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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凭 澜 ...

  •   草原的四季,一如这秋雨般姗姗来迟。

      我坐在马车里挑帘儿望去,窗外烟雾氤氲,一片迷濛。伸手出去,只觉手心儿里密密绵绵,凉凉的有些痒,忍不住想笑。

      “格格,求您就饶了奴婢吧!”湿漉漉的手被特沐尔拉了回来,裹进丝帕,“您要是再病了,奴婢的命怕也是保不住了!”

      看她那嘟嘴的样儿,我更觉得好笑了,忍不住戏虐道:

      “看来我们的特沐尔是不想再对着我这个令人头痛的主子了。那好吧,明儿个我就回了阿玛,让他给你许户人家。”

      我故意扭了头,不看她。

      果然,特沐尔一听,脸刷地就白了,连忙跪了求道:

      “格格恕罪!奴婢知错了,奴婢宁死也不愿离开主子!”

      我这才转身儿,冲她做了个鬼脸。她见我是故意戏虐,便又挂了笑,道:

      “若是格格想把奴婢许了人家,奴婢自当感激不尽。只是奴婢还有一请,就是希望能等到格格出阁后再嫁。”她转了转眼珠儿,含笑看着我,“不知格格是否已有中意的人了?”

      “好啊你个坏丫头,感情是我急着嫁人了!”没想到竟被她反咬一口,我扑过去就呵她痒,“看你还敢不敢乱说!”

      她一边儿笑一边儿躲道:“格格饶命……”

      经过几年相处,我和特沐尔几乎成了无话不谈的姐妹。虽在外人眼里我是主她是仆,可私下里我们却很要好。但她一直坚持自称奴婢,我久劝无果也就随了她去。她聪慧且善解人意,我似乎总能从她身上找到莉亚的影子。有时我甚至会想,如果她和我们同生于现代,一定能成为很好的朋友。

      正闹得开心,行进中的马车突然“嘎”地一声停住,我刚好起了身儿来没站稳,一个趔趄就栽到了车门上,额头正撞在门角。一时间眼前金星直冒。

      “格格!”特沐尔一把扶起我,“格格您怎么样?”

      “唔,没事儿。”我揉着额角,钻心地疼,八成儿是肿了。

      刚想问个究竟,就见有人掀开帘子道:

      “启禀格格,雨天道路湿滑,几辆马车都卡了轮儿。王爷让主子先行下车,待奴才们收拾妥当后再继续前行。”

      “知道了。”

      特沐尔扶了我下车,早有人撑伞在外迎着。前后看看,有好几辆马车的轮儿都陷在了泥里,一群侍卫正围了其中一辆往前推着。看这阵势,怕是一时半会儿走不了了。

      也好,今日干脆来个雨中游原,四处走走倒也惬意。

      还没走几步,就瞧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背影。他的对面围站了几个人,为首的那个身形高大,头戴滚边儿帽,腰别牛角刀,手里拿着样东西,正低了头跟哥哥说着什么。虽看不清面容,但就那衣着而言似乎不是本族的人。几个人也不撑伞,就那样定定地站在雨里,身上已是点点水渍。

      “格格,您看什么呢?”正呆看着,特沐尔突然凑了来。

      “嘘——”我连忙拉住她,刚想说什么,却见前面的几个人不约而同地都抬起头看着我。我一愣,抬脚就往回走。

      “格格,那个——”没等说完,我忙堵上她的嘴,闪到车后。

      刚才就在他们抬头的一瞬间,我也看清楚了,那个人手里拿着的是那天被我挣断了线的风筝。

      好端端的,那人捡了这个来做什么?我皱起眉,忽又觉得额角直痛,方想起刚才撞到了,忍不住就用手去摸。

      “别动!”手刚抬起就被人捉住,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

      “还好,没破皮,只是有些肿,上点儿药就没事了。”他说完,又锁了眉看着特沐尔。

      “这是怎么回事?”

      “额大人恕罪!奴婢……”特沐尔吓得就要跪,被我一把拉住。

      “哥哥,这都怪我自己没注意,不关她的事。”我见他面露愠色,忙转开话题。

      “刚才那些人都跟哥哥说了些什么?”

