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春归》桥夕

1、重生

　　武功往京兆府城长安而去的官道之上，时不时有黄沙尘土被风扬起，吹得行人开始躲藏起头脸来。而今年的风沙也比往年大，大概是因为今年京兆府少有下雨的缘故。就是平日行人不绝的官道也少见人影。安春枝抱着女儿素娘木然地坐在骡车上，她不相信只有五岁的女儿就这样死了。

　　“娘子，你不要这样，素娘已经去了。”女子对面坐着的男子一脸痛苦纠结，他也很疼爱女儿，想到父母只护着侄儿大郎而忽视了素娘，弄得小小的素娘饿死了，他心中也很痛很怨，但还是无法对父母说出怨恨之话来。大郎是长孙，他们自然是护着大郎多一点。所以他只能怨恨今年的年景，以及将武功弄得天怒人怨的韩景云。

　　“就因为素娘是个女儿？所以就理所当然的比大郎少进食？”安春枝怒痛到了极点，平日里柔美的脸容上一片讥诮，冷眼看着陈锦玉大声嘲笑出声：“那些吃食，还是我厚着脸皮不顾尊严求娘家妹妹才得来的，没想到，我的女儿却吃不得，还活活饿死……”

　　陈锦玉看见妻子眼中的寒光，伸出的手终是缩了回来，良久才艰难地道：“老爷太太的意思，素娘已经去了，她年龄小，如今又一家逃灾，只能草草收敛一番。我知道你心疼她，所以等近了京兆府，便找个庙里给她点一盏祈福灯……”

　　春枝不再理会陈锦玉的话，心中却是在不停地叫嚣的：结束这一切，让他们给素娘陪葬……

　　是夜，陈家暂宿的空屋角落里摆放陈家仅余的财物口粮处燃起了大火。陈家两老被惊醒后，大声吼叫起来，待看清放火的人是春枝后，老夫人更是一巴掌就挥了过去，不想春枝却侧脸避过，一把推开老夫人冷冷道：“我其实应该杀了你为素娘报仇的，但是我却下不了手，也只能烧了这些粮食，我不能忍受你们吃饱肚皮而我的素娘冷冰冰地死去！”

　　“恶妇啊恶妇，我陈家断不能再留下你这样的恶妇了，老三，休妻！休妻！”陈老爷大声吼道。

　　春枝哈哈大笑道：“好啊，休妻！我倒要看看，没有我这个恶妇，你们陈家是如何风光的？素娘既然是饿死的，你们也该尝尝挨饿的滋味，要是饿死了，就是老天也要收了你们，让你们去地下陪素娘！”

　　熊熊火光中，春枝看着陈锦玉悲伤失望的眼神，接过了他递来的出妻书，半点也不留恋地抱着素娘的尸体离开了。

　　“老爷夫人，三弟妹走了，咱们到了长安，安七娘可还会帮助咱们？”二少夫人看着安春枝离开了，心中先是喜后又忧。

　　老夫人冷哼道：“咱们陈家乃是武功大族，便是没有了这恶妇，安七娘也不敢不将我们放在眼中的。如今最忧的是到长安还有三四日的路程，咱们的口粮财物都没有了，该好生合计一番了。”

　　二少夫人知道，夫人这是又算计儿媳的钱呢，看了大嫂一眼，什么话也没有多说。
　　陈家人开始商量起来，唯有陈锦玉看着火光神情悲凉而痛苦。

　　“官人，我去将三少夫人寻回来吧。”却是大郎的生母，陈锦玉的小妾孔氏怯生生地道。

　　陈锦玉嘴角带笑，目光却是冰寒，“你又何必说违心的话？去照看大郎吧。”想到还活着的庶子，再看了看年迈的父母，陈锦玉终是压下了心头的痛苦，没有了春枝，自己的日子还是要继续的。

　　而安春枝孤身一人带着小女儿的尸体走远，她身边伺候的人本就少，早在武功大灾一来时就散的散走的走，虽然如此，她并不觉得孤身一人有什么好怕的，因为她一点也不怕死，又怎么会怕别的东西呢？

　　她一路往荒凉的山林走去，深一脚浅一脚的，整个人都木木的，直到自己被一群眼冒着绿光的流民围了起来。

　　安春枝本来木然的双眼警觉起来，这些人看自己和怀中的素娘就像是看食物一样。她早就听说了，西北大旱的时日太久了，先前流民遍生时还只是卖妻子儿女以求活命，但是到了如今居然真的有人以人肉为食……自己死了也就罢了，但是素娘，自己可怜的女儿，难道死了还尸骨不整？

