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里墙外》珩行天下

17、从Via Appia Antica开始

　　Via Appia Antica（古阿庇亚）是路名。青色大石铺整成的大道，在深绿如云的卡拉卡萨松的树荫下，天高云阔，的确引人遐思——但其实这也就是两千多年前罗马人对高速公路的一种理解。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从来不是为游客准备。正如秦朝的车同轨，都是政治军事的产物。只是人们今天听见“古”，听见“公元前”，听见“两千年”，就有了迷思，就比较容易醉，一如所有意志不坚定的游客容易将金钱失落在琳琅满目却并无实用的纪念品中。公元后，还有一个人在这条路上走过，留下了一个传说，这个传说甚至继续衍生出了一个教堂。这个人就是圣彼得。

　　“据说是这样的，”伍袁满脸堆笑地站在这雨后光滑明净的青石路上，开始了富有个人特色的旅游介绍，“据说尼禄皇帝想搞城市规划，可是没人附和，据说尼禄一狠心，干脆放把火烧了罗马，想不重建都不行，然后尼禄说这把火是基督徒干的，然后就是屠杀基督徒，然后彼得就开始跑路了。彼得好不容易跑出城，结果在这条大道上碰见了基督，彼得赶紧问他——Domine Quo Vadis，这是拉丁语，意为‘主啊，您去哪里’。估计跑路跑得六神无主的彼得想的是跟着大老板走呢，总是没错的。哪知道基督回答：‘我回罗马去再让人钉在十字架上啊。’彼得一听，立马心里就瓦凉瓦凉的了，心想，你都死了，就算复活了，也升天了，就算你肯让人钉，你让人家罗马士兵怎么钉？可谁让彼得摊上这样的博导了。博导说殉教是个好题材，你就不能说摩西也曾经逃出埃及。估计彼得最初也是这样想的，摩西连红海都敢跨，我出个罗马城算什么。可现在博导发话了论文要重写，你就不能说你觉得你原来写得还不错。彼得没办法，只好回罗马城去让人钉到十字架上了。博导让你写同样的题材，你还不能抄袭，所以彼得是头朝下钉上十字架的。同样的题材以后的塞巴斯蒂安就写得更痛苦了，正着钉反着钉都有人写了，你说他总不能让人横着钉吧，最后基本上是被乱剑射死，算是有点新意。所以说，写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是你的博导。后来有基督徒为了纪念基督给予彼得的这次具有决定意义的论文指导，在他们相遇的地方，在Via Appia Antica路边，修建了一座教堂，就叫 Domine Quo Vadis 。据说在彼得殉教的地方，修建了今天的梵蒂冈的圣彼得大教堂，里面有彼得的坐像，他举起一只手，竖起两个指头，大概是想教育后人——毕业论文写两次哦。”

　　侯雨难得地笑得有些止不住：“你从前带团，没有遇到过宗教人士？”
　　“没有啊。纯宗教人士到了这儿，早去梵蒂冈看上帝了，哪会来跟我废话。”伍袁回答地理直气壮，叹口气又道，“其实导游吧，第一任务拿回扣，第二就是陪人废话。”
　　“有没有第三？”
　　“第三跑腿啊。”
　　……

　　一路闲话过来，走过只有青草满地的 Circo Massimo (马西莫环形竞技场)，就是古罗马斗兽场了。那叫一个人多。伍袁顿时觉得他们二人宛如是从满目凄凉的旧社会嗖就穿越到了热闹喧哗的新社会。而且这新社会的门票似乎还不便宜。
　　伍袁拿着昨天在冷冷清清的博物馆就已经买好的“Roma Pass”，走到专门通道前，亮一亮，就领着人直接越过长长的等待队伍，通过安检，进了围墙，绕场半圈，刷卡验票，右拐，几步穿过高高穹顶的通道，那斗兽的大圈地就在眼前了。

　　上层下层两圈走下来，伍袁算着时间差不多了，就委婉地提醒了一下：“其实，斗兽场斗兽场，没有了斗兽，也就没什么好看的——”
　　旁边一个刚刚照完相的富态的新潮的太闲了就不知死活的同胞小哥却突兀地接了句，带着嘻皮笑脸：“那你跳下去啊，你跳下去不就有得看了。”
　　伍袁冷漠地回头，冷静地回答：“那也还要你蹲在那中间啊，不然我斗什么。”
　　那人的同伴哄然大笑，小哥脸上挂不住，那神色就有些狰狞起来。侯雨很自然地拉过伍袁在身后，淡淡开口：“我们接下来去那里。”
　　俗语佛要金装人要衣装，却是至理。小哥斜睨着眼把侯雨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估摸着那身行头比他的贵太多，旁边人又拉他，一群人也就走了。
　　出了大门，侯雨问她：“你是不是经常遇见这种事？”
　　“还好吧，有些刚出国的小孩子也就是爱逞点嘴皮子，比那些爱跟年轻女导游说黄段子的中年游客好多了。”伍袁回答得了无经意，轻描淡写，“不过像那些有定点旅游意向的，一般都是男导游带。”

　　一地阳光，坐在古罗马贵族庭院的废墟里休息。从前富贵堂皇、鸟语花香的美丽庭院，如今只剩得残垣颓壁，就像那些隔了几十年时光的故国家园，再回去，坟头上都已经长草。
　　两人俱是懒懒地靠坐在灰绿色的木条长椅上。侯雨转头随口问她：“在这边打工挣钱是不是很辛苦？”
　　伍袁垂着眼睛整整衣角，“挣钱都不容易。钱再多，挣钱也不是容易的事儿。”
　　“……你家里应该不缺你读书这点钱吧。”
　　“可我读书读太久了，再吃家里的自己都不好意思。”伍袁干净利索地站起来，“我们继续走吧，还有好多地方没看呢。”

　　走过那些高木绿荫下的旧地，感叹一遍那已经消失的帝国还残留的半壁雄伟穹顶，穿过曾经用权力与繁荣筑就的公共集会场，一步步上了台阶，那是米开朗基罗设计的露天广场。就进了旁边的 Musei Capitolini 博物馆。只有在这个博物馆里，可以通过地下通道再上到高处宽阔的长廊上去，它正对斗兽场，那些一路走过来的古罗马遗迹就宛如画卷般，一起铺呈在视线的下方，日头已经偏西，那些金色细碎的阳光淡淡洒下，就填满了那些历史的遗迹里被时光吞噬后留下的空隙。长廊的终端有一截多孔凝灰岩的低墙，那是公元前六世纪据说古罗马最大的神庙的一部分，那就是今天的人还能看见的这个神庙的全部。
　　回廊上不知何处飘来低暗的旋律，如满怀心事的仕女漫步徘徊在这廊穹之下，缓慢而悠长的旋律，如深谷幽远，如晚潮细浪，从四面八方轻柔漫溢地吻上岸边，把浅浅的沟壑流走，抚成细细的平沙。

　　“小桃无主自开花，烟草茫茫带晚鸦。几处败垣围故井，向来一一是人家。”（《淮村兵后》）
　　宋人戴复古的诗结尾短短两句，道尽今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