      他一怔,随即又恢复如常,作轻松状,道:

      “没什么,不过是随便聊聊。”

      虽然只是一瞬间,我还是注意到了他眼里有某种神色一闪而过。肯定不是随便聊聊这么简单的吧,我刚想追问,却听得有人说道:

      “奴才恭请格格上车。已经可以启程了。”

      待各自坐好,特沐尔拿了药膏在我额上轻轻揉着,清清凉凉地也没那么疼了。终于,她忍不住小声道:

      “格格,您可是也看见那个了?”

      “嗯,看见了。”我点点头,又问她,“你认识那个拿着风筝的人吗?”

      她满脸疑惑地摇了摇头。

      越想越糊涂,便决定找个时间向哥哥问个清楚。

      一路颠簸,这会儿只觉头脑发晕,不知不觉就沉沉睡去。

      “格格,让奴婢伺候您把这药服了吧。”特沐尔轻靠过来,周围一股中药味儿迅速蔓延开来。

      我伸手摸了摸额头,确是有些热,便也不问,拿了药过来捏着鼻子一饮而尽。

      “好苦!”来不及抱怨,抓起盘儿里的蜜枣就往嘴里塞。连吃了十几颗,我匝巴着嘴儿才算舒了口气。

      特沐尔掩嘴笑着,端了水来给我漱口。

      “哥哥来过了?”

      “回格格,额大人给您诊完脉,刚开了方儿就被王爷传去见了。他临走时说您是只是受了风,不打紧的,吃几副药就好,叫奴婢好好伺候着。额大人还说这几日公务繁忙,怕是不能常来看您了。”

      “知道了。”

      这几年里,总算知道为什么富家小姐身子骨儿弱了。大门不出二门不入的,肯定是缺乏锻炼呗!就像我这样成天乱跑乱跳的,还时不时也“偶感风寒”什么的,更何况她们了。

      食补和药补是不能断的,这个时候的医学还不是那么发达,有个病呀灾呀的稍一严重可就“不治”了。不过也正因为这个嘛,嘿嘿,我瞧着手里的燕窝粥,可真算是没亏待自己的嘴。

      “特沐尔,皇上什么时候到这儿?”

      “回格格,奴婢刚去问过了,明天就到。”这丫头还真是了解我。

      “明天?”我细细想着,那就还是用老办法算了。

      隔晚。

      皓月当空,繁星万里。

      躺了一天,我到帐外来舒了舒筋骨。只觉清风拂面,真是惬意。想着这会儿,阿玛和哥哥肯定是在陪皇帝吃饭吧。估计也只能是装装样子罢了,被皇帝盯着谁还能好好吃饭呀!要是我刚才也坐在那儿啃羊腿,肯定得噎死——

      “哈哈……”又想到早上我在阿玛跟前儿装病的时候,趁其不注意朝哥哥做了个鬼脸儿。看他一副又怒又笑的样子,我忍不住笑出声儿来。

      “格格,您病还没好,当心又着凉!”特沐尔拿了斗篷过来,为我仔细披上。

      “我早好了,没事儿的。”

      “奴婢真想不明白,格格为什么总是不愿意去见皇上?”她也终于识破了我的诡计,忍不住问道,“不知道有多少人盼着能一睹龙颜呢。”

      “哦——”我转身看着她笑,“原来是有人想见皇帝呀!赶明儿就把你送了哥哥,让他带你一起去见好了。”

      特沐尔羞的满脸通红,面如桃花,低头只是不语。

      其实我是知道的。草原上像哥哥这样的英俊少年屈指可数,爱慕他的人连起来足可以绕着罕山转好几个圈儿。而眼前的特沐尔,从我刚来的那天起,我就从她望着哥哥的目光里看到了一种叫“情”的东西。

      我刚想继续逗她,却听到不远处有歌声传来。循声望去,火光冉冉,立刻来了兴趣,就拉了特沐尔,指着那说:

      “走,咱们也瞧瞧去。”

      大漠驼铃响
      飞沙滚波澜
      ……
      落日逐云远
      孤心散天边
      哎——

      刚一走近就听到了优美的歌声。虽然夹杂着我听不懂的语言,但是整首歌带着浓浓的异域风情,着实让我痴迷。不禁赞了句:

      “真是人间仙乐!”

