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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守护天使 ...

  •   八零年代的裔佑成俨然是带着全家莫大的使命出生的。
      使命这个词在现在提起多少有点过气的味道,就好像早期的彩色战争片,衬着晚霞远山松树的布景,躺在战友怀中的革命战士高举着拳头,完整而中气十足的吐出与之有关的标语,然后脖子一歪,溘然长辞。如此鼓舞人心,振奋精神的直白式爱国主义,在看惯了精美的电脑3D制作,好莱坞最高明特技的现代小把戏看来,大约只会嗤之以鼻。
      裔佑成也常常认为,自己从一枚受精卵到从母亲跨下哇哇落地,振奋了父母,寄予了他们希望,而对他自己而言,也就差不多是个过气的冷笑话。

      七十年代后期,裔佑成身为公务员的父母,通过介绍恋爱结婚,继而积极响应党的方针政策,要优生优育只生一胎,于是在裔妈妈二十四,裔爸爸二十六岁的黄金岁月里,他们有了第一个宝宝。
      他是裔佑成的哥哥,裔成。
      裔成继承了父母的温顺,但老实中又添着一份似被眷顾的灵气——在后来看,这实在只是上天对他坎坷生命微不足道的补偿。裔成非常聪明,在其他孩子似懂非懂的听着爸爸妈妈讲的睡前故事,他已经从童话书里读到了大灰狼和小红帽,在拖着鼻涕的小鬼掰着手指考虑三只苹果加四只苹果是五只呢还是六只,高年级的函数题已不在他话下。
      两个平凡的公务员有了一个堪称天才的儿子,中国产独生子女政策牌摇奖机似乎给他们开出了一个特别大奖,也使得他们的生活结结实实围绕着儿子转起来。儿子的未来就是推动他们每天腾腾腾踩动自行车踏板的马达,他们从不迟到早退以拿全勤奖的持之以恒,裔妈妈烧的一手好菜的原因,裔爸爸烟酒不沾的毅力,奶奶每天接送裔成行走于拥挤的车水马龙来往裔家与学校的原生动力。
      那时的裔家眼里只有一个聪明儿子宝贝孙儿,所以裔佑成的出生原本不在裔爸爸和裔妈妈的本分打算之中——如果聪明伶俐,人见人爱,前途无量的小裔成一直健健康康无病无灾长大的话。
      小裔成在九岁的时候已经跳到四年级了,上体育课做单杠运动时,小个头的裔成从单杠上摔了下来,鼻血不止。在医院,他被查出患有血液病。
      那一年,裔家的天也快塌了。
      在裔成父母与儿子骨髓配对失败,凡是裔爸爸裔妈妈想得到的近亲远亲都想尽法子拖进医院检查而奇迹依然没有出现后,只剩下一个碰碰运气的方法。

      好运还是眷顾了裔家。
      就像裔佑成的名字一样,他是一件上帝逼迫裔家痛并快乐着接受的珍贵赠品。

      裔佑成是带着拯救他哥哥的使命来到这世上的,可他从小就缺失对于使命的正确认识,大约是因为他太笨了,纵使他的智力相当正常或者还略微高于平均线,但是那种凡人的程度怎可与神童相比较?他给大人的普遍印象就是一个比他哥哥沉默,比他哥哥顽劣,不如他哥哥俊,不如他哥哥讨人喜欢,比他哥哥笨得多的小孩。
      他确实没有哥哥的一半聪明,这点大人们没有高估,但大人们也许低估了任何一个普通孩子的敏感。

      裔佑成开始记事的时候裔成已经考大学了,手术也过去了好多年,只有很偶然的家族聚会上,在大人唠了一堆啰啰嗦嗦的家常,当中的话题时不时的落到裔成之后,才会被某个裔妈妈二表哥的堂妹突发奇想式的提起,然后大家为了裔成这个鲜活亮眼的裔家骄傲终于活下来的事实唏嘘不已,轮番捏捏裔佑成的两腮表示感谢,接着下一个与他完全不相干的话题。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与其讲他们在夸奖裔佑成没头没脑的救了哥哥一命,不妨在宣告裔佑成的出生使命业已达成,已然过去。
      只有裔成在裔佑成一个儿躲在一边拿树枝往地上画圈圈的时候会靠过去,揉着自己小小的成天嘟着脸的弟弟说‘你是我的守护天使’。
      裔佑成还小,并不知道天使是什么,但他也一贯的维持着不属于孩子的沉默,没有去问。他压根不能从大人们没头没尾的论述中得到自己了不起过去的大概,这个完成的使命他也在以后好几年里才慢慢的搅和清楚。

