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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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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橙看着对面一脸铁青的男人,耳朵里开始嗡嗡作响。除了从对面一张一合的嘴巴里吐出来的蔑视与斥责,还有身后越来越响的窃窃私语声。准公公与准婆婆的目光仿佛锋刃,一下一下地剐着苏橙的皮肉。那个即将成为她丈夫的男人愤然将婚戒从手上拨下,用力向她掷过来,小小的金属环砸在她脸上的瞬间,像是一把冰冷沉重的铁锤击落,苏橙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
这真是一场最倒霉最尴尬的婚礼。
新娘隐藏的丑陋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暴露在大屏幕上,而那本来应该播放一对新人的美好相恋时光。苏橙甚至无法为自己辩解,因为那都是真的,曾经真实地发生过的——没人在意她是否早已后悔改过。
人慢慢走的差不多了,几乎没人跟苏橙打招呼。她没有邀请家人参加婚礼,只有廖廖几个同事,临走前勉强过来道别,眼神复杂古怪,含着怜悯、鄙视等诸多情绪。
酒店的多功能厅里最后只剩下面面相觑的服务生,以及身披婚纱孤零零站在台上的苏橙。
“哟,怎么新娘子一个人站在这儿?”身后有人说。
苏橙回头。
身材高挑的女人踏着红毯,一步一步走近。她下巴微昂,表情讥诮,语气一如既往的居高临下,“新郎呢?客人呢?”
苏橙没答话,目光越过她,落在厅门外。那男人连看都没往这边看,他正侧着头在打电话。
女人嗤笑一声,“苏橙,你还真是二十年如一日的不知廉耻啊!今天不是你的婚礼吗?怎么,居然还在想着别的男人?”
苏橙移回视线,望着她。
“想安安稳稳地结婚,舒舒服服地过你的小日子?”女人歪着头微笑,“你配吗?”
“以茉,不要浪费时间!”外面的男人有点不耐烦。他依然没有看苏橙。
女人轻声说:“苏橙,想想你破坏掉的那些幸福吧!你觉得自己不会得到报应吗?日子还长着呢,哼!”她转身离去。
苏橙木然地看着他们离开。
她想:我不是一直在遭受着报应吗?每次从上帝的指缝里漏出一点幸福的碎片儿,马上就被你们拿走。哪怕踢到路边,踩碎,也不会留给我一丝粉屑。这些年,我不是一直在遭报应吗?
酒店的经理过来,面色犹豫,言辞模糊。苏橙过了一会儿才明白,他是在隐晦地对这场宴席的余款问题表示担心。呵,是了,新郎全家已经愤然离场。这样一场变成丑闻的婚礼,他们没有当众撕打她,已经是好涵养,当然不会想要负责善后。苏橙慢慢走回休息室。她的东西还扔在那里,并没有人帮她收拾。她从自己的手袋里取出银行卡,交给那经理。经理如释重负。苏橙在休息室里坐了许久,直到发现服务生频频在门口探头。虽然还觉得疲倦,但苏橙知道自己该走了,她实在懒得再换衣服,只把头纱取下放在梳妆镜前,起身。
服务生追上来,“小姐,你的东西……”
苏橙说:“都丢掉吧。”
“啊?”那里有好几套新娘预备在席间更换的礼服、鞋子,甚至还有一小盒配套的首饰,都不要了吗?服务生发愣之间,苏橙已经头也不回的走出去了。
酒店门口就有候客的出租,苏橙拉开门上车,报出地址。婚纱的背后拖着蓬松下摆,累累赘赘勾在车门上。苏橙利索地撕掉,丢出去。司机眼瞅着她的举动,一边在心里嘀咕,一边将车开出去,路上还不时从后视镜里看一眼这位奇怪的客人。苏橙并没有注意到。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注意任何的异样目光,能够撑到走进自己的小家,她已经默默赞扬自己。
苏橙站着想了一会儿,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为着准备婚礼的缘故,屋子里有些乱,早上接亲的时候还满是人,现在只有一室寂寥。门口的大镜子映出苏橙的样子,取下头纱时掉了几枚发卡,抹足了发腊的盘发松脱下来,邋遢的垂在颈后,浓妆让她颇具几分艳色,但是苏橙自己知道卸妆后的面孔已经有不少细纹,皮肤已松弛。她已经三十七岁了,人生已经过半。
苏橙把自己埋进沙发里,看着天花板,慢慢闭上眼睛。
居然没有太生气。也许是早有预感。二十多年了,她不自量力,同安家斗,开始是年少气盛,到后来,她已经停不下来,他们也不会给她机会让她停下,容她喘息。苏橙知道自己不算好人,做了不少错事。可是她也不是完全的坏人。年轻的时候不开窍,等知道好歹了,许多事已经做了,于是一步错步步错。她打算收敛了,但人家并不会放过她,而苏橙也不是会开口求饶的人。何况,有些事连她自己心底都不能放过自己。
起先苏橙还会愤怒,会难过,会去做口舌之争,会去蚍蜉撼树,后来就只剩下躲了。可是安家的力量太过巨大,报复无穷无尽无孔不入,人家并不打算一次性弄死她,这多不解气。这么些年,人家只是在她刚刚从泥浆地里抬起一点儿头时,再把她的脸踩下去。慢慢的,苏橙麻木了。原来时间过得这样快,原来她这么稀里糊涂就已经老了,她怎么就把自己的人生过成这样了呢?她觉得无限疲倦,常常在夜里想:要是再来一次,她一定不去做那些让她后悔一辈子的事,不去说那些覆水难收的话,不去招惹他们。她一定从一开始就找个角落,好好的躲起来,远远的躲开他们……
这一觉睡得似乎特别长,特别沉,直到苏橙再次睁开眼睛,好久,都仍然以为自己还在梦里……虽然她明明觉得自己没做半个梦。
门“哐”的一声被推开,一个女人皱着眉头走进来,居高临下地问躺在床上的苏橙:“感觉怎么样?”
