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眉断相思》墨色

2、青白相遇

　　我是小青？

　　我看看身上，一袭青衫长袍，腰扎靛蓝色鸾带，足上是普通的白袜青鞋，头上是月牙色的方巾，临水一照，活脱脱一文雅书生，敛睑定笑，自有蓬勃英气从眉宇中淡淡散出。心神微转，一个回眸，竹林内风声大作，从三丈高处落下一道急光，伸手一捉，紫竹为骨碧叶为面，好一把刀枪不入的精铸折扇。

　　“我既是男子，又哪能成就人家的姻缘？”

　　小月仙人婉言一笑，娇声道，“这可是天机。我一介小小神帝侍从自然无法知晓。只是既然东神君说机缘在你身上，你只需随心而行，当得正果。”

　　我抱胸而立，细听她如何圆下去，“东神君总说你是天外来者，不在六道轮回中，自然能跳出天道周转，觅得一方净土。只是也因此得了你与众不同的妖身。红尘历劫，说到底是为你自身造化。如今你已进辟谷之境，但总觉心神浮动，此为易入魔障之象。而且那白素真与你同出一源，多加照料也是自然的。”

　　易入魔障？我挑眉冷笑，什么是魔，什么是仙，什么是妖，什么是佛，最初的光从黑暗的深处诞生，最后的正义哪个不是归至于邪恶？对、错、是、非，若要真联系了因果，有谁能真正辨析清楚，真正的看破人世纷呈。

　　长袖一挥，凉石为圆心方圆十里平地起风沙，窸窸窣窣，沙走石吼，待定后，但见一筑屋悠然而落。屋前一潭清泉，浮游着几株猩红色的睡莲。原本呆在侧屋后方的凉石也被移至主屋旁，墨绿色的上缘被整齐的削去一大块，整合成干净平坦的琴台。

　　再一挥，石上赫然刻入两个潇洒俊逸的大字，入石三分，笔力遒劲，收笔处更显得肆意不羁。
　　“青、居，好名字！对了不反对，就当作你是同意去人间了！”小月仙人开心的叫嚷，眼珠一转，拍手道，“既然如此，我也送你一份新居的礼物，聊表心意。”

　　她曼妙起舞，身动影随。
　　十里荒凉处攀爬上生嫩青翠的初生草芽，嫩绿鲜黄，夹杂些不知道名字的野花野果，更是添加了一些机灵喜气。

　　她引吭高歌，却听不到歌声嘹亮。
　　我抬头望去，面容窘迫。这丫头，竟然以自身的仙气为助力，硬是将我身上邪魅妖气压制掩藏，附着上吸引生灵的气息，甚至连最为惧怕蛇类的青蛙仓鼠也探头探脑凑来一起热闹。

　　一时间，南风轻抚，细雨如烟，暖融融的春光增添了屋舍旁勃勃生机和万物欣荣的气象。屋舍旁，杏花如云，桃吐丹霞，蝶舞峰喧。姹紫嫣红的花骨朵在月光下摇摇曳曳，空气里遍布了湿润、清新和醉人的芳香。

　　我看她还想出手布下仙家阵法，立马拦住她，若真随她的性子来，只怕此处要变成仙家辟居，或者是众妖物魔神窥探的肥肉了。

　　“我不喜和人相近，也不会有什么仇怨。阵法，就不必了！”

　　“也罢！神君曾道，白蛇善德修业，但不识人间情爱，赐你七情六欲丸，设法让它服下。”小月仙人取出一雕梅白瓷瓶，奇异香气顿时四散。见我安然接过，小月仙人舒心一笑，招呼也不打，踩云踏雾，眨眼间飞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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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直到她化作天际一个可以忽略的黑点，我才伸个懒腰，想也不想就将手中的七情六欲丸抛入池中，再顺势加上一个加速溶解的阵法，很快就让它成为池水中的肥料。

　　白素贞若是本身不开窍，只能说是机缘不到。借仙丸作弊，将来一定会留下后遗症，譬如使得她对许仙死心塌地，粉骨碎身而不得善果。哼!虽然我一向不屑神话传说中她身上的愚痴，但不是说，出自同源要好好照料吗？

　　我勾唇一笑，既是讽嘲，又是快意，我答应为他们搭做桥梁相识一场，可并不表示我也要助他们凄凉一生，误了彼此。我到是很怀疑，没有外界的施压，她，白素贞真的愿意舍弃百年修行，放弃登仙的梦想？