　　安春枝摸了下怀中唯一值钱的东西－－一把精钢匕首。这也是她手上唯一存在的安家的东西了。

　　五个饥肠辘辘的男子，虽然瘦得皮包骨头，但也不是安春枝一个女子能对付得了的。是跑还是同他们周旋？怎么办？

　　春枝一把放开了女儿，抬起头任男子们打量，果不其然，在绿光之中她看到了□□。在两个男人按捺不住扑上来时，春枝被一个男子抱了正着，而她手中的匕首却刺进了男子的小腹之中。男子的倒下让余下的四个男子呆住下，春枝咬牙又对着一个男子刺去，这一个男子慌忙之中避过了，然后她背上就被人打了一棍子，顿时被打倒在地。

　　狰狞的几个面孔在面前放大的时候，安春枝依旧没有任何的惧怕，她偏头看向不远处女儿的尸体，无言地说着歉疚。

　　“啊－－”几只箭矢划破了黎明前的静谧，流民们中了箭矢倒在了地上，一个臭烘烘地身体甚至就压在了安春枝的身上，春枝一阵气闷才知自己被救了。听到走上前的脚步声，她抬眼看向救了自己的人，双眼微微眯了下，这是一个身穿半幅披甲的男子，虽则面带沧桑，看着却有些眼熟。

　　男子捡起春枝丢在地上的匕首，看到上面的“安”字，微微挑了下眉头，又看了一眼安春枝后，放下了匕首道：“原来是安家的娘子，此处不大安全，安娘子最好往北方靖边军方向去。”

　　安春枝看着男子和两个随从走远，捡起匕首安葬了女儿后才忆起这个男子是谁。遥遥看了男人离开的方向，她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往北方走去。

　　安春枝从梦中惊醒，浑身汗涔涔的，她的耳际好似还响着北方呼啸不绝的朔风声。她看着身上滑凉柔软的丝被，浅碧色绣着蔷薇花色的薄绡帐子，长叹了一口气。她是真的回来了，回到了自己八岁之时。

　　屋中暗香浮动，每一处都显示这是大家贵女的闺阁卧房。安春枝摸了下自己莹白柔软的小手，露出了无声的笑容。谁会想到十几年后，这一双手上将生满老茧？谁又会相信显赫如安家也会一夕败落，子孙零落如泥土呢？

　　安春枝想着梦中的事情，不，应该说是前世的事情，恨吗？安春枝说不清楚。在自己葬了素娘后往西北走，一年之后她回到了京兆府，才知道陈家人除了陈家两老之外，其他人都死了，陈二郎死在了和其他人哄抢吃食的斗殴之中，陈三郎陈锦玉死在了饥病交加之中，其他的女眷小辈也是在饥病交加中先后死了，最后陈家两老只能以乞讨为生。

　　先是快意，其后却是失落与迷茫，为何就到了这般地步呢？只是人活着便不会寻死，在自己离开长安去洛阳的路上病倒了，醒来之时自己回到了幼时，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来的，也许是死了？如今上天垂怜，让她又回到了小时候，安家也未败落，一切都没有发生，或者自己还有机会去改变自己乃至周围人的命运？

　　安春枝叹了口气，只是自己突然性情大变，不能像真正八岁大的小娘子，阿爹阿娘他们会怎么看自己呢？他们会相信自己吗？

　　“六娘醒了？”乳母康嬷嬷听到动静，将薄帐挂在了两边的银钩上，见春枝大睁着眼，不禁皱眉忧心道：“六娘这几日醒得太早了些，是不是睡不安神？我看还是和三夫人说说请个大夫来瞧瞧吧。”

　　安春枝看向康嬷嬷的双眼亮亮的，她笑着按住康嬷嬷的手道：“嬷嬷，我没事的。”

　　康嬷嬷是她的乳母，比生母白氏对她还要关心得多。前世安家败落后，虽然遣散了大半的奴仆，但是康嬷嬷并没有离开，还是留在她身边伺候着。只是后来为什么遣走了她呢？是了，是二伯母借口三嫂有孕要康嬷嬷去搭把手，然后就没有再见过康嬷嬷了。

