其实还很年轻，可她静了太久，等了太久，岁月在她身上好似成倍地拉长，又好似一夜之间缩短，她忍受着这种水深火热的煎熬，不知不觉间倒好像老了许久许久。
　　心态上的苍老，连带着身体也一日不如一日般，一点点负荷，都能压得她喘不过气。
　　桃夭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这样温暖的一场午睡，她又侧着身，被压到的一边嘴微微张着，晶莹的口水不知不觉便流了下来，晕湿青草香的健康枕。
　　她做了个梦，梦见不知几年前，青狐带着青青来看她，也是在那片小树林里，她正坐在彼时正孱弱的桃花树下发呆，青狐人未到声已至，他远远地招着手，用一种十年不遇老乡的情怀大声喊她的名字。
　　在他的身后，青青慢慢地跟着，她总是慢慢地，好像从来也没什么事能让她着急，但桃夭知道，一旦有事发生，她也能变得非常快，甚至比青狐还快。
　　青狐的到来炸翻了所有小朋友的心，尤其当他显出原形，更是立即被围得水泄不通，只剩下青青一人陪在桃夭身边，两个女人一道沉默，竟也过了一个下午。
　　傍晚的时候，木潸驾着精卫鸟来请所有人上北楼吃晚饭，青青终于打破沉静，问她这几年过得好不好。
　　桃夭笑了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那一天，青狐和赵煜喝了很多酒，桃夭帮青青把酒鬼青狐架回房间里后，青狐忽然醒了，他用神志不清的一对眼死死盯着桃夭，半晌后叹气地说：“桃夭，你要活下去，只要活着就会有希望。”
　　说完这句话，青狐眼皮一撩，咕噜咂着嘴睡了，留下青青和桃夭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窗外忽然响起闷雷，轰地一声，吓得桃夭从梦境里立时苏醒，她迷蒙地望着窗外，低头瞥见枕头上的湿迹，忙拿手背去抹嘴角。
　　嘴角干干的，没有任何口水的痕迹。
　　桃夭舔舔嘴唇，浑不在意地起身关窗。
　　窗外不知何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雨水已经打湿窗下的小桌子，她探身去够窗沿，一不留神，脸上和前襟都被打了个湿透。
　　“砰！”狠狠甩上窗户，桃夭抹开湿漉漉的额发，屋内光线昏暗，她揉着眼，恍然觉得卧室门外有道白影一闪而逝。
　　桃夭惊觉，赶紧冲出卧室门外。
　　可门外除了那一套简单家具外，哪里有什么人影。
　　桃夭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心里莫名一凉。

　　“鬼？”木潸弯着腰从水盆里捞出一大把青菜，面带惊诧地看向蹲在水盆边上的小女儿，“哪里来的鬼？”
　　皎皎的手上包着纱布，小小一团蹲在木潸脚边时，看起来格外乖巧可爱，她瞪圆眼，粉嫩的小嘴撅得老高，一脸严肃道：“姑姑家有鬼，我听大哥和二哥说的，白色的鬼，会飞，走路有声，但是看不到。”
　　木潸抱着还在滴水的青菜往厨房走，皎皎站起身，小步地跟在妈妈身后，用力强调，“真的！”
　　厨房的大婶接过青菜，朝皎皎嘴里塞了一粒脆花生，皎皎嘎嘣嘎嘣地咬，头一歪，看到门外的桃夭，立即笑了，“桃姑姑！”
　　正在切菜的大婶微笑道：“桃姑娘，来得早啦！还没开饭呢！”
　　桃夭走近厨房，笑了笑，“我来帮忙。”
　　皎皎吞下了花生，学大婶喊桃夭，“桃姑娘！”
　　木潸乐了，“没大没小！”
　　桃夭卷起袖子，笑道：“没事，她多叫几声就不叫了，你越不让她叫她越爱叫。。”
　　赵煜木潸的三个小孩都喊桃夭姑姑，这自然不是因为她和赵煜有什么亲属关系，而是赵笑烨小时候也学别人喊桃夭姑娘，被赵煜揍了一顿后终于答应改口，可是他小孩脾气，到最后也只是自鸣得意地改了一个字，变成喊她姑姑，老大这样喊，剩下的老二老三自然依样画葫芦，这期间谁也没想过要纠正他们，于是“姑姑”这两个字不自觉也就唤了十多年。
　　木潸想起皎皎刚才说的话，忙问桃夭道：“你那屋子的‘鬼’是怎么回事？”
　　桃夭满脸的不自在，低声笑道：“没事，应该是我的幻觉。”
　　木潸瞥了眼脚边仰着头满脸好奇的皎皎，笑着转移了话题，“诶，晚上就留在这边休息吧。”
　　桃夭抿着唇笑，并没答应。