　　刽子手，自然有他人来做。我只需冷眼旁观，看他们缠绵悱恻，看他们感天动地，看他们如何演绎惊神泣鬼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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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蛇到人，事实上不见得有什么差别！

　　我依旧喜欢躺在冰凉的石头上看太阳东升西落，迷迷蒙蒙的睡觉，再醒来，与天敌或者食物类的动物相安无事，偶尔戏耍一番。我能感受它们的情绪波动，大多的警惕又留恋。只有那些循迹而来的万种蛇群才会时不时表示它们的敬仰。也许，我在它们的心中，是比起神明更为贴切的信仰。

　　但毕竟曾经一世为人，如今又化得人身，做人的感觉也一点一点熟悉回来。我会抽点时间在林中漫无目的的散步，吟诵些脑海里还有影响的诗词警句，一有兴致，就会盘坐在高高琴台上，衬着漫天闪烁繁星，弹一曲高山流水怡情弄景。

　　日子缓慢宛如流水，一成不变的生活打磨了我重为人身的欣喜，甚至到后来，我不得不的怀疑，那些凝集千年的光阴不过是我在湮灭人迹的隐居中因为无聊而做的一场梦。

　　池中红莲不知岁月，开了又谢，我端坐在琴台上，闭目吸纳天地间游离的能量，小心翼翼，剔除了恶性暴躁的份子，将无识无性的能量圈进自己修行的气场，仿佛呆在羊水中的胎儿。我面带佛光宝相，不必呼吸但能采纳最纯粹的养分。

　　“竟然是同类！”冰冷而略带杀意的声音将我从修行中惊醒。天生有着起床气，修行打坐对我就是一次闭目养神，表面上不改神色实则怒气已起。若不是来者身上不存丝毫血腥气味，我早就不顾一切杀将过去，灭了他先说！

　　开眼，稳住怒气，缓缓回转身，我站在琴台上，居高临下，背对着阳光，注视来者，我倒要看看第二个善闯人究竟是谁！

　　他，一袭银白色鎏金修文对襟长袍，明晃晃的映衬着天地间舞动的光芒，修长有力的手掌里紧握了天山白玉锻造的摄魂笛，流苏迁垂晃来晃去尽是浮动对峙之意。我皱了眉与他对视，就见到冰冷而执着的凤眼微微上挑，眼角悉数堆积了几许魅惑，但整个人因为这双眼睛刚强的如同冰川中雕琢的刀剑。

　　我不怕他，抱胸低笑，嘴上十分不悦，“即为同类，你就因知同类法则。擅闯他人所居者，死不足惜。”

　　身后的竹林风声响彻，节节敲击相合，凤尾森森，妖物与自身生养之地有一种血脉相连的关系，在这里，实力可以提升好几倍，万物皆可为器具。使出三分实力，我在表面上是气势做足，心想，本来就没有要赶尽杀绝的味道，吓吓他即可。

　　白衣招摇男子多了几分慎重，气势遇阻更见高涨，长发张舞如银色绸缎凝练倾斜而下，一片妖娆艳丽中透着优柔华贵，仿佛是刻意培养的上流贵族。皱眉，不解，向来妖物最讲究的随性，那有这样的禁欲派气质？

　　脑中精光一闪，身上威逼的压力瞬间消散，我瞪大双眼，跳进几步，死盯住眼前俊美清冷的男子，半是疑惑半是肯定，“你，可是白素贞？”

　　他惊讶一顿，聚眉打量我，语气不似刚才的寒气逼人，“你就是仙喻上指明的与我同行的青蛇？”

　　心中一片冰凉，我只感到胸口闷气郁结，哭笑不得。说我是青蛇，我认了，可连白素贞也是雄性，难不成许仙是一个女子？忽觉自己重担在身，连怨气也无力形成了！

　　“我是白素真。东神君赐我恩机，与你同行人间一趟。偿还前世恩情。之后才可化身登仙。”白素真很认真地在地上以气化剑，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

　　无奈中，我仿效他的举止，也在一旁描绘我的姓名。“青岚！”他低头微眯了眼，凤眼里的冷凝因为一个小小的动作化作一片引逗的媚惑。白素真还另外用一只手在手掌上仔细写着我的名字，全部记住后才抬眼回看我，缓和的神色里多了些热情，“我修行已有七百年，你又如何？”

