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尽浮夸（思无邪）》蜗小牛

5、庄周晓梦迷蝴蝶 因缘际会入沈府

　　平安睡得稀里糊涂正梦到跌下山崖，千辛万苦满手满脚的爬上来，眼看一手已经够到崖顶，心里顿时十分欢畅，冥冥中总觉得攀上崖顶，一切就会回到最初的时候，简单又平凡的生活，可哪知突然刮来一阵大风，掀起飞沙走石，立刻便暗无天日。

　　崖顶上的蔓藤植物被风掀离地面，在空中张牙舞爪，顺着风旋起来，舒枝展叶。平安一咬牙坚持下来，死死抓住崖石藤草，偏反有一股力道将她往崖下拽，平安心头恼怒又无计可施，咬牙切齿心内诅咒，眼看这节骨眼，猛然传来一声“平安”直入灵台，在这空旷的山崖回荡，乱石带起飞沙，视线里一片仓皇混乱，眼前是冰冷绝望的风暴黄沙，背后是胆战心惊的万丈深渊。

　　进退维谷！

　　又一声“平安”空谷响起，辨不得方位，平安开口应和，嘶声竭力呼救，然四周寂寂，唯余风声沙声不绝于耳。突然一股奇大的力道直袭平安面门，平安反应不及，崖石藤草连根断裂，一同跟着抛下山崖。这山崖深不见底，层云迭起翻涌激荡，一瞬间失重，心像是要跳出体内，平安登时吓出一身冷汗，眼前一黑，四野归于平寂。

　　“平安……”这下确实清晰的听到顺安在叫自己的名字，平安从黑暗无际的梦魇中挣扎出来，缓缓睁开眼，天光大亮，环顾四周，还是沈府丫鬟的住所，不由叹道，终究是没有挣脱。转念又一想，即便挣脱了又能如何，那里也早不是自己的容身之处了啊，不被接纳。大概从毕业的时候就开始有所端倪了，熟识的学长见到她露出陌生的神情，带毕业设计的老师皱着眉头想不起她的名字，校门口的警卫拦住她出示证件，一桩一桩，一件一件，甚至连父母恋人……第二类死亡，生命并没有自然消亡，明明还活着，明明带着笑容带着记忆出现在众人面前，却被所有人一点一滴的遗忘，慢慢失去在社会中的存在，开始只是别人不记得她，渐渐的连她也开始怀疑，那些念念不忘的事情真的存在过吗？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全消失掉了，父母亲人朋友爱人陌生的眼神险些让她疯掉！

　　平安躺在床上，并没有立刻爬起来梳洗，思绪却飘到最初，某一天醒来，便置身于陌生的世界，脚下是青石铺就的马路，耳边是车马辚辚人声鼎沸。一时间错愕疑惧，惶然焦急，手心鼻翼冒出细细的汗珠，她一焦躁便会这样。“或许是梦？一定是梦！”她这样安慰自己，之后心内稍稍放松，抬起手擦掉鼻翼的汗珠，可当眼睛扫到那双手的时候更是惊讶，“这不是自己的手！”

　　这双手小巧清瘦，手指纤长如玉，指甲光滑淡粉如珠玉莹泽，指肚饱满圆润，手背上的皮肤细腻，左手无名指上有一粒细小的浅粉色朱砂痣，手掌与虎口却有厚厚的茧子。单从这双手看来，确实是比她年轻而稚嫩。

　　这确实不是她的手！

　　抬起素白的衣袖，她细细打量自己此刻的身体，这是一具尚未发育成熟的少女身子，粗制的麻布素白孝衣，袖口衣摆处有明显的撕痕，略显肮脏的麻布鞋子，衣服鞋袜皆是补了又补。
　　她更加困惑，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哪一个是自己，原来的第二次死亡的是自己，还是现在完全的陌生的身体是自己？哪一个是梦，漫长而又真实，害她险些信以为真。浑浑噩噩，自欺欺人。

　　“小妹妹，拿了这银子快些葬了老父吧！”耳边响起一个温雅的声音，她有些不愿意承认那是在跟她说话，但同时又生出小小的欢喜，已经有多久被当做空气般的存在，此刻，现下，有人在跟她说话，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又想到如今的处境，如果应了这一声“姑娘”是否再也回不到从前。她不是一个果断坚韧的人，似乎每一次抉择都是时机逼迫，这一次她仍旧不知道该怎样面对，只一味低着头鸵鸟一般，然而现实不给她犹豫不决的机会，那年轻公子弯下腰伸过来一只手，清绝漂亮，骨节分明，手掌上是一锭银子。

　　随着年轻公子的动作，飘过来一阵淡淡的芝兰香味，不浓郁不奢慢，淡雅出尘，萦绕鼻端，如空谷雨后幽兰混合着浅浅的草木泥土气息，后来她才知道那是粉草的味道。她其实早已注意到自己的处境，双腿因为长久跪坐的姿势而有些麻木，面前白色麻布下是一具年老枯瘦的尸体，那白布上写着四个虬劲大字，虽然她不识得，但隐约猜到应该是“卖身葬父”一类的，无怪乎她这样想，全因眼下这情形实在太过熟悉。四周围满议论的百姓，她不去听，可那声音还是嘈杂的钻进她耳里……