　　因为是大小孩赵笑烨的成年生日，厅堂里早早便挤满了人，男女老少什么样的都有，不得不说赵笑烨的人缘确实好，他除了对女孩子的心思太迟钝外，对人的义气和热情从来都是发自肺腑的，当年赵煜给他取名笑烨，便是希望他能一辈子笑得堪比阳光灿烂。
　　他也确实做到了。
　　生日晚宴足足摆了五大桌，村民们热热闹闹地挨在一起，时不时爆发出快乐的笑声。
　　木潸看着被人群拥在中央罚酒的赵笑烨，眼眶忽然便泛红了。
　　桃夭坐在木潸身边，对她的神情看得分明，便替她满上一杯酒，安慰道：“孩子们看到会心疼的。”
　　木潸吸气，喝下桃夭倒的酒，笑道：“看了他十八年，想过终有一天要分离，却没想到真到了这一天，居然这么舍不得。”
　　桃夭看向被灌得红了脸的赵笑烨，悠悠然叹口气，“别说你，连我都有点舍不得。”
　　木潸转向桃夭，笑道：“这些年，真不知道如何谢你。”
　　桃夭微微睁大眼，“谢我什么？”
　　“谢你在我无暇顾及他们的时候，帮我照顾他们。”木潸诚恳地举杯，“村子里的小孩都喜欢你，他们看得分明，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还说你不是刀子嘴豆腐心，连小孩都骗不过。”
　　“那是他们太傻太天真。”桃夭一干为尽，她知道木潸还有话要说。
　　果然木潸又说道：“我是一族之长，我的小孩会是将来的族长，我和他们，现在和未来都要背负上整个家族的命运，再加上兆族人命运本就不堪，北方一场大火，说不定我们就没了，一旦误信他人，说不定就要死于非命，兆族人对于别人或许是万能的，但对自己，永远都是不能的。”木潸的手指轻抚酒杯，眼神迷离中夹杂着复杂的情绪，有畏惧，有不舍，有希望，也有凄凉，“我看着这些孩子一天天长大，想到他们的命运，心里就会难过，可不管怎么样，他们始终是大自然赐给我们的神迹……每一个小孩，都是神迹。”
　　桃夭喝下一口醇香的女儿红，她知道这酒原本是木潸的陪嫁，如今却成全了她儿子的饯别。
　　木潸抹了抹眼角，她的眼尾有着淡淡的皱纹，这是自然的衰亡，她像每一个兆族人般，从不隐藏，“我和小煜总有一天会比孩子们先走一步，到那个时候，桃夭，你能真正成为他们的姑姑，替我照顾他们吗？哪怕他们都已经成为大人，哪怕他们……”木潸忽然说不下去了，她难过地闭上眼。
　　桃夭叹一口气，紧紧握住木潸的手。
　　兆族的孩子一生下来就会被送到村子里扶养，他们像古老的兽类实行家族式集中抚育后代，孩子们的父母却要在外工作，一年中见不上几次面，等到孩子长大，这些孩子便被送往世界各地，有的会回到父母身边，有的独自闯荡。
　　分离是为了生存，无计可施。
　　大部分父母会选择陪在初离村落的孩子身边，以保障他们的安全，可木潸和赵煜不行，他们的肩上压着的是整个家族。
　　这种可怕的不安全感才是最折磨木潸这个母亲的。
　　桃夭没有母亲，她孕育于自然，又是被一只性格古怪的老狐狸带大，这辈子估计也不会成为母亲，她承认她不懂木潸，但她愿意理解并接纳她的恐惧与不安，就像很多时候，她也希望有人能替她承担自己的孤独与绝望。

　　赵笑烨十八岁生日的那一晚，大半个村子的人都喝醉了，其中包括从来没醉过的桃夭，她醉醺醺地往家走，拉开篱笆门，推开木门，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踉跄着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作者有话说

　　嗷呜~节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