      见到陌生人,众人都静了下来。刚才那个唱歌的姑娘起身迎了过来。

      近了方见,她年龄与我相仿,肤润似玉,笑靥如花,如丝发间缀满了玉珠儿。那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晶亮点点,颊上浅浅犁窝儿,笑意满含。头一次见到这么美的女子,连我都被她迷住了。

      “这位姑娘抬爱了。请问您是……”她轻问道。

      特沐尔看了看我,我微微点头示下。

      “这是我家格格,和塔亲王之女。”

      她一听就要跪,我忙扶了道:

      “这些虚礼就免了吧,原本就是我不请自来的。”

      她谢过我,邀我一起去篝火旁坐下。四周围了一圈儿女眷,我见她们的衣着装束,不像是本族人,就问道:

      “你们是哪儿人,来此地有何事?”

      “我们是锪里扈部族的。我父汗想与大清交好,就派了哥哥和我来晋见皇帝。”

      “那你哥哥呢?”我很好奇,虽然历史上说历朝都有塞外部族归顺,可我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

      只见她指了指皇帝行宫的方向,说:“在那里。”

      呵,原来是同道中人呀!我握了她的手笑道:

      “我叫心玥,欢迎远方的客人来到科尔沁!”

      她忽闪着大眼睛,像个洋娃娃,看了看被我握住的手,也笑了。

      “我叫巴布渥缂•洛娅,我真的很喜欢这里。”

      真没想到,竟然会在这样的晚上意外地结识一位朋友。

      塞外的女儿性格豪爽,不拘小节,我俩一见如故,很快就相谈甚欢。又因为洛娅长我一岁,就认她做姐姐。

      他乡遇知音,真是相见恨晚。整个晚上,我俩不停的交换着彼此多年来的见闻,从美丽的山水风景、奇特的风土人情,到穿着打扮、吃喝用住,无所不谈。一直说到口舌生花,嗓子冒烟。

      此时天也已经蒙蒙亮了,篝火燃尽,我们才依依不舍得道了别,并约好明晚再来相聚。

      回去梳洗过后就疲惫地倒在床上,睡得很是香甜。次日醒来已近晌午。

      “额大人早上来过,看您睡得正香没敢打扰,坐了会儿就走了。”特沐尔一边给我梳头一边说,“刚才还命人送了这个来给格格。”

      一个四四方方的小木匣子摆到了眼前,上面刻满花朵,朱漆光亮,散发着阵阵香气,馥郁芬芳。嗯?这香味儿,好像在哪儿闻到过……

      “格格,快打开看看呀!”旁边儿等着看的人先急了。

      打开一看,是一个银镯儿。上面珠玉点点,光彩夺目。细看下,上面用不同质地的玉石做成月亮的样子,依次镶嵌,有圆月、半月、弦月……掐指算算,好像是按照月亮盈亏的规律做的。此时天文学远不如现今发达,不用细想也能猜到,他是多么用心地找人为我打造了这只镯子。心底不禁涌起一片暖意。

      特沐尔赞叹着帮我戴上,大小正合适。我盯着满手月亮,想起了晚上还要去见洛娅。

      “特沐尔,把我的乐谱拿来!再去把那几个教我习琴的师傅找来,晚上我们去参加篝火晚会!”我开心的手舞足蹈。

      “篝火晚会?那是什么?”特沐尔刚一转身儿又愣住了。

      “嗯,就是,” 唉呀,瞧我这人一高兴就开始忘形了,“就是弹琴唱歌的意思。”