　　“不过三百年。”我轻描淡写带过，坦荡荡看了他。他是纯粹浸染修行的蛇精，被东神君护养，心性聪慧，但是对我这个同类缺乏防备之心。听得我年纪比起他来的小，形容大悦，紧攥的摄魂笛轻微响动表示他压抑的性情。

　　“那你需唤我一声大哥！”他目光闪烁道。

　　大哥？我很是温顺的笑着，心里不乏恶劣的想，我倒是愿意唤你一声“姐姐”，或者是“白娘娘”，不过见了白素真脸上如获珍宝的神情不知觉就服软，“白大哥！”

　　看到他瞬间发亮的眼眸，忽然觉得白素真真是单纯可爱。“白大哥，大哥！大哥——！”刻意压低声音，叫的一声比一声轻婉，尾声稍稍上扬，眼角眯出妖类特有的魅惑，就看到他双目如遇夜的夜明珠，越发闪亮，最后更是璀璨到不可逼视。

　　白素真本是肆意狂放的妖族，偏偏长年的禁欲修行，仙家调教，养成了这一种冷若冰霜的个性。所以偶尔察觉他隐藏的内在，就如遇上雪域下的温泉，尤为熨贴人心。我含笑看他，心中略有担忧，若是他有一日知晓我助天界仙人一道算计他，就不知他一怒之下要将我如何了！剥皮挖骨，恐怕也难消他心头之恨！他待我以兄弟，我算计他以阴谋！真个是小人了。

　　“大哥，你可有想去的地方？或者是要拜访的旧人？”白素真颔首道，“倒是有一旧友长居渭州，本想先去拜访他，只是你我常年在深山隐居修行，对于人世之事所知甚少。若贸然前往，我怕有所不便。”

　　天，连为难都可以这般优雅！我不知觉学他放轻语调，带上些冰霜之气，“大哥想的周到。只是小弟有一处非去不可，算是了结小弟尘缘旧事。”白素真奇异看着我，俊朗的侧面霎时动人。这般神骏之人，无论男女，都会被他迷惑失态吧！

　　我赞赏地注视他，不改神色继续撒谎，“百年前，曾有一人施恩与我，我想如今自己得道化身，也是时候去一趟衔草相还了。况且，我曾闻，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我们去杭州一游，也不枉人间走一遭。”

　　白素真更是一愣，在我莫名其妙之时答应了下来，“也好。东神君也曾示意当往杭州一行。算是与你的想法不约而同。”我把手一摊，乱应道，“大哥取笑小弟了。神君可是天界仙帝，我一介小妖，哪能和他相提并论。”

　　“我总觉得你有大智慧，不会永落妖魔道的。我信你！”白素真坚定看着我，双目炯炯，照的我心里七上八下，浑身一阵阵的温暖。如果说先前我仅仅是出于回去的欲念而答应与他同行，那么现在，我则十分庆幸自己可以结识他，现在这皎皎如月的君子。

　　“白大哥，你现住上三日。三日后青岚安排好一切，自当随你同游。”我缓声道，他毫不迟疑的点头应承，我心中又是一暖。

　　白素真似乎不善言辞，使人微觉高傲，可是衬上一身银白色的缎袍，三分俏七分冷峻，硬是把他冰冷的优雅发挥的淋漓尽致。他毫无异议地接受我的安排，倾听我的意见，像个温厚的兄长无限制宠溺着年幼的弟弟。

　　这种感觉很奇特，我贪他宽容，他怜我依赖，而两个人又是非多言之辈，常常是相视无言，淡笑而靠。

　　白素真素喜端坐琴台，焚香浸神，看风声云起，雾霭飘荡，如同一尊雪峰冰川雕琢的寒冰像，冷冽俯视人间，淡漠俗情。

　　可是他同样因为避居雪域，除了雪狐冰兽，对其他一无所知。我只得耐着性子，凭借仅有的常识一一指导，这三日的光阴，说是安排事务，不如说是适应彼此，熟悉对方的存在。

　　直到三日后，我无需回头再看，凭气息就知白素真的存在，从心理上接受他是我大哥的事实。我微笑着拂袖，看池中睡莲一一沉没，浓雾遮蔽四野，野兽散尽，声绝踪消，抬眼对上白素真清亮微寒的眼眸，朗声道，“大哥，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