　　她并没有抬起头，只是稍稍挑起眼睛，顺着修长有力的手看上去，那年轻公子穿着一身蓝紫色衣袍，外罩一件淡蓝色稠衫，袖口衣摆处有百草花纹滚边，黑发从肩头泄下一缕，应和着熹微的晨光，折射出淡淡的彩晕，她忍不住好奇这年轻公子会生的怎样一副相貌，虽尚未抬头去看，但心想也应该是风流雅致温润如玉的翩翩佳公子。

　　等看到年轻公子的长相，刚才满腔百感交集的情绪转化成啼笑皆非，这公子身材高挑，偏有些瘦弱，一双眼睛明亮而精神，唯一遗憾的便是这公子生的满脸痘痘，倘若远远看去，是风流倜傥少年郎无疑了，只是这般近的距离，倒真叫她难以拿捏脸上的表情了，压抑住心内的遗憾与忍俊不禁，她尽量做出礼貌的表情，这年轻公子便是沈央了。

　　沈央看到她脸上难以置信又带些极力忍笑的神情，立时便尴尬羞恼万分，晓得是自己脸上的痘痘吓到对方了，虽自小习惯旁人这样的表情，可是，现在还是难免有些不自然，满脸的痘痘越发张牙舞爪，娇艳欲滴。匆匆扔下银两，便夺路而逃。不巧那银子滚了两滚，正落到一个大汉脚下，那大汉捡起银子若无其事的塞进口袋，人群便立刻唏嘘炸了起来，沈央并未走远，听到这边的变故立刻折返回来，上前便与那大汉理论，“这位兄台，人云，拾金不昧，况且这位姑娘遭遇着实可怜……即便不方便解囊相助，也不能做出此等不义之举……还望兄台将银子归还他人。”这大汉才不理会沈央这迂腐的一套，昂起脖子乜眼瞪向沈央，声音中气十足亮如洪钟，“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拿了银子！”说完目眦欲裂揪起身旁一名围观的瘦弱青年，喝问道，“你看到了？”继而转过头，另一只手又抡起一个无辜少年，“还是你看到了？”那两人震慑于大汉的威吓，早已吓得屁滚尿流，面如土色，纷纷摇头如拨浪鼓，两股战战言语不能，大汉松开手，二人便立刻连滚带爬逃将出去。

　　那大汉复又瞪向沈央，斗大的牛眼铜铃般带着杀气，又喝问道，“你倒是哪只眼睛看到了！”说话的同时沙包大的拳头捏的“咯叭”响，青筋暴起，大有你说出是右眼便抡向右眼，说左眼便揍向左眼的趋势。四周人群呼啦散开，四下避祸唯恐伤及无辜，沈央为人善良楞直，满腔正义道德，也是听着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惩恶锄奸故事长大的，现下自然是不退反进。红着脸，顶着满脸的痘痘迎上去，试图与大汉沟通，“兄台，人云，君子动口不动手，欺负些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欺凌弱小算不得英雄好汉，人亦云，天道轮回，兄台今日所作所为必会在他日得到……”大汉不等沈央说完，一个推搡，沈央削瘦的身子打了一个趔趄，踉跄跌倒。平安见势，不忍卒睹，想起身将人扶起来，哪知道跪坐太久，小腿抽筋，堪堪直起半个身子，就觉得双腿一阵酸麻，又歪倒下去，正好倒在沈央身上，俩人抱作一团……

　　平安回想到这里便不由得笑出声，明明沈央自己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还敢冲上去路见不平。即便是冲上去也应该晓得灵活转圜而不是满口的仁义道德企图感化他人。想到这里，笑意加深，若非如此，自己也没有落脚之处，茫茫天地宙宇，无容身居所，想来也孤苦伶仃，幸而遇到沈央。加之此处于平安来说，陌生异常，世事凶险难料，在沈府慢慢适应之后再做打算却也不错！

　　这时候飞过来一个枕头，堪堪砸在平安脚边，伴随着顺安模糊不清的嘟囔，“平安，快快起床……起床……”平安思绪被拉回来，佯怒道，“死顺安，一早就听你叫魂！”随后响起顺安懒洋洋尤带困意的话语，“哎呦……别吵，你快起来，我再睡会儿……”顺安语音含糊，一听就没有清醒，说完一蒙被子，翻个身倒有再睡一觉的架势。

　　平安先是受到噩梦惊吓，又遭飞枕袭击，此刻睡意全无，清醒之后，立刻光脚小跑到顺安床边，将被子掀起一个小缝，果然看到顺安又睡了过去，戳戳脸，揪揪头发，再捏捏鼻子，顺安终于忍无可忍的爆发了，睁大充血的双眼，“平安你是活腻歪了吧！”

　　平安嬉皮笑脸，“好姐姐，莫生气莫生气……生气老得快！”顺安本想在平安面前振振威慑，毕竟自己也算是老前辈了，年纪也长平安两岁，正是二九芳华，故意做出恐吓的表情，但对上平安赖皮的小样子，实在有点哭笑不得，“你呀……”想想又不知该用什么词合适“鬼灵精！你且去给姐姐我打水洗脸，伺候的姐姐我心情舒爽就不与你生气了……”

　　平安得令，跑开两步又折返回来，看了一眼顺安充血的双眼，立刻像想到什么，一脸的义愤填膺，“顺安姐，昨儿个沈央少爷又留你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