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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番外·【玖焱九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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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说,凡心一起,本心便会空出一块,万年的修为亦不够填补。
彼时师父将昊天塔交到我的手中,仙袍广袖一挥,眼前的浮云散开又聚。
而我看着那浮云失了神,觉得吧,我是应看手中的塔,还是那开了又合的云,目不暇接,委实费劲,哪里还来得及去想他的话。
五万岁飞升上神,师父承天帝所求,命我领司法天神之职,并将昊天塔送予我。
师父看着我略显笨拙的神态,呵呵笑了,“吾徒,为师闭关清修,万年无缘相见,望安。”
我却是将这句话听了进来,仰头问他,“为何不见?”
师父捋了捋胡须笑得高深,拍了拍我的头发,转身离去。身边的众仙伏倒了身子,仙乐飘飘中恭送声肃然,“臣等远送伏羲大帝!”
五彩祥云并着神鸟仙使浩大排场,师父负了手消失不见。
我收了昊天塔,随着天帝派来的仙使向天神府走去。天宫的路我一向认得不甚准确,浮云遮眼,几近一模一样的天柱,乃至各仙神的样貌,委实让我觉得眼晕。领路的仙使低着头唯唯诺诺的模样,我瞥了一眼,饶是低着头的侧脸亦看到了一双紫色的眼眸,蓦地顿住脚步。
“你且停下。”
那仙使背部线条一僵,言语却不见慌乱,“上神有何吩咐?”
我将他看着,一眼便看穿他的本体,是一株芊草,已是妖仙之位,“来者何人?”
他未有任何动作,认认真真答道:“小仙乃是天帝派遣而来,奉命引上神回宫,不知上神有何见教?”
我召出昊天塔,一言未发便催动法术。夺目的灵光之中,那仙使纹丝未动,倒是镇定的厉害。师父常说,我不愿与人相近,但有些事我大可选择不去理会。我想了想唤出一朵祥云,抬步迈上,将那仙使抛在身后。
后来我才明白,师父不理会是因为他要去清修,而我此刻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以至于不久之后我便与这位假冒的仙使再次相遇。
一念终成,桃花劫。
西天如来丢了一方檀木书匣,天帝命我下界查看。尽管我也不晓得为何找上我,大抵是觉得那檀木修成了精怪,私自下界,违反了天规,身为司法天神的我,便不得不去管上一管。
只是当我循着那精怪的气息来到人间的时候,我蓦地想到,天帝忘了派一个人跟着我,因为我会找不到司法天神府邸的归路。师父常说,一心一意固然是好,太过执着便成了障。就好比我一心想着抓妖,分不出半点心思去记路,因此总是迷路一样。后来九芊总是叹息,这是病,得治!我不置可否。
在七绝山下离尘河畔的密林中,精怪的气息消失不见。踏入树林,便听到一个男声带着慌乱,“怎么办,阿芊,你这模样分明是要生了呀!可是……”
另一个声音倒是稳重多了,可以听出气息明显不稳颇为吃力,是个女子,“可是什么可是……我还没出嫁怎么会生?”
我觉得奇怪便循着声音过去,其中一人很快发现了我,紫色眼眸与我相对,倏然有些熟悉。我想了很久才记起在哪里见过这双眼,那天那个仙使,假的。
男子看到我,顿时更加慌乱,“你是何人?”
女子伸手拦住了他,低语道:“司法天神,玖焱。”
我不去理会那男子的反应,看着那双紫眸的主人一身紫衣,下摆已见水湿,再看她的脸,惨白额头上满是虚汗。想起方才她二人的对话,我有些愣怔,“什么是……要生了?”
她半是好笑半是疼痛地躺倒在地,虚弱地抬手落下一圈结界,将我和那男子隔在外面。我便看不到她的情况,只是看那男子抄手原地打转实在好玩,便虚心求教,“什么是生?”
男子却是狠狠瞪我一眼,“不知道!哼!”
后来,相识之后,才知这二人,一是妖仙九芊,一是魔族青沧。彼时她不是妖君,他不是魔族司政大臣,甚是要好。
九芊生了一名男孩,我们三个对着那个粉雕玉琢浑身檀香的婴儿发起了愁。我愁的是,檀木精在何处,而这个婴儿又是怎么神奇地降落世间。九芊和青沧所愁相同,这孩子哪里来的,孩子的爹又是谁。
他们两个面面相觑,把事情从头到尾捋了一遍,我认真听了又琢磨了许久才明白。
我说,“你吃了一颗异果,腹中感到不适,所以生下了……一个孩子?”
