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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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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有一个小小的秘密。
他画了一幅非常奇特的画,那是某次大醉之后的神来之笔。老实说,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画出来的,画上的女子,虽然面目模糊不清,却似乎有自己的生命,灵动飞扬,就像随时可以穿云破雾而去,丹是兰陵名士,世称惊采绝艳。不过,他自己也承认,那种深邃而美丽的生命却不是他的手能够赋予的。
他觉得这幅画更像是某种天人之笔,而不是人间应该存在的东西。
丹非常宝爱这幅画,暗自藏着,不肯给人看到。每当喝至微醺,他会悄悄取出画来看一看。
丹并不认为他对这女子存有爱慕之心,但他承认,他在画上看到了某些东西,一种接近先天清流的存在。他对画中人几乎是心焦如焚地悬想着,甚至有些飞蛾渴望火焰的意思。丹甚至觉得,他能够感受到画中人的一些思想。
丹喜欢和这幅画说话,他很肯定地认为,画中人是有灵魂的。
那个清深博大的灵魂,大志而忧郁,起初甚至是凌厉酷烈的,就如同傲视天宇、燃烧一切的烈焰,后来却渐渐深静开阔,壮丽如天空和江河,总是微笑着,带着某种残忍的慈悲。他甚至能感受到那个灵魂缓慢的变化。
在一些梦里,他能够看到那个面目含混的女子,她在天风海雨中时隐时现,总是伴随着征战和杀戮,有时候则沉默地面对着大片乌云一样匍匐而敬畏的子民。那人险诈残忍、隐含机锋、满手血腥,奇怪的是,她却又有一种穿透红尘的平静温和。
那竟是历尽了一切之后英雄之心。
自从画出此画之后,丹似乎也有了一些奇特的变化。他本来是个飞扬不拘的才子,渐渐沉静下来,后来入仕科举,慢慢成了朝中重臣。
每当遇到难决之事,丹会在他僻静的书房中,默默凝视他的画。那个女子似乎能隔了迷雾,给他某种技巧和启示,让他清醒地思考。每次走出书房,丹总能妥当地解决问题。
丹一直没有娶妻,朝廷中私下传说他是个好男色的怪物。丹知道这个传言,但一笑置之。其实,他有点遗憾:那个他真正渴望的人,他竟不能捉到她一点痕迹。那个人,似乎像天空本身一样遥不可及。
丹觉得,这幅画是上天赐给他的神物,但他不知道,那个女子是不是在世上真的存在。这个想法,令他有些忧伤。
丹是贤臣,智慧明达、声望卓著,但并不容易亲近。很多人觉得,他似乎有自己的世界,和别的人隔了遥远的山和水。
有次丹得了重病,躺了很多天,昏沉中,他想:“这辈子唯一的遗憾,就是终生不得见到那人。”
“既然我能画出她来,应该不是凭空想象吧?可能我真的见过她,只不过当时喝醉了,所以记不起来。也许,真有这个人。如果我能活着,说不定终究能见到她。”
这个念头如火焰一般刺激着他的神智,他挣扎着,熬了半个月,居然又活了过来。
这次,他决定不再为外物所拘,不顾皇帝的慰留,称病辞官。
他要走遍天下,寻找那个令他困扰近十年的梦想。他身边唯一相伴的,还是那幅奇怪的画。
遥远天与海的另一侧。
烈日下,所有的人发出了一声轻呼,加起来的声音,竟然如同山脉崩摧一样可怕,震动着壮丽的白色神宫。
——他们的王,终于要离去了。
那个人逐海而来,为他们拟定文字,教他们种植农作物,同时也带来了血腥征战,如狂风一般横扫整个大陆,建立起最伟大辽阔的王朝。
她的作战指挥技巧变化莫测,却又如雷霆万钧、势不可当。她的敌人说,那个人肯定会上古那些受禁制的可怕巫术。但王自己却只是淡淡表示,那只是兵法的某种应用,来自一个古老精深的所在。
没人知道兵法是什么,但那次王说到这一切的时候,似乎有些遥不可及的淡淡悲哀。不过,没有人明白他们高高在上、不可测度的王。
人们只是简单地坚信,那人必是太阳的女儿,奉天之命,以不可一世的武力、威严和智慧,作他们的王。但谁也没料到,她说要离去之时,如此平静而坚决。
“我的到来,其实是对你们命运的一种破坏。现在,我也要去继续自己的命运了。”
人们不懂王的意思,但他们清楚,他们就要失去这位伟大而残酷的君主。所有人都陷入茫然,就如同一座横绝一切巨大山脉,忽然在眼前消失。以前,他们或者觉得这高山阻隔了他们的视线,但现在谁也不知道,以后靠什么来隔挡风暴。
王简洁有力地布置了一切,指定继位者,就此一叶白帆,扬舟远去。
人们敬畏地匍匐在海岸边,看着那个白色的影子在天际微薄,乌云密合狂卷,再也分不清天与海的颜色。
