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也苍殇》冥少司

46、第四十六章 番三 陌路

　　他出生没多久，母妃便死了，只从照顾自己的人口中得知，他母亲不仅生得美丽，还是一个出了名的才女。其实，没有母妃的日子并没有想象中难过，除了偶尔有点孤单外，周围的人都对他很好。可能是太小的缘故，他还来不及明白什么叫失去，什么叫痛苦。
　　而让他明白这一切的人不是别人，正是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他的父王——苍宏。
　　父王不怎么喜欢他，很早他便知道，仿佛自己只要一站在他的面前，他就会十分的不耐烦。他不懂，直到四岁的某一天父王喝了个大醉，用一脸奇怪的表情看着自己，“墨儿，你知道你母妃为何要抛弃我们父子俩？”
　　他装作成小大人的模样，谨慎的思考一番后，摇摇头。他知道父王不喜欢闹腾的孩子，自己要尽可能快的长大，好帮父王分忧。
　　“一切都是因为你皇伯父，他企图霸占你母亲，阿梦她拼死不从，却被他杀人灭口！”他看着自己的父王伤痛欲绝，暴戾的将屋子里的东西都炸了个粉碎。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看见躲在角落的他时，却犹获救赎般，拉着他的袖子问，“墨儿，想不想帮你母妃报仇？”
　　他似懂非懂，被父王当时的模样吓得说不出话来，只能木楞的点着头。然而，他却清楚的感觉到父王因为他的动作而强烈转变的极度欢喜。他看着他大笑，笑得疯狂，笑得泪流满面。
　　从那以后，他便陪同父王一起生活在了仇恨之中。隔绝了和其他人得一切接触，每天没日没夜的练功，没日没夜的学习。这也是为什么他开始渐渐明白，原来失去亲人的痛苦，是会让人感觉如此的空虚麻木。这个世界没有颜色，有的只是淡漠的冷，他说不清那算不算颜色，但那是他儿时记得最深的东西。
　　第一次见苍子羽是个意外。他只是想见见杀害自己母妃的皇伯父是何面孔。很自然的，他便借着那个小公主的寿宴随父王出席在了他们面前。那女孩一见他便眼睛发亮，直盯着不放，像是发现了什么稀奇宝贝。点名要他陪她玩。他心中冷笑，真是个孩子!
　　同时也升起了强烈的不满。为什么同样是失去了母亲的人，她却可以整人笑得无忧无虑，被人宠上了天。自己却要孤独寂寞，每日忍受着无尽的痛苦折磨？他想不通，疯狂的厌恶和嫉妒。
　　她一定不爱她母亲。他想这样的人，真的很让人讨厌，所以当父王让自己接受她和自己订婚之时，他破天荒的违背了父王的意思，整整三天三夜不吃不喝。
　　“墨儿，她可是十分关键的棋子，你若还想为你母妃报仇，便要接近他，让她对你唯命是从。”父王告诉他，若是利用苍子羽的话，可以缩短好几年报仇的时间，他必须忍。其实，他知道要为母妃报仇的难处，那个皇伯父很会收买人心，苍宇上下一片和睦之色。要想报仇，苍宇就必须先乱，越乱越好。于是，小小年纪，他便学会了隐忍。
　　但和苍子羽相处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与其说是他在接近她，倒不如说成是那个女孩对他百般讨好。他难得高兴，这是这些年来父王布置的任务中最容易完成的。但父王还是不大放心，让他开始饲养一种蛊虫，并抽时机对她下蛊。一切都是那般顺利，乃至于到一切结束的时候，他还没有意识自己将失去什么。
　　在那片银白色的雪地之中，她娇小的身体在漫天大雪中瑟瑟发抖，旁边是躺着的是再也无法疼爱她的父皇。她哭得如此无助，脆弱不堪，仿佛一下子便会被那场大雪带走一般。他躲在角落，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敢出去。那时的他，才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是如此的喜欢她那纯真无邪的笑容。和她度过的那些日子，都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仇恨的存在。