青沧说,“孩子他爹是果果?”
九芊送给我两人一人一个白眼,觉得认识我俩是个莫大的错误。
我看了看那孩子,随手算了算他的命格,显然那精怪孕化不足以致这孩子身体极弱,我唤出昊天塔二话不说将那孩子收入塔内。
九芊方恢复了的脸色刹那灰白,“你!就因为他是妖怪所以就一定要他魂飞魄散?!”
青沧还没从变故中回过神来,只愣愣地看着我手中的塔。
我看了一眼想要与我拼命的九芊,略有些迷茫地问,“魂飞魄散?”
未曾发觉,彼时的我与往日相比,话多了很多。
眼见她起身唤出了湘焰刀,大有同归于尽的决绝之色,我便加快了语速,“昊天塔,可修补神泽,固本培元。”
她愣住,我将手摊平,昊天塔渐至透明,那婴儿便在塔中沉浮,熟睡的面容一片安详。
青沧这才发出一声惊呼,看着我的目光中满是兴奋,“玖焱上神可否收我为徒,带我修炼?”
我愣在原地,想了想师父教我的那万把年中是如何的费心费神,便推辞道:“否。”青沧颓了神色闷闷不乐。
眼看那婴儿在塔内,灵光无法进入他体内流转,我将他放出,“这孩子,救不了。”
不去看他二人,我转身便走,听得九芊在身后问道:“为什么救不了?你去哪里?”
我只觉奇怪地看着她,“救不了,就是救不了。我回天宫。”
她一愣,旋即撇了撇嘴,喃喃自语,“也不知是真笨还是真高傲,道别都不屑。”
我跃上云端,心里想着如何向天帝汇报这件事,突然想到了什么,便转身看她,“我不认路,你带我走。”
九芊极其悲悯地将我瞅着,一边把孩子递给青沧,“先带回去给紫奕,我随后便到。”
我觉得,让她带我回去,是一种错误。
尽管记不得天上神仙的样貌,但总体看来没有这么聒噪的。坐在云端一路上都是她在讲,我在听,多半也听不进去。想的是,即使是师父,也不曾这样费尽心力谆谆教导。
“看在你方才施救的行为,有些话我便少不得说上一说。你知不知道,你这个面无表情言语简练的模样很容易得罪人?虽说你位居司法天神,威武不凡,可难免会惹上麻烦。你呢,即使再不愿意开口,有些话该说还是要说的,不要每次都是几个字。还有啊,你能不能露出点表情,总是绷着脸其实一点也不潇洒。而且,你能不能稍微留心记一下路,六界之中都说你法术极高可惜是个路痴,你说这样是不是很丢人?”
……
如此之多,不是没有听到,只是得花费很多心神去思考,委实难为我。见我没有半分反应,她便极其不屑地打量着我,“啧啧啧,你还说不听了是不是?”
我想了想索性不再去想她的话,问出了方才被我一念忘记的问题,“那日,为何装作仙使?”
她抬手支了下巴,漫不经心地开口,“我有个一同飞升妖仙的姐妹,在天界领花神一职,那日我去看她,正巧遇上你的受封仪式。原本派去领路的仙使正是花神宫的,临时有事便求了我替他一替,谁知你那么厉害,竟看穿了我。”她又将我打量一遍,“话说,你最后怎么回去的?”
我摸了摸袖子,觉得有些不自在,“天帝那里,我能找到。”
她便歪了头,半晌撇了撇嘴不再说话。
后来每每想起这些,便觉得她很是热心,仅仅因为我随手之举便费心同我说教,没有将我的身份和冷淡考虑其中,除师父之外,她是第二个这样待我的人。我虽愚笨,却也晓得这样的人,值得我去守护。
送我到南天门,她便停住了脚步,“你寻一个天兵让他带你回去,我就不进去了。”
我看懂她眼眸中的悲伤,开口问道:“为何?”
她不以为意地挥了挥手,“无妨,同我那妹妹起了些争执。你记得,她是花神云嫣,若能照拂一二,九芊不甚感激。”
我点了点头转身便走,她却又叫住我,“你就不知道与人分别的时候要道别吗?”
“道别?”