      相反裔成令人宽心的伶俐懂事,裔佑成整个童年的行为就算在其他没有天才哥哥的家庭里都不是那么令人谅解的。裔家住的小弄里,在他四岁到上学之间,所有被小孩砸碎的玻璃有八成是裔佑成的杰作;他往君子兰里浇茶叶水,气的邻居王老太岔了气差点高血压发作;他弄死了张叔的蝈蝈,心疼的张叔蹬腿甩胳膊半晌没缓过来;他爬树挑鸟窝摔下来折了腿;哪里有小孩打架多半缺不了他,不管最后是不是灰头土脸输多赢少。
      裔爸爸从没舍得骂乖巧的大儿子,但对着屡教不改的小儿子已经忍无可忍,裔爸爸阴着脸呵斥他脱下裤子趴上床,请他吃竹笋炒肉。第二天清早,一瘸一拐的裔佑成用衣叉够到墙角的竹竿,把裔妈妈刚凉出去的一竿子衣服唰啦啦的捅到地上,然后随着爸爸的一声暴喝,溜之大吉。直到了晚上,饿着肚子闲逛了一天的裔佑成才不甘不愿的被哥哥从大门外拖进来。
      裔爸爸很快发现揍裔佑成根本白费力气,任他从拖鞋,扫把,皮带一样样试过来,裔佑成就算疼的哆嗦也没求过饶,宁死不屈的高举着布满红条条的白嫩屁股。除了惩罚无效,裔爸爸还不得不提防着裔佑成明天怎么想着法子的报复,没准又要拿鱼缸水外带几条翻了白肚的金鱼来泡自己舍不得喝的半盒极品铁观音,心疼死人。
      每每裔佑成闯了祸不敢回来,裔妈妈常常找裔成探问弟弟的动向,裔成总说不知道,裔妈妈虽然怀疑,但裔成的口风很紧又精明,他如果不愿意说,想从他那里套出什么都是妄想。
      也许就是裔成一直尽心尽责的包庇弟弟,每次裔爸爸罚裔佑成不准吃饭他就偷偷的给弟弟塞包子,给挨了打屁股肿得老高的弟弟涂药酒,让天皇老子也不怕没心没肺的裔佑成最终也没下定决心向裔成下手。

      裔家的日子就在为大儿子自豪和对小儿子的无可奈何中,一年又一年的过去了。勤勤恳恳工作,尊敬上司,在同事里平易近人的裔爸爸慢慢熬出了头,一级级的高升,刚到五十岁就当上了副局,家境也好了,一家人早两年就浩浩荡荡从小弄里搬进了整洁干净的住宅区。二十四岁的大儿子依然优秀的无可挑剔,明年就要博士毕业,考虑是不是去国外深造,小儿子虽然令人意外的还不至于升不了学,照旧状况频出,况且除了他哥对谁都寡言少语,猜不出他个准儿,让人提拎着心。
      那时裔爸爸和裔妈妈就商量着出点钱把小儿子往封闭制军事化管理的高中里送,想着或许管的严点,能收敛收敛这个天生反骨的混世小魔王也未可知。
      裔佑成只是个大孩子,他不知道爸妈的想法,但不管怎样小的孩子也在一天天长大,在裔爸爸风光无限的这一年里,他也在确确实实纵然无关他意愿的向一个男人迈进。
      他在那年冬至夜里一场禁忌的春梦中第一次遗精了。
      裔佑成从来也不是个乖小孩,杂七杂八对于性的杂志啊电影啊出于年轻人的好奇看了不少,而有关自己的性向他多多少少有点懵懂,这个梦无非就是给他开出了一张确凿的诊断书。事后他偷偷就着冷水洗了裤子,镇定到有些麻木。裔佑成从记事开始家里关心的焦点就从未落到他的头上,就算是他自己,对自己的事也带着耳濡目染的淡漠。
      他比较在意的是,出现在梦中的哥哥。
      两个月后的春节,裔成回来过年,一起来的还有他的女朋友,一个架着高度近视眼镜,不怎么修饰,面容白皙到苍白的女人,一看就是读书读疯了的知识女性。裔成像每次放假回来见到裔佑成那样给了他一个热烈的拥抱,然后爽朗的把旁边的年轻女人介绍给他。裔佑成很平静的微笑和未来嫂子打了招呼,出乎意料的平和。
      那晚后,裔佑成再没有在那种梦里见着哥哥。

      又过了一年半,在这期间裔成博士毕业,放弃了出国的想法,和女友结了婚,前往东部沿海的大城市里发展,裔佑成也中考毕业,坦然到近乎无所谓的接受了父母的意见,填报了另一个陌生城市的寄宿学校,不过拒绝了裔爸爸一起去报名的想法。
      临走的时候裔爸爸递给他裔成夫妻作为礼物寄给裔佑成的一只新款Nokia手机,帮他提了拉杆箱送他去火车站。
      在路上,他们间一如既往的沉默,似乎各自都在寻找什么情绪,可惜哪里的货架上都没有适宜的表达陈列出售。
      裔爸爸把行李送上了站台,裔佑成觉得自己可以,但裔爸爸还是等到列车到站帮他拎了上去。
      走的时候裔爸爸嘱咐裔佑成:“好好照顾自己,生活费存在卡里,需要就用。”
      “千万不要省。”他又加上一句。
      裔佑成看到了爸爸的表情,低下头继续整理东西:“我知道了……爸,车快开了。”
      车开始移动了,裔佑成还在拥挤不堪的狭小空间里低头整理着怎么用劲都塞不进座位下的行李,直到车走出几十米,他霍得抬起头,庄严的望向窗外,如同在嘈嚷人群中进行一场静寂的告别式,向已看不清身影的父亲告别,向这个他生活了十六年的城市告别,向自己竭尽所能绞尽脑汁来引起别人注意的童年告别。

      把行李塞进车座下,打点完一切,他坐回座位上,拆开包装盒,把玩研究起来哥哥送给他的手机。玩累了,就捏着手机斜靠着车厢迷迷糊糊睡着了。
      在他紧握的手机头部,随着车厢振动,一个黑绳系着的手机挂件在轻轻摇晃。如果留意的话,在摇动的间隙,可以看清绳子末端悬着的陶制天使娃娃,它像婴儿一样紧闭双眼微噘嘴唇,躺在自己的翅膀之间,沉睡着。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守护天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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