丹不知道寻找了多久,他能感觉到那个灵魂距离他越来越近,但什么也没找到,后来甚至一片空白。那幅画,再不能给他什么信息。终于,丹在失望中回到故乡,闭门谢客。有时候,昔日老朋友会来看看他。
但没有人知道他的画,那个不可说的秘密。画上灵气已失,还是被丹珍藏着。
有一天,老友有点兴奋的来访,带来一盆奇特的淡墨色兰花。他提到城中开了一家很好的花坊,花坊主人虽只是个驼背老头子,种出来的兰草却堪称天下无双。
老友是爱花的人,说起来颇有些眉飞色舞。丹听得有点心动。但他也没放在心上,后来渐渐忘了这件事。
某个春日的下午,丹看着深蓝辽阔的天空,有些发呆。他慢慢走着,出了庭院,在长街上无目的地穿行。不知什么时候,丹路过一个繁芳馥郁的小院。竹门没有关,他看着那些奇特美丽的花朵,情不自禁踱入。
有个淡白色的人影在花树下,低头清扫落花,颇为悠然自若。她似乎听到了响动,无意间回过头。
丹忽然不能动弹,怔怔立在那里,似乎有天火忽然烈烈燃烧着他的灵魂。
是那个人。
他认得那双眼睛,神秘、深远、有包举万物的辽阔生机,包含了自然的玄奥和无情。他似乎就要迷失在其中。
但是,他隐约记起了一些什么。
欢乐与梦想,热爱与痛苦,背叛与杀戮。原来,他和这个人,竟有如此深刻的渊源!他甚至不是丹,他本不是这个样子,改得这么彻底,连容貌也变了!他是……他是……某种奇怪的东西模糊了他的记忆。天,他是谁?他怎么竟能遗忘眼前之人?那个让他穷尽一生追逐的梦想——那些比性命更珍贵的情感,他竟然忘了——
他忽然明白,十年前,是她夺去他的回忆和容貌,为他制造新的身份,给他新的开始。
呵,她要他遗忘,她不肯把记忆留给他……
这个认识,如雷电一般贯穿了丹的头脑,令他痛苦欲绝。
那双眼的主人神情有点变幻,就如变了色的云与风,表面平静,却又隐含着潜在的风暴。她看着在极度痛苦中震动挣扎的丹,微微扬起眉,似乎想着一些遥远的事情。
忽然,她淡淡微笑了,低声道:“怎么你还不能忘记干净么?这不是好事,让我最后帮你一次。”
她的眼睛变成微带著诡异的深蓝色,如海洋一般深沉,令他迅速陷入。
丹痛苦地嚎叫出声:“不——”不能!这次将是彻底遗忘!
挣扎中,丹嚼破了自己的舌头,只求保持清醒。血水汩汩而下,染得衣襟鲜红。剧痛中,他却再顾不了许多。那些他宁死也要留下的珍贵东西……
白衣女子面色微变,似乎微微震动了一下,随即沉沉一笑,眼中风暴急旋,海天变色。丹无法摆脱这双眼,和她对视良久,终于在血水和眩晕中倒地,昏迷之前,他只是微薄地吐出一句:“让我记得你——”
白衣女子并没有扶他,静静看着他倒在地上,丹眼角居然有一滴泪水,划过粘着鲜血的脸,变成粉红色,掉入泥土。
白衣女子若有所失,弯腰无意识地碰了碰被那滴泪水弄得微润的小块泥土。她皱了皱眉头,似乎被什么东西烧灼了一下,不禁轻抚了一下手指,随即平静下来,站起身,到草庐中取出一架琴,盘膝在石头上坐下,悠悠道:“这一次,你会做个好梦。等你醒来,就真的解脱了。”琴声缓缓奏起,空灵遥远,却又带着一些说不出的神秘玄妙。
不知什么时候,昏迷中的丹,渐渐不再流血,他的嘴角甚至浮起轻微的笑容。
花间的清风,似在悠悠叹息。
一瓣轻红,飞旋着落在琴身上,却被某种凌厉暗沉的力道震成了粉粹。
丹醒来,看到满庭芳华,自己就躺在地上,一个丑陋衰老的驼子对他笑了笑:“先生醒了?”
丹一时茫然,他似乎做了一个美梦,可又有些惆怅,就像丢掉了什么珍贵的东西。良久,丹迟疑道:“我怎么了?”
老驼子对着他笑:“先生进来看小店的花,不知怎么的忽然昏倒,还咬伤了舌头。你们读书人,身子真是薄弱。还好没事啦。”
丹愧然一笑:“有劳老伯了。”自己也觉得可笑,称谢之余,随意挑了几盆花,要驼子次日为他送到府上,随即告辞而去。
丹耳边依稀有琴声低沉,一留神,却又什么也没有了。他哑然失笑:“我这是怎么了?”
身后,小院中落花飞舞,宁静如一个落寞遥远的梦。
丹变得开朗起来,逐渐交游广阔,人人都渴望结交这位退隐的朝廷柱石,何况他还如此亲切,妙语如珠,令人如浴春风。
丹忙着诗酒酬唱,渐渐没什么功夫去看他的画。
有次忽然想起他曾经有过一幅非常喜欢的画,丹花费了一些功夫,才从灰尘中找出画来。他展开画卷,一时茫然。
满纸不过空白。
原来,他对着这幅什么也没有的画,朝夕十年。
丹挠了挠头,自己也觉得纳闷。正好仆人来报,又有客来访,丹扔下画卷,答应着离开书房。
日光渐渐沉转,书房慢慢陷入一片昏暗。风过处,画纸瑟瑟,在微暗的日色下,只是一片陈旧昏黄。
叹事逐孤鸿尽去,身与塘蒲共晚,争知向此,征途迢递,宁立尘沙。追念朱颜翠发,曾到处,故地使人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