她无奈笑了,“好吧,后会有期。”说完便对我挥了挥手,示意我可以离去。
我便过了南天门,命一名天兵送我回府。走出很远,蓦地福至心灵回头一看,九芊还在南天门外殷殷注视着我,见我回头便温和一笑。
一眼万年。
我只知日后的那些年,每次分别我都记不起说上一声“后会有期”,而她却总是望着我的背影送我远离。
直至死去。
九芊是不甘位居人后的。
彼时的妖族自上一任妖君飞升失误而魂飞魄散之后一直没有个统一,内部子民四散,各地之间很是不稳且常受外族攻击。在离尘河畔已是名噪一时的九芊,修为极高对敌狠绝,面对四分五裂的妖族便萌生出统一妖族的意愿。
而这些还是缠着我让我教他修炼的青沧告诉我的。在九芊离去之后,我常常在想,该是多么庆幸有青沧的存在,不仅仅是他数千年的陪伴,更多的是,若没有他的纠缠,或许我早已忘了他们。
我不愿收徒,便允了他喊我一声“老大”。他闷闷不乐同我说起,九芊在妖族各部掀起战争的举动,而他却帮不上她。
我未细想,问得却是我想了很久未问出的话:“青沧,为何不回魔族。”我知他是魔族司政大臣,日日随在我身边,终究是不太合适。只是有时想不起问他一问,眼下既然想起,便说出口来。
青沧便从方才的闷闷不乐变成了一副郁郁寡欢的模样,抬眼看了我一下,摇了摇头,掂量着纠结着开了口,“我既尊你一声老大,便不会对你有何隐瞒。我家同妖族之间争端不断,早看准了那混乱的机会抢占地盘,只是九芊愿意守护的我怎么忍心破坏?几番争吵之下,大哥便将我逐出了魔族。”说着又重重叹了口气。
我蓦地又想起他最初的闷闷不乐,便未将他此刻的话记在心上,“青沧,妖族此刻情形如何?”
青沧郁闷地将我望上一望,半晌悲痛地用手扶了额头,“老大,说你不懂事吧,还高估了你。你这分明就是如脱缰的野马,跑到哪儿是哪啊。”
我微微颔了首,“恩,什么意思?”
“我同你说九芊她统一妖族的事,你不问,反而问我,在我那么难过的时候,你却又跑到了方才的话题,你说你怎么这么能乱跑?”青沧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怎么就是个不会体贴人的……”说完叹气再叹气。
我面无表情地看了他许久,终是点了点头,“恩,你说的对。”说着转身便走。
青沧在身后喊,“老大,你去哪儿啊!”
“下界,看九芊。”
青沧欢呼一声,慌忙追上我。
但是我还是去晚了。这并不是说,九芊出了什么事,而是她已完成了她的心愿。
只怨青沧同我说得太晚,在那之前,她做了多少准备,又是经历了怎样的恶战,恐怕只有时时陪在她身边的紫奕还有那些被她打败的群妖才知道吧。
我同青沧赶去的时候,她正坐在长溪城楼最高处,望着城下匍匐一片的妖民,面上一片清寒,最初含笑的一双紫色眼眸此刻也是幽深的厉害。威严且孤独。饶是她身后一丈远处站着与她共同进退的紫奕,也不能温暖她的身影分毫。
我唤出昊天塔,凌空一步步走到她身边,却未看她,对着满地颇有疑惑的妖族子民轻轻开了口,“妖族九芊,承袭妖君之位,天宫玖焱,特来祝贺。”
有一瞬的死寂,之后便是紫奕也跪倒在地,与那无尽妖众一同朝拜,是震耳欲聋的恭贺声,“吾等参见妖母,妖母万安!”
妖仙九芊,统一妖族,承妖母之位,六界震惊。
自她承袭妖君之位,便少有空闲来天宫转悠,千年一弹指而过,再见却是在云嫣的葬礼之上。我如今想起往事便觉得尽管我与她相识甚短,然而她在我茫茫几万年的仙命中占据了最为鲜明的一段,每次相遇我都记得无比清楚。
彼时我听青沧说起云嫣并拖着我去花神宫时还有些迷茫,直看到九芊那一双暗紫的眸时,才意识到我并未记得她曾经托我照拂云嫣一二的事。然而对于此事她只字未提,待得祭奠的仙友散去,她支开了青沧,问我:“你能不能帮我个忙。”
我未点头,“何事?”