      是夜。苍穹如墨,月华银碎。

      洛娅一曲唱毕,欢声四起。我从未听过这么美的歌声,如莺啼婉转,久久绕耳,令人欲罢不能。只可惜语言不通,不明歌意。洛娅便坐下给我细细解释一番。

      轮到我献歌。洛娅从未见过古筝,很是好奇,尤其是对于我的琴谱,一脸惊叹。其实不过是因为我实在不愿看师傅教的复杂符号,就索性自己改成了现代的简谱,既好看又好记。

      “唱些什么好呢?”我翻着谱子想。其实早准备好了几首的,但这会儿突然没了那种心情。弹琴是需要心境的,不同的感情蕴藏在曲子里会有不同的感觉。

      突然有旋律一闪而过。我心下一笑,就是它了!便缓缓自手中流出,如丝如玉,细细流淌。

      红尘多可笑
      痴情最无聊
      目空一切也好
      此生未了
      心却已无所扰
      只想换得半世逍遥
      醒时对人笑
      梦中全忘掉
      叹天黑得太早
      此生难料
      爱恨一笔勾销
      对酒当歌我只愿开心到老
      风再冷不想逃
      花再美也不想要
      任我飘摇
      天越高心越小
      不问因果有多少
      独自醉倒
      今天哭明天笑
      不求有人能明了
      一身骄傲
      歌在唱舞在跳
      长夜漫漫不觉晓
      将快乐寻找

      几位师傅都是精通音律的,我只唱了一遍,他们就各自开始合奏,曲子就更加丰富好听了。

      洛娅学得很快,我们就一起合唱着,任凭歌声肆意流淌。众人围了我们尽情地跳舞。

      此情此景,让我很是恍惚,仿佛是又回到了我的那个年代。我们结伴在郊外踏春,大家放声歌唱,朗朗欢笑,我的心也越飞越远。把酒当歌,人生几何。置身于这莽莽清原中,我笑我痴,我醉我狂。独自慨叹,长歌当哭。

      一曲唱毕,周围却是出奇的安静。眼见四周人齐跪地,我的心猛地一颤!缓缓转身望去——

      明皇长袍,端云皂靴,浑身上下都透着拳拳威严,面容如刻。然自身后却有一抹久违的笑容越他而来,夺目而入。霎那间我心里的雪山轰然崩塌。

      竟然会是他。

      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我跪了道:

      “臣女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良久,方听到一个浑厚的声音自上而来:

      “你的歌声很好听。起来吧。”

      我谢恩起身,头却久久不敢抬起。我拼了命地咬住嘴唇,直尝到一股甜腥。

      “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浑厚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回皇上,臣女博尔济吉特•心玥,今年十一了。”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自然些。

      “博尔济吉特?恩……”这个声音饱含了很多心思,我能听得到却是猜不透。也不敢抬头,却仍能感受到他的目光威慑,灼灼而下。

      我站在那里,浑身如被针扎。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就在我连呼吸都快要停止的时候,上面的声音道:

      “摆驾行宫。”

      随了众人曰:“恭送皇上!”

      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回复平静,可我却仍杵在原地,动弹不得。

      良久,方觉浑身一软。我虚脱般倒地,没入永恒黑夜。

      心如同被利器滑开了一道口子,久久埋藏于底层的情感瞬间倾泄而出,充斥全身。许多年来的压抑、痛苦、思念海浪般滚滚而来,将我彻底吞没。

      为什么?为什么又让我再见到他?

      “明月相识,后会有期”。原来我一直在你掌心,听凭你翻手为澜,覆手为雨。而我手中握住的,不过是当初那一句诺言。

      虽然我曾经隐隐想到过这种可能,但却硬是强迫自己往别的方向想。因为如果我喜欢上一个普通人,那至少我们可以无忧无虑相伴一生,我愿随他天涯海角,牧马放羊。并不是我不好奇宫廷生活,可自从三年前我落水之后,发现一夜间身边所有侍卫都换了新面孔,我就明白现在的这一切不是梦而是活生生的现实。我的手里有血的味道,更何况他的?

      而这与皇位相比,不过沧海一粟。

      在一旁眼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兄弟相残,试问君何以忍?与他人分爱,此苦又何人愿尝?

      恕我胆怯。因为我虽知结果,却不明过程。我不愿置身于那权利与鲜血的战争中,眼看杀戮却无力回天。

      只希望我的心,能一如我所愿。

      睡梦中,还是他的脸。他的手宽厚而温暖,把我从黑暗中拉出,我们相视而笑,策马清原。

      原来我早就知道的,从那一刻起,我的眼里注定只能容下他一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凭 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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