　　他终于明白，原来报了仇，自己并非想象中的那般快乐。然后，惊觉，自己怕是要永远失去她了。这种恐慌一直持续到父王登基，决定将她秘密囚禁在苍宇海外的一座孤岛之上。他无法阻止父王的决定，心中却带着丝丝的庆幸，她还在，还好她还在。
　　接下来的十年，当他终于挣扎着从仇恨中解脱的时候，又陷入了无休止的思念折磨中。没有了她的日子，周围的人仿佛都不会笑。没有了她的日子，没有人会关心他今天吃了什么喝了什么。没有了她的日子，仿佛世界一下子便安静了下来，和以前无数个孤寂的日日夜夜一样，一片空白。
　　再度见她，她已出落得越发清澈动人。收敛了性子的她，知书达理，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倒是真像个有模有样的大家闺秀。但他就是有感觉，其实她骨子里的东西一点没变。依旧和下人没大没小的嬉戏打闹，依旧是一副笑得没心没肺的模样，还有那看他时的眼神，几乎和记忆中一模一样。甚至为了引起他对她的注意，故意投怀送抱。
　　他极力忍住嘴角的微扬，怕她看出怪异，最终演变成对她怒目而视。也便是那时，他轻而易举的发现了她眼中的脆弱，让他措手不及的脆弱，不得不落荒而逃。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欠了她太多。她的国，她的家，就连她的情，也都被他剥夺得丝毫不剩。
　　“幕僚党”被盗，她被人挟持，身受重伤。他本不该怀疑她，心中的那份恐慌却迫使他问了重重疑惑。他还理不清自己是何时开始害怕的，又或许他一直便在害怕着。看着她唱那只对我俩而言禁忌一般的曲子，看着她对他无辜至极的又哭又闹，他终于释怀般的将他揉如怀中，这个让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忧着的人儿，果真没变，他是真的心疼了......他信她，因为她还是记忆中的苍子羽。
　　紧接而来萧妃的死又让他震惊了。是谁？是谁那么不顾一切接二连三的再生事端？又是谁让事情总是出奇巧合的与她扯上关系？早在她回来之前，父皇便对他有过嘱咐，不可轻信于她。察觉到父皇对她的敌意，怕父皇对她多加为难，他便开始在朝中走动，扩大自己的势力，只为让她更加自在。却不想这动静引来了父皇的担忧，故意不再重用于他，想借此虚弱他的势力。天子令已出，各地势力在苍宇伺机而动，在如此紧张时机，她却又处在了风浪中心，如此下去，他救得了她一次二次，那以后呢？他稍一留神丢了她怎么办？
　　那日的争吵，他是真的生气。气她惹是生非，气她对他的刻意防备。
　　然后，就像儿时无数次争吵过后一样，她总是小心翼翼粘过来第一个讨好的。看她固执着不离开的小脸，可笑他便那样陪着她站了整整一个下午。隔了一扇门，她不知他执了只笔，竟在宣纸上细细的描着她的眉。
　　事情结束后不久，她便请命去了靖国寺，这让他大大的松了口气。离开这个漩涡的中心，他便少了一份牵挂，也更加安心些。
　　可他错了，错得离谱。几月下来的相处，多年来堆积的爱恋如滔滔海水将他瞬间淹没，他爱她早已超出了自己的意识。以至于他离了她才发现，短短的一日竟已是度日如年。迫使着自己去奔波，迫使着自己处理各种各样的事物，思念却在一刻不停的疯涨着。每到深夜，她的音容笑貌便在脑海中久久浮现。
　　甚至在青楼里，为了一个和她神似的女子和暗地里监视了多日的白霏争风吃醋。他想自己真是疯了，第二日还瞒了所有人，鬼使神差的再去那地寻她的影子。见那女子在舞台上毫无忌惮的跳舞，她的影子突然就和眼前的人重叠起来。他一惊，却是曲终人散。
　　清醒之时，他已和白霏动起手来。他早便想杀白霏了，奈何此人太过于狡猾，总是被他逃脱，如今白霏难得面对他时正面打斗而没有逃走，他更不想错失良机。可笑，两人居然是为了个毫不相干的青楼女子。两个人都认真动起手来，难免死伤。他这才发现白霏的功夫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弱，招式轻盈飘逸是个一等一的高手。急于求成，他竟使出才练不久的最高心法，眼看着就要出了白霏这一最大隐患之时，黑夜中居然多出了一男一女向他袭来。最终在白霏毒烟的掩护下逃脱，他功力深厚早已无人匹敌，白霏的毒对他而言根本无法近身。自己却由于接连几日的心浮气躁而没有稳住心神，有些走火入魔。