“帮我造一个孩子。”
我想了想造孩子大抵和生孩子一样简单,便应道,“好。”
事实却是,比生孩子还要简单。在我答应她之后,她便唤出一颗真元,令我催入三分灵力,我便看到那真元珠内,我与她的灵力渐渐融合并渐渐填充整个真元珠。九芊面色凝重地看了好久,才缓缓道:“玖焱你脑子迟钝,所以我就不骗你了。这是云嫣的真元,在她临走之前托付给我的。”
我下意识忽略了第一句话,问她,“这个珠子做什么用的?”
“取纯阳仙气及至阴灵力保持真元的鲜活,待我寻到合适的躯体将真元放入,那么那个躯体就会存活,这样他就会成为吟儿源源不断的灵力来源。”
我接过那真元珠愣了许久,“花仙的真元,作用这样……奇特?”
九芊没有回答,我细看之下才发觉她的疲惫盈满了眼眶。心中一动,便问她,“可有为难?”
为难什么?位居妖君,还是那个先天不足的孩子,还是姐妹的离去……我自己都不太清楚这样问的原因,可是我知道她很为难。她,不开心。
九芊便呵呵笑开了,半晌却是红了眼眶,“玖焱你说你,眼下怎么这样聪慧?”她伸手拉住了我的袖子,很用力地拽着,“你让我撑一下。”
我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袖子会拽坏的。青沧要说我……”话未说完,她便哭了。
那是相识那么久我们离得最近的一次。尽管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想想看便觉得可惜,自她走后,我日日陷入那些回忆之中,几乎忘却了这天宫一切。可是我却不知道,又是为了什么,才将她的模样一遍遍重现。她哭着说了些什么我记不太清了,只是却记得,那时的我是从未有过的慌乱。
然而在我没有弄明白这些的时候,她便毁灭在昊天塔之中,独留我千年痴缠。亦觉得是因果报应,当年的我若是懂得多问上那么几句,兴许便不是那样的结局。可惜我不是。
两军之间,冥河之上,她望向我的神情是那样的痛苦,双眸中的紫色像是变成墨色般浓重。我自是看清了她抬手扶额动作之时将全身修为渡在了那串手链之上,众目睽睽之下,我顿觉手足无措,只剩下迷茫,看着她一步步勉力向我走来。
我的眼前是漫天的紫色,好容易稳定了心神,她离我不过一步之遥,我却明白,这一次大抵是永不相见。她既已做好一死换得儿女双全的打算,我便没有任何理由阻拦。只因为,她想要的,我若是能帮,必定成全。
当她湮灭在昊天塔盛放的灵光之间,我分明看到一滴泪自她眼角滑下,伴着她翕合的嘴唇,“后会无期”轰响在我的耳畔……那一刻,我想到师父清修前对我说的话,方知,为时已晚。
我回到天界的时候,青沧还不知九芊已经离去的事,他一如既往地帮我与史仙周旋。彼时的我满心满眼全是紫色,当他得知消息之后祭出法器攻击我时,我才意识到,我究竟做了什么。骤起的防护结界倏然消散,我看着青沧愤怒的神色,不做任何反应。想着,若是青沧能伤了我,也好过眼下心口憋闷,难受得厉害。
“你怎么下得去手?!”青沧对着我大吼。
愣怔半晌,我挥袖将他轰出门外,门关上那一刻我倾颓在地,手中的昊天塔掉落身旁,歪斜着,失了颜色。
千年晃过,九芊的儿女不负她望,各自有了归宿。待我从长溪婚宴回到天宫,推开司法天神府的一刹那,我看到师父一袭素衣坐在桌子旁边,微微笑道:“吾徒回来了?”
青沧行礼之后退了下去,我站在门口竟失了神。看着师父平和的笑容,眼睛莫名便酸涩了。我缓缓行至他面前,跪了下去,深深叩首,“师父。”
师父这是提前出关,为的什么不言而喻。我只觉愧疚,因了我的凡心尘乱,扰了师父的清修。
“吾徒,为师带你离开天宫,如何?”
头抵着地面的冰凉,我的脑中无比清醒,没有犹豫,应道:“徒弟愿随师父离去。”
师父拍了拍我的肩膀,没有说话。
我闭上了眼睛,有泪水滑下。那样清晰的感觉,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九芊,但愿这一去,再也不用记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