　　康嬷嬷叹了口气，知道三夫人在几个儿女中，最忽视的就是六娘了，也不想让三夫人对六娘更加不喜，便道：“六娘早起了也好，只是午后别忘了再歇上一会儿。您还小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一定不能熬了神。”随即又转头道：“紫藤，把炉子上温着的热水取来伺候六娘洗漱，六娘也好早点去三夫人屋中请安。”

　　丫头紫藤也就十来岁年纪，歇在外间的榻上，早在听到康嬷嬷和六娘的话时就起了身，穿好了衣服就去提了热水进来，又去取了牙粉等物，待康嬷嬷服侍春枝穿好了一副，便上前服侍她洗漱。

　　牙粉中带着一点甜甜地梨花香，安春枝伸出舌尖添了下泡沫，惹来康嬷嬷的笑谑：“六娘又顽皮了。这牙粉是新近出来的，没有了原先的苦味，三夫人、四娘都用着极好呢。”

　　安春枝笑了，多久没有尝过牙粉的香味了？便是那等苦味如今闻起来也是极香甜的。收拾好后春枝坐在一块梳妆台前，大块的琉璃镜中清晰的映出蔷薇花般娇俏的小女郎的面容。

　　“六娘今日想梳个什么样的发式？还是梳七娘昨日说的那种海螺髻？”

　　安春枝敲着琉璃镜中巴掌的大小脸，若是配上一个高高的海螺髻，不是美那是吓人了。摇了摇头道：“不了，我年纪还小，还最简单的双环髻吧。”

　　紫藤虽有些惊讶，却是依言梳了个双环髻。不过是两边各编一根辫子，然后用珍珠串将辫子盘成环，这也正是如今大周八九岁小娘子最常见的发式。

　　安春枝一瞧女孩儿头上的小双环，珍珠串点点闪闪，半点不寒酸只显得精致可爱。遂满意地点点头道：“紫藤梳的头越发好了。”

　　紫藤得了夸奖，双眼笑眯眯地，“还是林红姐姐教的好呢。”

　　康嬷嬷也很高兴，林红正是她的女儿，也在安家做活。她笑眯眯地道：“六娘还是这样子装扮好看，可不要再随着七娘尝试些稀奇古怪的东西了。”

　　安春枝笑了，看着康嬷嬷郑重道：“嬷嬷放心，我晓得轻重了，不会再惹阿娘不开心，也不会再让你整日的忧心了。”

　　“六娘有这个心，我就高兴了。可不要只是说说，七娘哄了两句就又坐不住了。”康嬷嬷继续道，难得六娘听得进去，不为七娘那小妮子反驳自己，不多劝劝怎么行？

　　安春枝知道康嬷嬷的意思，有些事情不必多解释只看日后行事她就知道自己不是说说而已。便撒娇道：“嬷嬷还让我早些去阿娘屋中请安呢，再说下去又不会早了。”

　　康嬷嬷忙对着紫藤道：“快去将炉子上的燕窝粥端来让六娘垫垫。”遂又问安春枝道：“要不再用块点心？”

　　安春枝摇了摇了摇头：“阿娘定会留我们用饭的，这个时候不必吃得太多。”

　　康嬷嬷有些惊异，六娘一向对在三夫人处用饭不大热衷的，现在怎么有些不一样了？不过亲生母女亲近自是好事的，她也乐得见六娘亲近白氏。

　　春枝带着紫藤出了门，此时天还有些灰色，但是园中的各处的景色还是能看得分明，树影深处的庭院廊阁屋檐飞挑，矮木长廊边的一杆杆青翠的绿竹更在晨风中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安春枝像是着了魔一般凑近一杆最胖的绿竹，从下往上数到第八节时，果然看着上面刻着两行极小的字：“春雨润春枝，春江泛绿波。”

　　“六娘？”紫藤有些忐忑地唤道。安春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一行小字，直到一阵清脆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六娘，你这是怎么了？”

　　安春枝抬眼看去，拐角处的少女一身火红色的窄袖短襦裙，双环髻上的金刚钻小簪映得少女神采飞扬。这就是春枝的同胞姐姐安家四娘春雨，少女明媚而艳丽的容颜，让春枝心中一颤，眼泪盈满了眼眶。

　　“四姐姐……”春枝蹬蹬地跑了过去，一把抱住四娘。不说四娘呆住了，四娘身后的丫鬟红菱、绿桑也都惊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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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擦汗，修文是个艰巨的任务呀··