　　皇后死了，她也终于回到了他的视线范围之中，只是这次眼中多了些他看不懂的凄凉和决绝。父皇解除了这些日子因小羽对他产生的不满之意。他便奉了命又开始着手去调查案子。令他没有想到的是，那让杨漓终身不育的药方居然是父皇专为她开的。这些年来，他深父皇的绝情狠断，却没想到他居然连自己如今最爱的人也下得了手。从他看小羽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他这才惊觉，原来他的父皇依旧活在仇恨之中。
　　仇恨，多么孤独的一个词，为什么那么多人对它不离不弃？在仇恨中相互折磨着的人，到底谁才是最痛的那一个？他没有感受过母亲的温暖，他的恨本就过于虚无，一些是对父皇强加给他的，还有一些是对自己太小便受尽冷暖的不平衡。这种恨，只需要别人在他阴暗的角落里投入一点阳光便足已慢慢溶解。而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苍子羽。
　　他可以轻易放下，而他的父皇却不能。那他的小羽呢？家破人亡，这十多年来谁给她温暖？谁给她依靠？他一愣，洪水猛兽的恐惧开始在心中蔓延。
　　然而，他再怕，事实终究是事实。被父皇百般疼爱的杨贵妃居然被他千刀万剐而死！若不是恨之入骨，怎么会用这么残忍的手法来折磨对方。试问，这个世界上谁会如此痛恨苍宏？
　　他想不出比她更好的人，也终于明白了她眼底的凄凉。小羽她，终究是恨的。
　　心痛之余，他居然顺着接二连三的惨案查出了当年母妃死的真相。这样残忍的真相无疑不是落井下石。当年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虚假的爱恨纠葛。所有的恩恩怨怨皆因父皇的偏执和疯狂。也终于明白父皇为什么会对他总是有所顾忌，他可以不怪父皇，但要他如何去面对那个人呢？那个无辜被卷入这场恩怨的人，他又该如何去补偿？又如何补偿得了？
　　小羽，我答应你，我们之间绝对不会有你所担心的最坏结局。
　　所以，请相信我！
　　事到如今，这是他唯一能对她说的话。只留一句相信，等他平定了暴乱，他便将一切都还给她。这也是他唯一还拿得出的承诺。
　　然而，她没有等他。他也没有赶得及......得知她的死讯，他急急忙忙赶回，大闹金銮殿却最终被父皇关押，这让他差点悔恨终身。他总以为既然是自己欠她的，上天便会让她成为最后的赢家。却忘了，她不过是个柔弱女子，失去了他的庇护，她在宫里的处境便会举步维艰。更没有想到，经历上次后宫事变后，父皇会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将她赶尽杀绝。
　　那夜，失而复得，他拥她入怀。却道不出安慰，说不出柔情。只能在黑暗中依寻着彼此的温度，默默无语。再次离去，他已求得父皇绝不对她出手。并承诺父皇一定会给他一个交代，所有的一切都让他来终结。
　　事不如人愿，她终究还是走出了那一步。他输了，他的小羽不懂他，他的小羽不信他。她的小羽要固执的一个人背负一切。
　　接到父皇密函，他匆匆赶回赤璞，奋战天明，只为看她是否安好如初，他的一切恐惧一切不安，都在他见到自己父皇还生不如死的活着时，慢慢冷却了下来。
　　原来，她竟是如此的恨......
　　那个傻子，她根本不知道，报了仇其实一点都不快乐......
　　玄雅阁内，那个拿出一切筹码拼搏的她，看着他的眼神依旧不变，却让他觉得格外的陌生。他心寒得不敢再看她，那是他最禁忌的疑惑，从始至终，她对他的感情到底算不算爱......
　　原来，他们终究是回不去了......
　　那么，让他来结束父皇的痛吧，让他来背负她全部的恨吧，让他来了解这一切恩怨纠葛吧。
　　举起剑刺进父皇身体的瞬间，他清楚的听到有什么东西被摔得支离破碎。
　　这次，是真的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