苏橙呆呆地看着她。
女人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缓些,但苏橙能感觉到她压抑着的不耐烦,“苏橙,你不是小孩子了,麻烦你懂事些行吗?我生下你,养育你,我不欠你!你要明白,我有权利获得幸福!”
“……”
“你好好想想吧!如果想不通,就去你姑姑家住些日子,免得留下来大家都不痛快!”女人说完,起身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苏橙呆滞地盯着那扇门,脑子有些混乱。她转动着眼珠,目光掠过房间。记忆里有些渗水印的天花板,蓝色的海豚窗帘,老式的原木色衣柜和书桌,台灯旁边带一个小镜框的海豚座钟……苏橙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慢慢地坐起来,却不由“嘶”一声抽了口冷气。反手看了看,胳膊上有几条红肿的印痕,背上也有火辣辣的感觉。
这是……对了,这是昨天晚上她妈妈用鸡毛掸子抽出来的……
苏橙完全傻了。
苏橙的弟弟苏钧比她小四岁。苏橙一直知道妈妈偏心弟弟,她以为那是因为妈妈重男轻女。就像奶奶在世的时候,也是这样,有什么好吃的都会背着她偷偷留给弟弟。爸爸有时候发现了,会一声不响把东西拿一半来给苏橙。苏橙受了什么委屈,妈妈从来像是看不到。苏橙虽然有点不开心,但也没太在意,虽然被忽视的感觉不好,但毕竟还有爸爸疼自己。后来爸爸去世了,妈妈要再婚。苏橙咬紧嘴唇,还是没说什么。她想,妈妈不想念爸爸,有她想念就行了。反而是苏钧,闹过一阵子,后来不知道妈妈跟他说了些什么,苏钧变得沉默而纠结。苏橙想,她大了,已经过了要妈妈的年纪了,反正她跟妈妈也不亲……可是等见到妈妈的再婚对象,苏橙的心炸了。
安国江跟苏钧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苏橙不傻,她爸爸去世才几年?苏钧已经十岁了。看着宋晓如娇羞地介绍安叔叔给他们,苏橙气得浑身发抖。她可以不在乎妈妈不疼自己,可是不能忍受她背叛爸爸,欺负爸爸。
一顿饭不欢而散。
回到家,恼怒的宋晓如让苏橙跪下。苏橙梗着脖子,嘲讽自己的妈妈:做错事的人不是我,对不起爸爸的人不是我,需要跪下的人更不是我!宋晓如不明白一向不大吭声的女儿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强硬。她不觉得自己有错,她觉得自己委屈了十多年了,与初恋情人被迫分离,不得不嫁进她百般看不上的苏家,忍着嫌恶委身于那个男人。乍闻自己怀孕,仿佛晴天霹雳,她觉得自己这辈子算完了,从怀上一直到生下,这个女儿都让她既怨且恨,所以她视她如无物。可是毕竟这也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国江也说不介意,她勉强愿意带着她一同进安家……可是如今这个女儿居然朝她叫嚣?可笑!
宋晓如毫不手软,拿起鸡毛掸子狠狠教训了苏橙一顿,直截了当告诉她:要么就把嘴闭上老老实实去参加婚宴,要么就滚去乡下姑姑家好好想明白!你亲爹不在了,别以为自己还是千金大小姐,不会再有人惯你的毛病!
那天晚上,苏橙因为挨了揍,有些发烧。她的体温偏低,即使是一点儿低烧,也会让她全身酸痛。身体的疼痛加上心里的疼痛,对父亲的思念加上对母亲的憎恨,让苏橙一夜没睡,哭过之后,她全副心思都放在了如何报复宋晓如和安国江上,怎么样让这对狗男女难堪,怎么样让他们难受……
十四岁的苏橙咬着牙打定主意,第二天起来对宋晓如服了软。她的目标是一周后的婚宴。即使是再婚,安国江仍然安排了小范围的宴请。他对宋晓如是有感情的,愿意把她正式介绍入他的世界。就在这对新夫妇在台上含情脉脉对视时,苏橙走上前,把满满一杯红酒泼到安国江的脸上,就此拉开了她与宋晓如以及安家的战争序幕……
苏橙在房间里慢慢来回踱步,试图安抚自己狂跳的心。后背与手臂上的刺痛感让她觉得真实。上帝听到她的声音,把她放回十四岁的原处,容她悔棋,容她再来一次?这一次,她掌握先机,了解对手的底细,她知道他们的力量所在和弱点痛处。这一次,若她好好隐藏,小心运筹,是不是就有机会扳回战局,取得胜利?这一次,是不是可以换她昂起下巴,踩在他们头上?
苏橙的脚步越来越慢,她坐回床沿,把颤抖的手放平,等着它们平静下来。小座钟滴达滴达的走着,阳光穿窗而过落在地板上的角度缓慢地变化。镜框里是小小的苏橙坐在爸爸肩上欢笑的样子。爸爸温和含笑的容颜跨越将近三十年的时光长河,落在十四岁的苏橙的眼睛里。
轻吁一口气,苏橙站起来走出房间。
苏钧正坐在客厅看电视,看到姐姐出来,立刻看过来。
宋晓如在自己的房间整理衣物,门开着,她听到门上几声轻轻叩响,抬起头,看见苏橙站在门口,脸立刻冷下来。
苏橙平静地说,“我不参加婚宴,我去姑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